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他不禁感慨:“这莫家庄可真会选位置,这等风水宝地,可庇护子孙后世。”
苏溪亭听着这话觉得像是夸,可又夸得有些古怪,歪着头问叶昀:“庇护子孙后世?”
叶昀从前杂学颇深,还曾一度跟钦天监里那位少见的,既通星象又通风水的老不正经,学过几个月的风水,算不得精通,但多少能看。
石人坞这个地方风水的确好,但是……
叶昀笑出声:“这地虽好,但更适合立穴和立祠堂。”
这话一出,苏溪亭微微一愣,一双眼睛茫然看着叶昀,随后几息,他好似才反应过来,突然一阵暴笑出声,捂着肚子在马车里打滚,一边笑得直哆嗦,一边指着叶昀道:“你这人,真是,太妙了,太妙了,我看你缺德得很。”
马车嘚嘚嘚往前跑。
叶昀淡笑不语,只是掀着帘子,一双眼看尽了这连山十八坞的美景。多少年了,他都未曾这样看过大澧的河山。
刚踏进石人坞的入口长道,便见高高的门楼,门楼上铁划银钩三个字——莫家庄。
身穿藏蓝色长袍的人在那门楼下站着,胖乎乎如白面的脸上,挂着一对极浓极黑的眉毛,眉毛成弯弯的弧形,一瞧就觉得喜庆。
那人一拱手一弯腰:“四位侠士远道而来,莫家庄蓬荜生辉,在下乃是庄内管家莫余,不知四位可是代表哪门哪派,可有英雄帖?”
莫余此人瞧着年约四十,下巴上还蓄着把胡须,说话间,脸上肥肉颤动,胡须也跟着抖上几抖,倒是让人生不出什么恶意来。
叶昀来前,蒋子归特地从桌脚底下扒拉出一张用来垫桌脚的英雄帖,随意在身上擦了擦给了叶昀。
那帖子已经被灰尘油污弄脏了不少,此刻拿出来,真是难得让一向形象好气质佳的叶昀有些不好意思。
莫余似乎也未曾料到如此,嘴角抽了抽,又深深吸了两口气,面上仍是笑眯眯。
接过英雄帖一看,一双眼睛明显透着股意外,抬头冲叶昀和苏溪亭又仔细看了两眼。
苏溪亭一伸手从叶昀胸前摸出个鱼符,在莫余眼前一晃:“我们是镖局的人,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莫余觉出自己的几分失态,心里又惊又疑,赤狼镖局虽然严格意义上不算什么江湖门派,但他们把持盐帮,又混迹三教九流,在江湖中势力颇深,故而自三四年起,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都会知会赤狼镖局一声,但这赤狼镖局就跟密不透风的铁桶似的,拜帖雪花一样往里飘,就跟石头投进了水一样,通通没有半点回应。
这次不知怎的,竟然来了人,他脑子里转了好几个来回,连忙又把腰弯得更下了些,舔着脸笑道:“是小的有眼无珠了,竟没认出几位自姑苏来,实在是蒋镖头那厢鲜少参与江湖事务,小的一时有些大喜若狂,失态了,快请快请。”
一转身,对着几个下人道,“你们几个,还不帮着去牵马车。”
说罢一扬手,做出了个邀请的姿势。
叶昀觉得好笑,这胖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能同那宫里的大太监相比了。
他抱拳憋笑道了谢,拽着苏溪亭的衣袖,大步往前,跟着莫余进了莫家庄。
卢樟仍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模样,抱着垂珠感叹:“我滴个乖乖,皇宫也就这样了吧。”
这话传进叶昀耳中,不觉好笑,世上哪有能与皇宫媲美的,便是那一片琉璃瓦,都能抵上这半座宅子了。
2
他们马不停蹄行了一日,风尘仆仆。
刚进莫家庄大门,就与袁不知对了个正着。
华山派显然没料到昨夜冲突一场,今日竟还能在莫家庄内见到他们,一时间连腰间的佩剑都握紧了。
这严阵以待的架势,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莫余却是扬高了声音:“袁少侠。”叫着袁不知,还往前走了两步,引荐道,“这四位是赤狼镖局来的客人。”说着又笑容可掬地对叶昀道,“还不知几位怎么称呼?”
论装腔作势,叶昀这个曾经的贵公子是当仁不让,当即捧上一脸温文尔雅的笑意,好似昨夜对峙不存在一般,冲袁不知拱手:“赤狼镖局,叶隅清。”
苏溪亭也披上了人模人样的皮,跟着道:“苏溪亭。”
袁不知面色冷凝,一点面子都不给:“昨夜四位怎么不亮明身份,我竟不知赤狼镖局还有这等人物。”
江湖谁不知,那赤狼镖局原是西南山匪,后又编入苍南铁骑军中从了军,再后来立了镖局和盐帮,势力遍布整个江南,连北边的盐道都是他们的人,故而镖局上下匪气都重得很,全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从没听说还有这样出尘的两人。
叶昀只是笑笑。
“嘁。”苏溪亭抱胸,那张俊逸非常的脸上是明晃晃的嘲讽,“见识少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若是见识少还在人前显摆,那可不就是告诉人家你眼睛长在了屁股上,只能看见自己的一堆屎。”
“你……”袁不知闻言咬牙。
莫余圆滚滚的身子连忙隔到了两人中间,胖手冲着袁不知摆摆:“都是客都是客,大家有话好好说。”
袁不知心知在莫家庄内,不可能由着自己撒泼,但心头恶气是在难以咽下,冲莫余一抱拳:“莫管家,这几人来历实在可疑得紧,昨夜我们宿于客栈,这几人不仅与荤和尚共食一桌,还在我华山派掌门尸体出现后,不经允许查验过尸体,我等昨夜未曾与他们纠缠,只想着请莫庄主为我华山派主持公道。”
莫余一时沉吟,回头看看叶昀和苏溪亭,这二人气质实在脱俗。灰衣的叶昀往那一站,自成一派落拓文雅,风度翩翩,目光清亮。再说那绯衣的苏溪亭,面上带笑,一露齿还透出几分童真。
再看身后两个跟班,一个小小少年,一个憨厚傻农。
若说可疑,实在表现得不像可疑之人。
见莫余踟蹰,袁不知又道:“赤狼镖局从前从未插手江湖中事,为何今次就有人出面。”
这话一出,叶昀就摇了头:“昨夜我们同那荤和尚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因着一盆味道还算不错的羊肉。我与他交谈时就已经提及来莫家庄的缘由,只因那锁月楼少主掳走了我们总镖头的女儿,我们为寻亲而来,当时袁少侠与一众弟子都在堂中,应该是听见了。”
习武之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你要在这儿给我装聋子,那可就假了。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找的借口。”袁不知反驳。
叶昀不急不徐:“是不是借口,等锁月楼的人到了便一清二楚。如今我们已在莫家庄内,若说做什么坏事,你也太小瞧莫庄主了吧。”
莫余听得这话,余光看了眼叶昀,这话说得倒是把莫家庄架了起来,他拉着袁不知的胳膊:“叶公子这话说得通,袁少侠,既然已经在莫家庄了,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庄主为人你还不清楚么。”
又转向叶昀,“叶公子也放心,小的这就禀报庄主,让他派人去接锁月楼的少主,一定尽快把人带回来。”
后厨的小厮出来对莫余低声说了句什么。
莫余一抬头,双眼烁烁:“几位,晚饭已经备好,还请到后院用饭。”
一番对峙,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打断了。
原本到的就不算早,用完饭,天已全黑。
石人坞在山谷里,温度比姑苏和临安城里低了不少,一开门就被吹了一脸的寒风。
卢樟打了个哆嗦,赶紧又关上门,搓着手臂回到位置上,冲莫余留下伺候的小厮招招手:“小兄弟,辛苦带咱们回房吧。”
那小厮端得还挺高傲,挺着脊背把人带去了后头厢房。
莫余大概也没想到,那小厮竟把叶昀他们领到了华山派隔壁的院子,中间隔着一堵墙,说话声音大些旁边都能听到。
阿祝正欲出院子去找袁不知,迎面遇上叶昀一行人,脸色一下大变,定定看着他们进了隔壁小院,一扭头就跑。
第59章
“我看这莫家庄的人还挺有意思。当管家的一脸和气生财,反而是下人们个个脸上都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卢樟把小厮送走,回来就开始嘀咕。
苏溪亭吃饱喝足,歪在矮榻上:“莫余这个人平日里都是代表他们庄主在外迎来送往,为人油滑得很,在江湖上风评不错,至于那些个下人,可不就是狐假虎威,觉得连武林盟主都要给莫家庄几分薄面,便谁都不放眼里,真是心比天高。”
屋子里燃着火盆,小黄和垂珠就窝在火盆旁昏昏欲睡,垂珠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差点被那热腾腾的炭火燎上。
入夜后不久,白日里在路上打过照面的不少门派陆续抵达莫家庄,一时间,夜里竟比白日还热闹。
叶昀只睡了上半夜,等到月上中天,某位鬼鬼祟祟惯了的采花贼又摸进了叶昀房中。
冰凌凌地滚进被窝。
叶昀一个激灵,两眼一睁,身体如绷紧的猫一般,翻身从枕头下摸出了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反手抵上了来人脖子。
熟悉的味道扑进他的鼻子。
一片夜色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离得极近。
苏溪亭蹬蹬脚。
叶昀放开他,坐起身摸了把脸:“你晚上都不睡觉么?”心累得很。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苏溪亭不知道何时染上这夜探房间的恶习后,他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不少,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活像是彻夜纵欲似的。
“我来叫你起床看好戏啊。”苏溪亭把脸往被子里埋了埋。
叶昀这才发现,院子外喧闹一片,隔着门望向外面,竟是灯火通明。他脑袋发木,没睡好的昏沉让两边太阳穴直发涨。
“发生什么事了?”
“话本子都没这么精彩,恒山派与嵩山派到了,也带着他们掌门的尸体。到现在,五岳剑派可就剩俩了。”苏溪亭在被子里翘了个二郎腿,棉被里本来所剩不多的热气一下被他全散了出去。
叶昀也懒得在被子里坐着,索性翻身下床,披了衣裳坐到火盆边烤火。
苏溪亭侧身支着脑袋:“你就不想出去凑凑热闹?”
叶昀翻着炭火:“本来就与咱们无关,出去了又惹一身骚,既然无意掺合进去,还是低调些好,等找到之安就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咱们不想惹麻烦,麻烦却总是自己找上门。”苏溪亭指着门外道,“我刚刚做了回梁上君子,那华山派的小子们好生无赖,如今五岳剑派掌门之死尚还没有线索和证据,他们却咬死了咱们有嫌疑,你且等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铁定有人来寻。”
叶昀只觉得无语,这华山派的人就好似被疯狗咬疯了似的,随便抓着个人就不放,竟是半点道理也不讲。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瞧那华山派的德行,就能猜到那袁风樵是个什么货色。”苏溪亭也起了身,磨磨蹭蹭坐到叶昀身边,伸出一双手放在火盆上烤着。
只见那十指修长,指尖干净圆润,被炭火染成红色。
“又有话说,人以群分,你瞧袁风樵是个什么德行,就能猜到这江湖武林是个什么德行,藏污纳垢的糟心地儿,虚伪得令人作呕。”
果然如苏溪亭所说,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莫余就来亲自敲了叶昀的房门。
可却是苏溪亭起身开的门。
开门的一瞬,连一贯游刃有余的莫余都怔愣了一会儿。眼前人衣衫不整,领口大开,慵慵懒懒站在门后,吸吸鼻子,一副刚被吵醒的模样:“莫管家,有什么事吗?”
莫余下意识看了看隔壁紧闭的房门,转回头,从苏溪亭微侧的身子后,看到了披着外袍正在慢条斯理翻火盆的叶昀。
登时只觉得舌根发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屋里的热气熏出来,莫余一张老脸都快要架不住了。
只听苏溪亭又问了一遍:“莫管家,这大半夜来找,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莫余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直到看不清房中情形,暗啐自己少见多怪,挤了挤脸上的笑:“确实有些事,庄主命小的来请二位大堂一叙。”
苏溪亭打了个哈欠:“那等我二人收拾片刻。”
莫余更局促了:“您请,您请。”
门又被关上,叶昀无奈地看向苏溪亭,眼睛里透着股没有办法和无可奈何。
苏溪亭冲他耸耸肩,露齿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