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阿昼抬头,有些古怪地看着苏溪亭,自从他到了苏溪亭身边,从来没有在没有命令的时候离过他身边,而他当年之所以会来到苏溪亭身边,是因为上一个贴身跟着苏溪亭的人,在一次失职后被活活在太阳底下晒成了人干。
他到苏溪亭身边的第一天起,就被提醒过:无论任何情况,绝不能无令离开。
碍于蒋之安是个姑娘,阿昼一早没能出手同她纠缠,权衡之下跟着她跑出了院子,在花园里遇见了锁月楼的人,双方起了争执,为保蒋之安安全,这才把她扛了回来。
原以为,即便不死也要被罚。
却不曾想,苏溪亭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没吃亏吧。”苏溪亭揣着手问。
阿昼低头:“没。”
蒋之安被阿昼点了穴,站在原地动也动不了,一双眼睛瞧着叶昀,没一会儿就红了,却还是死死咬着牙不肯服软。
叶昀满心的怒火在瞧见那双委委屈屈的眼睛时便熄了,到底还是个孩子,这般死犟的性子也和陆信生得一模一样。
陆信儿时调皮,做错了事每每被他爹逮住,也是这般模样。
明明面上是绝不肯服输的样子,可心里到底是会听话,下次便不会再错了。
他上前,松了蒋之安的穴,语气里全是无可奈何:“自己跑出来的是你,吵着要回家的还是你,同我说一声就那么难?”
蒋之安眼睛更红了:“出来也不行,回家也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反正我就是个拖油瓶不是,做什么都只会给你们惹麻烦。”
“谁说你是拖油瓶,你同我说,我便带你回家,自己跑回去,身上有钱吗?认得路吗?”蒋之安长大了,说起来叶昀不该再同她亲近,但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没说你不该做什么,只是做之前打个招呼,我又不会拦着你。”
蒋之安侧着脑袋,咬着下唇:“昨日凶得很,今日怎的这么好说话。”
叶昀微微弯下身子:“昨日是我不对,同你道歉,嗯?”
伏低做小倒是做的好。
苏溪亭瞧了,居然觉得有些酸。
摸摸下巴,想了想,原来叶昀吃这套吗?一哭二闹三上吊,再来个倒打一耙,最后装个委屈撒个娇。
“我就是随口说说,没想真的走。”蒋之安总算是低了头,两只手搅着指甲。
叶昀一张脸拨云见日,笑了笑:“知道你听话。”
还真是从来没人夸过她听话,蒋之安心里头明白叶昀在哄她,小孩子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了红,刚想说什么,突然又一顿,急急抓住叶昀的袖子:“我刚刚在园子里遇到了锁月楼的人,我想起来了!住客栈那晚,有个锁月楼的女人给我端了一碗粥,我起先根本没有在意,我平日里虽然睡的沉,但到底是习武之人,不至于房里都进了好几个人还没察觉,现在想想,确实不对劲,我肯定是被人迷晕了。”
“她们刚刚在园子里说,就算人不是我杀的,我也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因为我,她们的脚程也不至于这么慢,当日也不会在客栈歇脚。这话我一听就觉得古怪。”
这话乍听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好像是说若不是因为带着蒋之安,她们也不会有机会遭人暗算,蒋之安原本就是个意外。
但人是段云鹤自己要带的,如何走也是锁月楼的人自己决定的,哪能什么都赖旁人身上。
叶昀刚想安慰几句,却陡然停住,锁月楼自己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为什么还要如此说,真相已经大白,蒋之安也算得上是个受害者,迁怒也就罢了,“脱不了干系”又是什么话。
“这一路,你可有遇过什么奇怪的事?”叶昀问她,“你不要着急,慢慢想。”
蒋之安哪是说不急就能不急的,扯着叶昀的袖子,都快给他拽烂了。
苏溪亭走过去,刚刚把叶昀的衣袖从蒋之安手里扯出来,就听见蒋之安急躁道:“别的我也不大清楚,但我一路上也没提过什么要求,一心想着到莫家庄来凑热闹,路上根本没耽搁什么,那日住客栈,是锁月楼的人自己说的。”
“蒋姑娘年纪小,一路跟着我们风餐露宿,现在日头都快落了,反正莫家庄就在前面不远,不如今晚就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休整好了再去莫家庄,也好展我们锁月楼的风姿。”
那晚,分明有人拿她做由头,那段云鹤就是个金玉其外的草包,一听这话,当即就要在客栈住下。
“我一个镖局出身的丫头,哪至于这般金贵,只是当时不觉得,如今再想,分明是有人借着我算计人。”蒋之安怒气冲冲。
这番话出来,倒是让苏溪亭另眼相看,原以为她被蒋子归那群莽汉教成了个傻子,没想到居然还能想到这里。
叶昀却不觉得,陆信从前脑子就转得快,灵光得很,娶个媳妇还是个女才子,蒋之安就算一根粗筋通到底,那脑子到底应当还是好使的。
他只是觉得,莫家庄这摊浑水眼瞧着被搅得越来越浑,多事之地不宜久留,这下,倒真的是动了要送蒋之安回镖局的心思。
第65章
“吃饭了吗?”叶昀转开话题,问得蒋之安一愣。
她讷讷答:“没有啊,这不是半路被堵回来了。”
嗐,说起来又要气。
叶昀却没再宽慰,转头冲着卢樟道:“你替我在院子里看着她,我去后厨,一会儿把早饭带回来给你们。”
苏溪亭也跟着扭头:“阿昼也守着,别让什么苍蝇蚊子飞进院子里。”然后把手结结实实搭在叶昀的肩膀上,五指一收,好似要把他揽进怀里,身子微微前倾,“小丫头,呆在院子里别出去,少惹麻烦,等着两位叔叔给你报仇。”
叶昀斜睨了苏溪亭一眼,觉得这人在蒋之安面前自称“叔叔”着实是有些不要脸了,生生把自己的辈分往上抬了一辈。
蒋之安还想说什么,手又去抓叶昀的袖子,一伸手捞了个空,怀里一沉,她低头去看,只见垂珠正在她怀里,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然后齐齐看向苏溪亭。
“让肥猫陪你,遇到危险把它当武器扔出去,比你能打多了,保证把来人脸都抓花。”苏溪亭扬扬下巴,然后连拽带揽地把叶昀带走了。
两人走出很远,叶昀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再转头,神色都凝重了起来:“锁月楼里有北斗的人。”
“我看不止锁月楼,五岳剑派里也有,或许,其他门派里……”苏溪亭仍是搭着叶昀的肩膀,后面的话没说完,两人心照不宣。
抬脚往后厨方向去,沿路上的雪早就被扫了干净,堆在青石板路的两侧,大片梅花凌寒开着,梅香浸在空气里,微微漂浮,织成一片看不见的香雾,将路过的人一层一层地裹了进去,哪怕离开了园子,衣袖上仍能嗅见残留的梅香。
苏溪亭突然凑近,在叶昀脖颈处细细嗅了嗅,冰凉的鼻尖轻触到叶昀的皮肤上,惹出一排小疙瘩。
叶昀猛地回头,苏溪亭也骤然退开,神色暧昧,朝叶昀眨眼。
“这味道适合你,凌寒怒放,如梅似雪。”调戏意味深重,绮丽的眉眼间透着丝丝妖气。
叶昀被这突如其来的艳色晃了眼,回过神时只觉得指尖里透着一点软意,连忙转过头,心里念着,果然是色字头上一把刀,遑论男女。
正了正心神,扯着苏溪亭大步流星向前:“青天白日的,你庄重点。”
苏溪亭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在他身后道:“又没旁人,庄重给谁看啊,阿清……”
冷风里仍是一天地的梅香,苏溪亭的声音好似染着那甜腻,也一并留在了花间。
早起用饭的人不少,瞧见叶昀和苏溪亭进来,神色也并不怎么友好,华山派自成一桌,倒是不见锁月楼的人。
叶昀端着碗,走到华山派那桌旁坐下,喝了两口粥,状似无意道:“听说五岳剑派五位掌门失踪有段时日了,为何如今才被杀,各位有没有想过原因?”
他筷子在碗里挑着,熬得粘稠的米粒粘在筷子尖上。
袁不知喝粥的动作顿下:“不劳阁下费心。”
“我只是好奇,这北斗是什么来头,便是个劳什子杀手组织,还能比五大掌门都厉害?说掳走就掳走,说杀就杀?五岳剑派在江湖中威望甚重,五位掌门又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今日无仇往日无怨的,总不能是运气不好吧。”
华山派上下都穿着孝衣,一连几天连口荤都没吃,满桌子的清粥小菜,袁不知上座,他不发话,谁都不敢吭声,大弟子不愧是大弟子,几天之内便能镇住下面的弟子。
他抬头,只能看见叶昀的背影,那背影驮着,自从洗脱了自己的嫌疑还带回了蒋之安后,这人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整个人身上都透着股“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感觉,若不是见识到了他的能耐,还真的把他当了普通人。
袁不知也不是傻子,赤狼镖局的来历江湖谁人不知,那把枪能够被托付给叶昀,叶昀恐怕不是个小角色,只是往日里怎么从未见过这人。
他听着叶昀的话,总觉得话中有话,好似在提点些什么,心里一紧,到底没再说什么。
环顾一周,见门下弟子用的差不多了,袁不知搁了筷子起身,临走时回身看了叶昀一眼,只见他正在同苏溪亭纠缠,正要把苏溪亭夹进碗里的萝卜扔出去。
两双筷子你来我往,一颗萝卜愣是死死定在筷子尖,动都不动弹一下。
“我不吃。”到底还是叶昀占了上风,把萝卜扔进苏溪亭碗里。
苏溪亭叹了口气,当着他的面,把萝卜放进嘴里咀嚼,动作很慢,像是品尝什么珍馐:“挑食不好,阿清,小孩子才挑食。”
袁不知掀了帘出去,迎面就是一阵夹着细雪的风。
不知何时,竟又飘起了雪,细细密密,好似撒盐,那雪花落到脖子上,一股细碎的凉意便浸进了袁不知的脊背。
4
门帘落下。
苏溪亭余光轻扫门口,勾起嘴笑了:“你这算不算挑拨离间,我赌那袁不知一定存了疑心。”
叶昀擦着嘴,起身往后厨去:“我只是不想他们打扰我们的行动。”
华山派自查起来,一定会引起其他四派的注意,倘若华山派中真的有北斗的人藏身,那其他四派一定也会清查门派众人,这么一来,叶昀和苏溪亭想要去探查五岳剑派掌门的尸体,就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后厨里备着食材,叶昀挽了袖子,从水缸里捞出一尾鱼,去鳞、剖开、洗净,拆去头、尾、脊背并去皮,然后将鱼肉细细片成薄薄一片,在砧板上洒上些面粉,夹着薄如蝉翼的鱼片在面粉上轻轻一裹。
再用木槌将裹好了面粉的鱼片敲成碎末,边敲边洒面粉,直至敲成薄饼大小。烧上一锅开水,等水开的时候里,苏溪亭揣着手靠在墙边,一脸的不满。
“你若早说你要下厨,我就不吃那猪食了。”他努努嘴,“你待那丫头未免也太好了些吧,我与你都同床共枕,也不见你特地给我开小灶,明知道我日日吃不好,偏心都快偏到天边去了。”
话是越说越离谱。
叶昀把锅盖揭开,扭头沉沉看向他:“她正长身体,你多大了,还跟小孩子计较。”
苏溪亭摇头:“话可不是这么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她又不是我的谁,我当然要计较。”
“我也不是你的谁,你同我计较什么?”叶昀把鱼肉泥放到开水里烫熟,又捞出来过冷水漂凉。
苏溪亭走到他身边,递过去一个瓷盘:“你怎么不是我的谁,咱俩从梁溪一路到这儿,可谓是不离不弃、生死相许……”
“停停停,词儿不是这么用的。”叶昀用筷子敲了敲他的嘴,面上却是一片笑意,大约是觉得苏溪亭实在离谱,又有些幼稚和小气。
手里仍是忙着,将烫好的鱼肉对开切,再细细切成丝状,配上鸡丝、肉丝、香菇丝少许,放上一小把青菜,用后厨灶上温着的鸡汤做底,撒些细盐,倒上两勺绍兴黄酒,将鱼肉丝同其他丝一起放进汤里,在灶上暖了片刻。
装盒的时候,苏溪亭偷了一小口,只觉得满口爽滑、细腻鲜甜,鱼肉的鲜嫩被鸡汤味一激,不仅没有混成一团,反而透着股爽口,香中渗鲜、鲜里有咸、咸里带甜。
给蒋之安做,却不能落下阿昼和卢樟二人,于是一顿早饭,三人吃得格外满足。
阿昼不经意抬眼去看,只见苏溪亭一张俏面黑成了锅底。
——
这一日过的没什么特别,叶昀的小院大门一关,院子里净看着阿昼陪蒋之安练武练了半日,好好的大姑娘被个小子摔得灰头土脸。
叶昀和苏溪亭就坐在廊下,脚边烧着个火盆,一人怀里抱着猫,一人怀里抱着鸭,好似两个赏雪的老大爷。
眼瞧着蒋之安又要被阿昼那小子甩出去,叶昀总算开了口:“不要跟他硬碰硬,你下盘虽然不稳,但胜在灵活,缠住他下盘,再近距离攻他上半身,他使软剑,距离过近,软剑的招式便使不出来,破绽自然就露在你面前了。”
蒋之安跟蒋子归学的,都是拳脚功夫,这么大了连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赤手空拳跟阿昼打,就算是近攻也吃亏,实在是没眼看。
“你别指点了,这丫头连童子功都练的不咋地,哪里知道什么破绽,我瞧她啊,就安安心心把轻功练好,日后打不过就跑,也行。”苏溪亭看得牙疼,阿昼是他放在山里跟野兽厮杀练出来的,年纪虽小,但功夫不弱,杀气更重,跟蒋之安这种丫头片子打,缩手缩脚,也是苦了他。
卢樟在旁边添着炭,乐呵呵补上一句:“姑娘也不上战场,苏先生说的不错,轻功练好能保命。”
叶昀却没接话,他挠着垂珠的下巴,惹得肥猫一阵舒服的“呼噜”声。
直到院中消停了,他才垂下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垂珠的皮毛,开口道:“卢樟啊,你在苍南的那些年里,见过女子执刀枪抗敌吗?”
卢樟被问得一愣,脑子忽然就想起了那些年的战场,边郡的小城常年被侵扰,家家户户的女子都能抡上两把斧子。
“女子立于世比男子更不易,她们手无缚鸡之力,在后宅生儿育女,被欺负了也只能忍气吞声,苍南边郡的女子更是可怜,外族入侵,肆意欺辱,将我大澧的好姑娘当成营妓,赤身裸体拴在马后拖出数百里,你说女子只要会逃跑保命即可?不是,若她们不能自保,若她们无法抗敌,跑到哪里都救不了自己。”叶昀眼皮抬了抬,看向卢樟,“这世间无论男女,都该有自保的能力,不依赖他人而活,才能真正活出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