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他又将目光转回蒋之安身上,许久叹出一句:“之安必须变强,若有一日无人护她左右,她要能自己活下去,我才对得起他。”
苏溪亭自然知道叶昀最后一句在说什么,他也知道叶昀一贯对女子心存同情,但他却不能,他只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蛇蝎毒妇。
思及此,苏溪亭眼中忽然涌上一股浓雾,比万丈深渊更深,他怀里的小黄高声“嘎”了一声,然后扑腾着双翅从苏溪亭怀里蹦了出来,在地上来回跑,几根鸭毛落在了地上。
小黄冲着苏溪亭一个劲地“嘎”,全然好似控诉。
叶昀闻声看过来,苏溪亭耸耸肩:“不小心扯着它的毛了。”
垂珠却在此时把一张猫脸埋进了叶昀怀里,脊背上的毛竖了竖,它看到了刚刚苏溪亭的模样,猫胆受了惊吓。
第66章
雪至午夜,终于从细雪转成了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飘着,从窗户里往外看,没一会儿天地都成了银白,月色在雪光之下显得尤为明亮。
屋里炭火烧的旺,哔啵声不断。
叶昀掀了床帘下榻,白色的里衣贴在身上,已被涔涔汗渍浸湿。
苏溪亭手里拿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他,面上不虞:“宁愿这么熬着?”
叶昀扯着嘴角笑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便靠上了床架子,仍是喘着气,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疲惫和折磨,但神情已然平静:“今晚还有事要做,你省点力气,晚上还得靠你逃命呢。”
难得打趣,他松松肩膀,强打起精神,换上一身夜行衣,把脸一遮,只露出一双浑然天成的双目,好似一双琉璃目。
苏溪亭被那双眼蛊惑,想抬手去碰,被叶昀半道拦下,一个响指打在眼前:“醒醒,发什么愣。”而后又见苏溪亭穿得单薄,不禁又道,“外头风雪大,你多穿两件。”
“穿那么多干不了活,走吧。”苏溪亭晃着脑袋,推开门,深夜里的风雪席卷入房间,火盆里的炭火被刺激得猛然爆裂几声。
莫家庄的义庄也在石人坞,下了山往西大约两里地的距离,远远就能瞧见漆黑远山的阴影之下,一片茫茫大雪,一个两进的小院子里,橘黄的灯火明明暗暗地晃着,门口两盏白色的大灯笼被风吹得摇头摆尾,把守在门口的二人面上也映出一片惨白。
当真好似阴曹地府里走出来的阴差一般。
一人正打着哈欠,冷不丁吃了一嘴的雪,同旁边的人道:“师兄,这鬼天气不会有人来,咱们进屋烤烤火吧。”说完,眼神往院子里瞧了一眼,撇了撇嘴,压低了声音,“嵩山派的人倒是会享福,说好的一夜轮上两次,今日明明该那嵩山派的守门,偏说什么三七要给掌门烧纸,说的好像我们就不用似的,分明就是想躲懒。”
旁边那人也是冻得直缩脖子:“好了,别抱怨了,再等等,一会儿有人来换值。”
声音还未完全落下,只见那人突然身姿一软,在眼前闭上眼睛往后瘫倒,刚刚还在打瞌睡的弟子当即就要拔剑,只觉后颈一痛,紧跟着便是眼前漆黑,失了神智。
风雪声掩盖了义庄门口的动作。
叶昀寻了个背风的地,把人轻轻放倒,脚下一个轻跃直接攀上了屋顶,沿着屋顶一路往里。苏溪亭紧跟其后,脚尖轻点,好似一路滑行。
迎风而去,只觉好似刀刮,叶昀露出来的一双手全然冻成了血红,忽然被人一把握住,星星点点的暖意混着麻木在皮肤下缓慢地浮了起来。
他回头去看,苏溪亭正攥着他的手,双手合拢,运着内力。叶昀原想抽手,苏溪亭却指了指廊下,而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廊下两扇大门微微合拢,留出一道半人宽的缝隙。
屋里炭火升腾而起的热气从那缝隙里汩汩溢出,有一人身着嵩山派衣衫,走到门边,把门合上,那一熹落在屋外雪地上的烛光霎时间淡了下来。
义庄停尸,满地的棺材,叶昀落在一扇棺材板上,身形如游龙,一个侧身贴上了门边。
屋里人正道:“家里来了信,问什么时候可以了结,掌门身死是大事,师叔怕这个节骨眼上门中再生其他乱子。”
“能有什么乱子,北斗总不能嚣张到直接打上门去吧。”
“要我说,这次北斗背后之人心思太过狠毒,我们五岳剑派在江湖中也从没有什么仇人,你若说买凶杀人总得还有个动机吧,我想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出个缘由,掌门正值鼎盛,到底是谁这么狠,这是想直接乱了江湖么?”
“你们不觉得事情有古怪?从师父失踪开始,这事从头到尾就透着诡异,先把人掳了,等莫家庄号令了,再把人杀了扔进屋,他们怎么知道莫庄主一定会出面,毕竟当时五大掌门都仅仅只是失踪,还没出命案。”
“我觉得这事说来说去,还得是赵师兄说的,动机。”
“要么是私仇,要么就是所图更大。”
“唉,要我说真是世事无常,掌门前些日子还好似遇到什么大喜事一般兴高采烈,说还要再广收弟子,将门派发扬光大。”
“掌门不是不收徒了吗?”
“谁知道,我听掌门座下的几个师兄说,掌门有大造化,说不定能长命百岁。”
“嗐,练武之人,若是能有善终,几个不是长命百岁。”
“那不一样。”
……
屋里纸钱燃烧的声音和炭火的声音混杂一起,将谈话声掺和得凌乱,苏溪亭从怀里掏出一枚圆珠,从门缝里扔了进去,那珠子不大显眼,瞧着只像颗普通的石头,但自落地起便在地面上擦出了一阵烟雾。
随即苏溪亭反手把门拉紧,由着门里被浓烟笼罩。
再开门时,人已经倒了地。
五具尸体早已入了棺,棺材板半开着,露出五张青白的死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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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亏得这是冬日里,又落着雪,否则尸体就该烂的不成样子。”苏溪亭掩着口鼻,同叶昀一块凑上前去看,即便是在冬日,仍有一股难闻的腐臭味从棺材里传出来,细细去看,五具尸体身上尸斑已然十分严重,大片紫红色瘢痕在后颈处沿着衣领往下延申。
屋里烛火隐隐绰绰,棺材里背着光,一片看不清的阴暗,苏溪亭低下头去,抬手拨了拨其中一具尸体的脑袋,又在后颈处按了按,尸体表面僵硬状态已经褪去,开始变得柔软,甚至微微下陷,手指按下去的感觉就像隔着一层皮按猪油一样。
“确实死了好些天了,人都化软了。”苏溪亭起了身,倒是没忙着验尸,把义庄正中奉着的地藏王菩萨像挪开,从佛像台下翻出个大木箱,箱子里放着大量的苍术皂角,他一边往外掏一边道,“一般义庄里都会放着最基本的除臭、验尸工具,我刚刚看过一圈,也就那尊地藏王菩萨像底下看起来能放东西。多烧些,要是不小心吸了尸气,我倒是不打紧,你身子里养着的那两只虫子怕是要造反。”
幽幽白烟从火盆里升了出来,叶昀把火盆拢到一边,回头一看,苏溪亭已经把五具尸体都拖了出来,横放在屋内,尸体上穿着上好面料制成的衣裳,可惜被酸腐熏染得臭不可闻。
叶昀不擅验尸,只能看着苏溪亭手脚麻利地剥去了五人的衣物,尸体霎时间赤身而躺,皮肤泛着浅浅的青绿,身上各种伤痕重叠不清,鞭痕刀伤,大片皮肉翻卷,伤口处还有细小的蛆虫爬出。
“这是被虐待过?”叶昀倒抽一口凉气,便是玉都刑部大牢里的犯人,严刑拷打时也未见得有如此多的伤痕。
“那日我匆匆查看华山派袁风樵的尸体,就已经发现了这些伤口,不过伤口看着吓人,却都不致命,人是活着的时候被虐的,想必最后一段时日过得痛苦难熬,生不如死。”苏溪亭从腰间摸出一把极薄的小刀,随意挑了具尸体,一刀下去,直接从胸口处剖出了条长长的刀口。
刀口下黄色的体液流出,一股浓郁的尸臭味好似在空气中爆开。
苏溪亭抬头去看叶昀,原是担心他受不住这股味道,却不料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都未曾变化,当真不愧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人,他自顾摇了摇头,手上动作越发快了。
被剖开的尸体内,五脏六腑已然开始腐败,血液里透着股黄色的黏液,那是皮肉融化后的痕迹,尸僵缓解后,尸体体内便会因为温度变化以及血流停滞而产生变化。
若说造成的原因,苏溪亭也说不透,但他手下过过那样多的死人,便是一个个剖开看,也能总结出些规律来。
“你来看看。”他冲叶昀招了手。
叶昀上前,手里举着一截白蜡,微亮的火光凑近,可以看到尸体体内寸寸断裂的筋脉。
“全身筋脉尽断而死,和袁风樵一样。”叶昀不仅见过死人,还见过各种死法的死人,在战场上,别说剖开了,便是一劈两半,砍成肉段的都不少见,他把烛火又凑近了些,“一气呵成,应该是用内力直接震断,你看过他颅顶吗?”
“颅骨全碎,不必看,一定是一掌拍死的。”苏溪亭手中小刀拨弄着尸体体内的脏腑,腥臭的尸水从刀口中流出,没一会儿就浸湿了衣衫。
那股腥臭中还透着些古怪的味道,叶昀耸耸鼻尖,原是想问,却在侧头去看苏溪亭的那一刻怔住了,昏暗光线里的苏溪亭面容仍是那般俊朗,侧颜好似玉雕,一起一伏都充斥着完美二字,可他脸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神情,好似恍惚中透着一丝诡异。
叶昀心中突然一动,他的直觉堵住了他的咽喉,到底没把那句话问出来。
“手腕脚踝处皆有捆绑伤痕,胳膊处有淤青,大脚趾指甲翻卷,脚板呈足弓绷紧状,应该是被人吊起来折磨,胃腹中无食物残留,胃部挛缩,可能死前有一段时日未曾进食了。如果就从这些折磨和伤口来看,凶手好像很恨他们,但致死的一掌又极为利索,几乎没让人在死的那一刻吃什么苦头。”苏溪亭冲叶昀挺了挺胸口,“帮我拿一下帕子。”
叶昀伸手去拿,在苏溪亭心口处,指尖触到里衣,“咚咚”两下,隔着衣衫显得有些微弱,那是苏溪亭的心跳。
“很矛盾。”苏溪亭拿过帕子,仔仔细细擦着手。
叶昀把白蜡放到一边,眉心拧成一个浅浅的川字,那痕迹好似天成,似乎已经皱过无数次眉头才会有这样的印记。
“段云鹤的死,是两人所为,北斗座下七名杀手,除了我们已经交过手的琴杀和那个孩子,还有五个分别是哪五个?”叶昀随手拎起衣物,往尸体身上一搭。
苏溪亭已经去看另一具尸体,闻言答道:“北斗座下七人,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天枢擅双刃为‘刀杀’,天璇擅用毒为‘毒杀’,天玑擅暗器为‘夜杀’,天权擅掏心为‘鬼杀’,玉衡擅飞爪为‘颅杀’,开阳擅长鞭为‘绞杀’,至于摇光和天枢,一个擅分尸为‘骨杀’,一人擅乐器为‘琴杀’。”
“江湖传闻摇光身形娇小,生了张天山童姥的脸,通常扮作小孩与琴杀天枢一同出现,我们在梁溪见过的那个青楼妓女和段云鹤都是摇光与天枢所杀。至于眼前五人,身上的伤痕是其他五人造成,但致命一击却不是那七人中任何一个。”
“这世上有谁,能号令北斗,让五杀只伤人不杀人。”
叶昀脑中忽地闪过些什么:“所以,虐杀就是冲着他们来的,是私仇,但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高调地把人带走,留出时间给江湖中人集结查探,最后关头才是致命一击。这人不是要搅和江湖这趟浑水,而是……”
苏溪亭手下一顿,抬起头,逆着满室的烛火,把表情掩在了一片暗色之中,他的声音既轻又诡:“而是同整个江湖都有仇,他要向所有人复仇。”
叶昀脊背爬上一股寒凉。
苏溪亭又道:“五岳剑派掌门之死应是预先设计好的,但段云鹤之死却显得尤其突兀,好似临时计划,想来,是赤狼镖局的某些动作引起了北斗的注意,这是北斗给出的警告。”
“赤狼镖局一向不问江湖事,能有什么引起北斗的注意?”叶昀看向他。
苏溪亭缓缓开口:“那日破庙的地窖底下,我怀疑有人藏身。”
呼嚎的北风把掩着的门轰然吹开。
叶昀张了张嘴,吸进了一团凉气:“你是说,偌剌残部……”
这就说得通了,被发现的偌剌残部,警告着从前属于苍南铁骑的赤狼镖局。
下一个,就是你!
第67章
叶昀陷入沉思。
苏溪亭从最后一具尸体旁边站起身:“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情况,先被虐待,后被一掌击碎天灵盖震断全身经脉而死。”
“把他们放回去吧。”叶昀没再说什么,忍着尸臭和青黄色粘液,将尸体搬回了棺材里。
叶昀将衡山派掌门放进棺材的时候,突然在大开的胸腹开口处深处,看见几颗圆球状的东西,他探头看了看,那股奇异的味道在棺材里显得更加浓郁了些。
叶昀刚准备探手进去,却在半空中悬停了下来,侧头道:“你去外面舀点雪进来。”
“舀雪做什么?”苏溪亭不解。
叶昀指了指地面:“把地面清理一下,尽可能少的留下痕迹,否则他们很快就会查到我们头上。”
苏溪亭看着满地的腥臭液体,到底还是随手拿了个木盆出了门。
叶昀看着苏溪亭的背影,眼疾手快地伸进衡山派掌门的身体内,双指探到圆球状东西,横夹出来然后用帕子一包塞进了自己胸前的隔袋中。
回去的路上,或许是瞒着苏溪亭做了事,叶昀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轻瞟他,心中却想,幸好,他嗅觉并不灵敏。
叶昀在苏溪亭要跟着进屋前关了房门,把苏溪亭隔在了门外。
“你这是做什么?”苏溪亭瞪着眼前门板,伸手想推,不期遇到阻力。
叶昀抵着门:“回去洗洗,一身的臭味,我快要被熏死了,我也要洗澡,你别来打扰我。”
苏溪亭拍了一阵门:“没烧水啊,洗什么洗,让我进去,外头好冷。”
“没水就烧。”
话音刚落,侧厢房的门就打开了,阿昼立在门口,一袭黑衣,少年长发草草束起,恭敬道:“主子,我去给你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