作者:迟非
“叶叔!”蒋之安看向叶昀,只叫了他,余下的话全都藏在了眼睛里。
或许是天意,蒋之安轻功好,还未选定兵器,从小学的都是近身拳脚功夫,短刀于她,再合适不过。
叶昀笑了笑:“若我把它送给你,你能练好它吗?”
“能!”蒋之安高高蹦起,“我可以。”
她是那样喜欢那把蒙古短刀,好似他们天生就该配在一处,叶昀想,或许这便是因果。
他走过去,拿过那把短刀,在手里挽了个极好看的刀花,而后“噌”的入鞘,是把好刀。然后放到蒋之安怀里,认真看着她:“那我把它送给你,你要好好用它才行。”
蒋之安把脖子上挂着的东珠颈链拿下来随手扔进箱子里,抱着那短刀不肯放手,神色痴迷,抚摸许久道:“叶叔给它取个名字吧!”
叶昀一怔,他看着眼前低头把玩短刀的蒋之安,十五岁的少女,眉眼间都是春色跳跃,他说:“就叫,春山吧。”
春山可望,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第75章
宝玉堂的喜事定在三月十七,那日天气实在太好,暖阳照出千万里,陵州城内所有的桃花都开了,沿着大涯石街两侧,犹如人间仙境。
迎亲队伍早早就出门去接新娘子,等到回程已近午后。新郎官高头大马骑在前头,好一副容光焕发,身后跟着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连轿夫都穿着红袍,喜婆和婢女跟在轿子外,沿路洒着喜糖。
蒋之安闹着要来看,叶昀便抱着猫,带着卢樟陪她一块出来。
宝玉堂果真富裕得很,红毯子铺出好几里地,沿街都有小厮丫鬟捧着竹篮撒钱币,钱币用红绳一枚一枚地系着,抛去了便散了满地,老百姓跟着那迎亲的队伍,一边抢着捡喜钱,一边说着吉祥话。
蒋之安爱凑热闹,扭身钻进人群里,再出来,就已经捧了满手的钱币:“叶叔,给你两文,卢叔,给你两文,再给垂珠两文,剩下全是我的。”
一揣手,一副财迷模样把钱币塞进了袖袋里。
垂珠“喵喵”两声,好似道谢。
迎亲队伍在曹家门口停下,那新郎官下了马,冲着喜轿一拱手,身边有小厮上前,在轿前撒了满地的谷豆,然后新娘便是手持团扇被婢女扶了下来,牵巾一执,稳稳当当踏出了步子。
叶昀瞧那新娘走路,瞧了半天,侧头去问蒋之安:“这宝玉堂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蒋之安嘴里包着刚捡来的饴糖,含糊不清道:“好像是城西棺材铺的姑娘。”
“棺材铺?”
并非叶昀瞧不起棺材铺,而是做白事生意的人家通常都寻不到很好的亲事,无论男女,就如同那官府里的仵作一般,往往叫人觉得晦气,如宝玉堂这般将生意遍布大澧的商户,这样大张旗鼓地娶进一个棺材铺的姑娘,要么是这宝玉堂的大少爷与那棺材铺的姑娘已情定三生,要么就是这宝玉堂的东家不在乎这等说法。
不过,既然一个愿娶一个愿嫁,自然也希望是桩好姻缘。
叶昀目光回到两人身上,那新娘子脚下着实太稳当了些,地上那样多的谷豆,竟是连晃都不晃一下。
昏礼是在黄昏时分行。
眼见着热闹凑完了,叶昀便带着蒋之安准备回镖局,蒋之安一连好些时日没怎么出门了,每日从鸡鸣起就要爬起来练功,如今不过个把月,大腿都粗了一圈,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可不想这么快回家。
拽着叶昀:“叶叔,咱们去百花深处喝酒去,我跟你说,百花深处的酒乃陵州一绝,旁的地方都喝不到,如今春日正是喝酒赏花好时节,走吧走吧,整日呆在家里多无聊。”
叶昀由着她拉着走:“你才多大,就学着喝酒。”
蒋之安头也不回,一门心思往前跑:“嗐,我自六岁起就跟着我爹喝酒了,一般人喝不过我。”
他们逆着人流,往百花深处去。
叶昀不知为何,脊背陡然绷紧,突然回首望向大街。
卢樟贴过去,站在叶昀身后:“东家,怎么了?”
叶昀的目光在街面上来回扫视:“刚刚有人在看我们。”
卢樟人都站直了,拧着眉心观察着在这街面上来来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普通百姓,实在没有异常。
叶昀却盯着曹家大门,似乎有些不解,半晌摇摇头:“走吧,许是我感觉错了。”
曹家大门里,哄闹成一团的人群中,有人轻飘飘地再次转头,看向越走越远的叶昀和蒋之安。他长得实在太过普通,扔在人群里一眼根本注意不到,他的身边站着个同样面容普通的男人,附在那人耳侧道:“那是赤狼镖局的人。”
“只要他们不坏事,暂时不动他们。”
“可那男子,与陵游相识。”
“赤狼镖局与一般江湖门派不同,贸然动他们,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先把眼前的事办好。”
“是。”
再说叶昀那厢,去了百花深处才知生意好,铺子就在陵州最大酒楼三元楼的隔壁,铺面一分为二,可在堂中喝酒,也可打了酒水回家。
蒋之安果真是熟客,一进门便嚷嚷:“小二,两壶春竹叶,一叠肚肺鳝鱼。”叫完冲叶昀嘿嘿一笑,“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今日便是我请叶叔一尝这春竹叶。”
平日里不见书读的多好,此刻倒是附庸风雅起来,叶昀敲了敲蒋之安的头:“你倒是背的清楚。”
蒋之安一拍胸脯:“那可不,我就是不爱读书,但我脑子还挺好使。”
春竹叶清香扑鼻,闻之便觉春日绽在鼻尖,叶昀一杯下肚,果真浑身舒爽,再倒上一杯,却想起了苏溪亭,那厮活脱脱一个一杯倒,喝醉了爱撒娇,一双眼睛里好似浮着水又笼着雾,瞧着你的时候,只觉得他眼中全是自己,满得都快要溢出来。
那和思念他的袍泽兄弟不同,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一种五脏六腑都叫嚣着想念的感觉,想他就在眼前,伸手就能碰到,心头发着颤,透着密密麻麻的酥软,扰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堂中很是热闹,叶昀刚端起酒杯就听邻桌有人道:“说出来真是难以置信,你可知道前些日子丹阳派与长乐帮在庞州起了冲突,丹阳派的人杀了长乐帮门下大弟子,如今长乐帮正与丹阳派喊打喊杀。没了莫家庄,江湖就如同一盘散沙,谁也管不了谁了。”
“你知是怎么回事,长乐帮那大弟子以前伤过丹阳派门下弟子,当时是为了灭庞州匪患,说起来也是意外,只是长乐帮不肯同丹阳派道歉,因此两派结了仇,后来看在莫家庄的面子上没有追究,如今莫家庄一夕之间死的死散的散,新仇旧恨的没人约束,不就一起来了。”
“原本那长乐帮大弟子还有得救,连夜被人送去了鹊阁,可鹊阁竟然闭门不开,说陵游还未归阁,不瞧病,那大弟子活活就在鹊阁门口给耗死了。”
“要我说,鹊阁也不是个什么好地方,你当陵游是什么好人,从前血莲宗也没他那么邪性。鹊阁历任阁主,哪个坏都坏得光明正大,拿条件换人命,谁也说不出什么,但陵游可不一样,你们可有见过他?如今整个江湖,就没一个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他治人全看心情,开心就治,不开心就杀,跟那魔教有什么两样,不过就是仗着那一手生死肉骨的本事。”
“药王谷要是争气些,也不至于让鹊阁占了上风。”
叶昀听着,同苏溪亭在莫家庄一别,他许久都没听过他的消息了,如今也不知人去了哪里。叶昀鲜少后悔什么事,若说后悔,也都是些大事,譬如当年选了奉帝为王,可如今,竟隐隐有些后悔那日将话说绝,他反反复复问着自己,是否不该把苏溪亭扔下。
一大一小带着酒意回家。
蒋子归没有半点指责,只是一拍大腿,恨道:“怎的不叫兄弟们一起去,咱们都多少年没一起喝过酒了,那春竹叶太寡淡,还是得喝苍南的喉中刀。”
喉中刀,顾名思义便知烈的狠,在苍南的冬日,灌下一口能热上好一阵。
蒋子归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叶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直看得蒋子归两腿发软,扯过旁边的郑虎:“主子什么意思?”
郑虎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4
叶昀没去昏礼,蒋子归带着蒋之安去吃酒。
他房里点着灯,执笔作画,窗户开着,夜风徐徐吹,那烛火微微晃着。叶昀已经很久没有动过笔了,他只是随着心思去画,待回了神,才看见画中人蹲坐在海棠花下,遥遥望着他,脸上带着笑。
叶昀搁了笔,盯着画中人,许久叹了口气,把画轴一卷,扔进了画缸里。他挤着眉心,始终难以将画中人与百花深处大堂里游侠口中的陵游联系起来。
在他的眼里,苏溪亭其实很好哄,也很听话,他待叶昀和叶昀身边的人都不错,他喜欢逗垂珠,逗到最后仍是自己的衣袖遭了殃,他养着小黄,把小黄养的肥肥嫩嫩,他围着叶昀打转,一碗甜粥就能得到一个笑。
叶昀认识的苏溪亭,是真实的。
这一夜,等到蒋子归带着蒋之安吃酒回来,叶昀还没睡。屋里的烛火燃了整宿,他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夜半时分,“攒命”发作,他没有用内力压制,而是硬生生扛着,疼得浑身大汗淋漓,疼得五脏欲裂。
他在极致的疼痛里,恍惚看见苏溪亭抱着他,轻柔又缓和地抚着他的背,一点点帮他压制痛苦。
“阿清不痛,阿清不痛……”他会贴在自己的耳边,好似哄孩子。
晨起脸色不大好,苍白又憔悴。
一开门便听蒋子归正拿着根大葱啃,一边啃一边听罗三儿说事。
“什么!曹家大少爷疯了?娶个媳妇儿把人给娶疯了?我就说,好好一个做玉石生意的大户人家,做什么娶个棺材铺的姑娘,莫不是冲撞了什么?”蒋子归那嗓门实在太大,一惊一乍的,把花园里的雀鸟全惊飞了。
罗三儿点头,余光看见叶昀,规规矩矩冲叶昀抱拳行礼:“主子。”
蒋子归回头,招呼叶昀:“主子,今早吃大葱卷饼,可香。”招呼完了,又对罗三儿道,“你继续说。”
罗三儿便继续道:“是今儿早上的事,说那曹大少昨夜洞房花烛,今天一早醒过来就嚷着‘见鬼了’,把他那新娶的媳妇推下了床不说,还十分疯癫,非要说他那新媳妇是恶鬼来索命来了。”
“恶鬼索命?”
俗话说的好,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这宝玉堂的大少爷,莫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心虚不成。
蒋子归嚼着大葱,长叹了一口气:“不管那曹大少见了什么鬼,如今出这事,今年跟宝玉堂的生意恐怕是做不成了,为他们留的时间也空出来了,最近让兄弟们都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四月的镖要走。”
罗三儿应了是,转身就走。
叶昀走到蒋子归身边:“是那宝玉堂的新郎官疯了?”
“是啊,早不疯晚不疯,偏偏在要走镖的前夕疯,如今私盐生意也被人盯上了,十八渡的山匪和那烈海帮都等着割肉呢,我原本打算趁四月走镖把该清理的清理了,如今看来,还得从长计议。”蒋子归满嘴的大葱味,咂吧两下嘴,突然道,“吃大葱还得配羊肉,不行,晚上让后厨烧个锅子。”
叶昀想了片刻:“不如我们去宝玉堂看个究竟?若是能解决问题,或许就不会影响押镖的事。”
蒋子归有些犹豫:“那宝玉堂生意做的大,江湖朋友也多,主子出面,会不会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叶昀轻声说,他顿了须臾,又道,“你找个镖师,替我去一趟鹊阁,就说,就说赤狼镖局的叶隅清病了,请阁主出面救人一命。”
蒋子归有些摸不着头脑,一听这话就急了:“主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莫不是旧疾犯了?我先找大夫来府里瞧瞧。不能指望那鹊阁,十天半月也不开门,在他门前等死的人太多了,不靠谱不靠谱。”
叶昀按住蒋子归的肩膀:“我没事,你只让人去,没事的。”
蒋子归讷讷答了好,一边挠头一边起身走,走了两步还要回头:“主子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与我讲。”
叶昀冲他笑,那笑温和舒展:“好。”
第76章
消息是镖师跑马加急送出去的。
午后用过饭,叶昀叫上了蒋子归,两人说着便要去那宝玉堂的曹府走上一遭。
曹府上下已经是乱成一团,穿着道袍的道士在院子里神神叨叨,宝玉堂的东家曹明岳满面愁容,怀里抱着已经哭成泪人的曹夫人,新娶的儿媳妇穿着凌乱,孤零零站在一边,一边哭一边抖。
而那曹家大少爷曹思远已经被捆成了个粽子,蜷缩在地上,披头散发好似疯子,满面惊惶冲着那新妇声嘶力竭地喊道:“鬼啊,鬼啊!你别过来,鬼啊!”
昨日还是玉树临风,今日便如廊下疯狗。
新妇一声一声唤他:“相公,相公,我是阿烟啊,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道士抓了一把米狂撒出去。
管家突然跑进院子,在曹明岳耳边道:“老爷,赤狼镖局的蒋子归蒋总镖头来了。”
“他来做什么,如今家中成了这般模样,四月先不走镖,缓缓再说。”曹明岳亦是双目通红,难掩悲色。
“蒋总镖头说不是为走镖一事来的,是为大少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