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9
天将明未明。
灵棺抬起,莫家庄一众弟子跟在灵棺两侧,满目苍凉肃穆,送莫一仇下葬。
石人坞后山,是莫家庄的坟地,先夫人的墓碑还留着一侧空白,那是当年莫一仇留给自己的位置,说要与妻子“生同衾死同穴”。
莫余望着那空出的半壁墓碑,终究还是另辟了一处,将莫一仇葬了进去。
送完灵,各门派便要启程回家了。
莫余强撑着将他们一一送走。
他看着陵游坐着毛驴远去,终于重重叹了口气,转头对弟子道:“夫人和随文呢?”
弟子答:“在院子里。”
“好。”
——
消息是腊月二十九那日传出去的,传遍大江南北,武林之中几乎人人皆知。
莫家庄夫人与大弟子偷情,珠胎暗结,已被莫余处置。
彼时,陵州赤狼镖局里,叶昀正踩在竹梯上挂着红灯笼。
卢樟扶着梯子一个劲地叫他下来,生怕他摔着了,垂珠趴在房头瓦片上晒太阳,冬日暖阳晒起来格外舒服,懒洋洋不想动,眯着眼睛,连胡须都爽得直抖。
蒋之安在练武场扎马步,眼泪流了满脸,哭唧唧说自己好累,腿好疼。
蒋子归围在蒋之安身边转圈,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心疼得抓耳挠腮,不停回头去看叶昀,想求情,可不敢。
一个瘦小的弟子从前院一路溜进来,一双眯眯眼闪着八卦之光。
“诶诶,莫家庄这次可真是出了大丑,老婆和徒弟偷情,那莫庄主绿帽子戴的可真是严实,我要是他,恨不得气的从棺材里跳出来宰了那对奸夫淫妇。”
“上回不是跟你们说了,莫一仇被人害死,你们说好笑不好笑,居然死在了自己老婆手里,漂亮女人都有毒,比砒霜还毒呢。如今莫家庄四分五裂,别说旁人去分一杯羹,就是庄里人都打得天昏地暗。”
“莫余,知道吧,莫家庄的大管家,以前也是个高手,被群攻而死,死的好惨哟。”
那小孩儿一顿说,说完却又有镖师长叹:“你只当是个笑话听,我却觉得风雨欲来啊。”
叶昀挂灯笼的动作停下,他望着那红色的挂绳,有些出神。
蒋子归一挠脑袋:“他娘的,成日里搞些破事,莫家庄完了,齐方恕又是个软蛋,老子只想过点安生日子,这往后闹起来,迟早要闹到我们头上。”
叶昀听见了,可那一刻,他心里竟没什么波澜,只是想起苏溪亭说的话。
啖我血肉者,必还之。
他觉得心里被压制的疼痛,隐隐有些卷土重来之势。
他自觉与苏溪亭非一路人,可苏溪亭的那些过去,又好似字字泣血,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他曾用一切去守护这片土地,他希望天下太平,世间仓廪皆实,少年可以春诵夏弦,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他希望每一个人都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必与恶相斗,不必在阴沟里挣扎。
到底是他当年,太蠢。
竟不明白,光与暗影相伴而生,而善恶全不在物,只在汝心,人心难测,善恶难分。
他向着光而去,却从不曾回头看一眼地下的影子,他太容易被人利用,他将自己剖白太多,他败,是理所应当。
如蒋子归所说,武林风波将起,他又能操纵到什么时候。
他一个人,走在复仇的路上,只为替他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垂珠摆了摆尾巴:“喵。”
叶昀迎着阳光,刺得他双目微闭,看向垂珠时,他轻声道:“我自诩为天下,却无人为他。”
第74章
“主咳逆上气雷鸣,喉痹,下气,产乳金疮,寒心奔豚。”
——《本经》
“元气虚陷者勿用,恐其沉降太泄。”
——《本草正》
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春三月毫无预兆地来了,凛冬的寒意不知被哪一日的阳光驱散,漫山遍野的桃花悄无声息地绽开了花苞,风带着城郊漫山遍野的桃花香,吹进了陵州城。
某一日晨起,叶昀出门买春笋,回家的路上看到绕城而过的河水边,有三三两两的小鸭跑进了水里,浮在水面上舒服地梳着羽毛。
他提着竹篮,一抬头,对上三月日光。
原来,已是春日。
有桃花落在叶昀肩头,幽香丝丝缕缕混入鼻息,叶昀抬手去摘,一片粉白,他突然想起苏溪亭,在莫家庄时,他们也曾匆匆穿过一片梅林。
他们分别了没多久,但又好似分别了很久很久。
叶昀回镖局时,和屋里走出来的人擦肩而过,那人年约四旬,衣着青色,腰间束革带。头发拢结在头的顶部,再盘结成髻,中间插着一支碧玉祥云簪。
那人同送他出来的镖师罗三儿拱手回礼,一举一动都颇为文雅。
镖师目送人走远,一转身,接过叶昀的竹篮:“主子回了,大当家一大早就在念叨您呢,买菜这种小事有下人去做,主子歇着就好。”
赤狼镖局是蒋子归和一众兄弟建立,自和叶昀重逢后,个个尊叶昀为主,底下的弟子虽不明所以,但也随着蒋子归一般,称叶昀为主。
叶昀很随和,平日里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又轻声细语,只是笑笑:“睡不着干脆找点事情做,不打紧。刚刚来拜访的人是谁,来托镖吗?”
“那是城里宝玉堂的管家,过些日子宝玉堂大少爷娶妻,之前他们同我们做过生意,宝玉堂的东家和大当家相熟,特地让管家来送请柬。”罗三儿跟在叶昀身边答道。
叶昀颔首:“是喜事,得备好礼。”
“是啊,大当家说等您回来同您商量。”罗三儿把菜篮递给小厮,小厮抱着篮子一路小跑进了后院厨房。
路过练武场,蒋之安正在蹲梅花桩,头上顶着一摞小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练杂技,垂珠被一根绒绳松松系着脖子,趴在练武场的角落里晒太阳,一瞧就是蒋之安干的好事,整日嚷嚷着要拉着垂珠一块练功。
听见脚步声,垂珠转过猫头,委委屈屈冲叶昀“喵”了一声。
叶昀从怀里摸出个布老虎,远远一掷,扔到了垂珠身边,垂珠立刻高兴了,叼起布老虎就开始玩。
“送礼这种事他自己做主就行,问我做什么,我同那宝玉堂又不熟悉。”叶昀说着,抬脚就进了屋。
蒋子归大山似的身躯在屋子里打转,郑虎、曹永河几人便坐在那里吃肉干,嚼得两腮隆起。
叶昀刚进屋,齐刷刷几道视线便投了过来,叶昀摸摸鼻尖:“怎么了?”
蒋子归大步过去拉住叶昀:“那宝玉堂家大儿子要娶媳妇儿,我们正商量着送什么礼呢,愁。”
叶昀失笑:“这有什么可愁的。”
郑虎在旁边哈哈笑出声:“主子,愁还是得愁的,从前跟在您身边,我们几个粗人是半点心思都没学到,离了您,才知道讨生活不容易。从前城里老员外过寿,大当家托人寻了只大龟送去,差点没把人老员外气得背过气去。那年慈仁堂开业,大当家送了两把刀去,挂在堂中,愣是害得人家个把月都没生意,再说那卖布的刘家姑娘出嫁,大当家便送了两把伞,气得刘掌柜脱了鞋把人打出来。”
“那宝玉堂是江南最大的玉石铺子,宝玉堂的东家可是咱们的大客户,每年托的镖都价值不菲,开价也高,若是得罪了宝玉堂,咱们镖局的饭菜油水至少得折上一半。”
蒋子归一挠脑门:“马上四月,宝玉堂的镖又要来,今年我们打算提高镖价,还得跟人好好谈。”
叶昀看着几人,当真的无奈,都一把年纪了,人情世故仍是半通不通。他摇摇头笑道:“十几年前,我在姑苏的交引铺里存了一批财物,里头有不少好东西,原本是想着,万一我战死,家中还有条后路,那信物一直在我这里,明日你找个镖师,去姑苏跑一趟,把东西带回来吧。”
蒋子归一愣:“那会不会暴露您的身份?”
“不会,当年我也是托人帮我办的事,自己并未出面。你们只管去,我记得我那些东西里有一对西域来的古铜孔雀灯,孔雀吉祥,送礼正好。”叶昀说着,从怀里掏出个不起眼的荷包,荷包里放着一枚拇指大小的印鉴,那印鉴上刻“宝恒隆”三字。
2
镖局最擅押运,当日下午出发,不到两日便压着几个大箱子回了陵州。
一开箱便全是金银珠宝、银器物件,饶是这么多年押镖见过不少好东西,蒋之安仍是在那几箱子前瞪大了双眼,那些全是叶昀在玉都四处搜罗积攒下来的私库财物,来路各异,倒是不容易被人查出来。
“叶叔,我能看看嘛?”蒋之安眼巴巴望着他。
叶昀点头:“看吧。”
话音刚落,便见蒋之安一舔嘴皮,双手齐上,抓着那珍珠宝石翻来覆去看,她不似玉都高门贵女那般整日里将发髻梳得精致又花哨,仅仅只是在发顶用红绳绑上一个长长的马尾,额前两缕长发,眉宇间全是江湖儿女的潇洒和英气。
她比着一串长长的东珠颈链,仰头问:“好看不好看?”
少女正是面若桃花、两腮如玉的年纪,与那饱满圆润的东珠倒像是从一家门里走出来,叶昀忍俊不禁直点头:“好看,好看,你若喜欢什么只管拿去。”
蒋之安眼睛亮似小兽:“谢谢叶叔。”
便由着她去翻腾了,叶昀同蒋子归、郑虎几个坐在堂中喝茶,听蒋子归与他讲说那宝玉堂每年都要押运的镖。
陵州位于江南,正处在云南与北边商路中间,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由镖局从云南将原石运到陵州,做成玉制品后再运往北方售卖,宝玉堂总店正在陵州,在云南有座玉石山头,在各大城市州府都有铺子,生意做很大。
也正是借着每年宝玉堂的生意,私盐贩卖,从南到北贯穿大澧中轴全线。
叶昀有心今年随镖队走上一次,故而听得格外用心。
“欸,叶叔!”蒋之安的声音突然插进来,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叶昀闻声看过去,只见蒋之安举着一把短刀,长度约两尺三寸,刀柄箍着铁皮银饰,刀鞘周身皆是繁复花纹,铜丝结成狼图腾盘踞在刀鞘之上,各色玛瑙宝石嵌满每一处,鞘中有孔,插着一根细细打磨过的象牙,鞘上有环,可以随腰佩戴,工艺可见精细。
抽刀一亮,那刀刃锋利,刀面净光。
蒋之安拿在手里把玩,一双眼睛仿佛黏在上面拔都拔不下来:“好刀,好刀!”
叶昀看见那把蒙古短刀,霎时间,数十年的时光好似一晃而过,而他回头时还能透过回忆的缝隙,看到十五岁的陆信举着这把刀跑来叶府找他。
“阿昀!你瞧我在集市上淘来了件什么好宝贝!”
他坐在书房里正在苦读,一抬首,只见陆信一路小跑进来,气喘吁吁把一柄蒙古短刀扔在他面前:“我今日去逛东榆大街,遇见几个蒙古商人在集市上卖皮子,我瞧那商人腰间的短刀好生俏皮,花了足足千两,磨了大半个时辰,才买来了。喏,送你了,今年的生辰礼。”
他当时说了什么?
他拿起了那柄蒙古短刀,手指在刀鞘上细细划过,同蒋之安一般拔出刀刃,雪光一闪,亮了眼眸。但这柄蒙古短刀是柄女儿刀,蒙古男子所配的腰刀相对较大,两寸左右的腰刀通常是给蒙古女儿家用的。
叶昀哭笑不得,却正儿八经起身同陆信行了个谢礼:“知我者阿信也,好刀,多谢了。”
陆信摆手,一转身将他茶壶里的茶一口全灌了,真是牛嚼牡丹。
那时也是春日,他的小院里繁花似锦,青竹丛丛,雀鸟立在枝头叽喳着朝屋里瞧,阳光过窗落地,铺了满室。他们还是春山少年郎,在那小院里刚别过冬日梁上雪,且迎来春日满目翠,而后在骄阳烈日下向往山海浩荡、林外松涛,憧憬未来天地广阔。
他们期待自己可以手执劈山斧,破出万丈光,为王朝开出新天地。
后来,叶昀将这柄蒙古短刀同自己最珍贵的物件一起,存进了宝恒隆的交引铺子。
时隔多年,陆信早已战死沙场,叶昀也越过了生死,这柄蒙古短刀竟在这样一个春日里,被陆信唯一的女儿看到,如获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