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阿清,醒醒,”苏溪亭俯下身,拍了拍叶昀,“阿清。”
叶昀嘴唇动了动,苏溪亭侧耳去听,可除了急促的呼吸,也没有旁的声音。
一只手突然攥上他的衣领。
“叶隅清。”苏溪亭叫了好几声,然后包住他的手,只觉得掌心里骨节都快从皮肤里裂出来了。干脆把人托起来,掌心贴上后背,内力入体,游走一周,然后双指直直点在叶昀的后脑处。
叶昀猛地从梦里惊醒,一双眼仍在发愣。
苏溪亭的手掌遮住他的眼睛,声音轻得好似呢喃:“好了好了,没事了,梦都是假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叶昀的眼睛在苏溪亭掌心里眨了眨,然后猛地闭上,等待那一阵酸胀涩麻过去。
拍拍苏溪亭的肩膀,一张嘴,嗓子都哑了:“我没事。”
从床上坐起来,才看到房中已然目瞪口呆的店小二,一拍脑子,总算是想起来了,赶紧穿鞋起床:“我煨的羊肉,哎呀,都要干了。”
店小二痴痴呆呆站在房中,看看苏溪亭又看看匆匆离开的叶昀,嘴巴张张合合:“你们……”
苏溪亭一笑:“怎样?”
店小二一个激灵,赶紧退出了屋子,真是要命,好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8
晚间有叶昀做的藏书羊肉,汤色乳白,香气浓郁,一口咬下,只觉得肉酥而不烂,口感鲜而不腻。
苏溪亭吃得满嘴油,早就把仪态甩到十万八千里远。
门外忽然传进一个声音:“好香啊,贫僧已经很久没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了。”那声音雄浑厚实,传进来时犹如落在每个人的耳边。
满堂人皆看过去,见一个穿着破烂袈裟的光头和尚,杵着一根虎头长棍,闭着眼睛,耸着鼻子,一边嗅一边往里走。
大掌往嘴边一擦,眼睛一睁,目露精光:“羊肉。”
叶昀不识,侧头看了看苏溪亭,目中皆是疑问。
苏溪亭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道:“荤和尚,法号‘归一’。”
荤和尚的出现,实属意外,华山派上下十数人几乎当场就站了起来。
不料荤和尚理都不理他们,径直走向叶昀他们一桌,一边走一边吸溜着口水:
“羊汤浓郁鲜美,飘香十里,真是勾人得很呐。贫僧上次闻到这般味道,还是在那玉都的珍馐楼里,不知这味道比不比得了珍馐楼的酱焖羊腿。”
说罢,毫不客气地坐下,抄起勺子就舀了一碗。
卢樟见他一个和尚,吃荤不说还这样不懂礼貌,当即就要发作,却被叶昀生生按了下去。
“大师出家人?还俗了?”
荤和尚沿着碗沿吸溜一口,长叹一气:“妙啊。”而后才看向叶昀。
他肥头大耳,一双眼睛被肥肉挤得几乎要看不见,模样倒是形似弥勒佛,笑眯眯道:“非也,贫僧仍是出家人。俗话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贫僧少林出家,却是个酒肉和尚,阁下别见怪。”
叶昀把羊汤盆往荤和尚那边推了推:“如此,大师多吃些。”
“自然,自然,此等美味,人间难寻啊,吃一回少一回。”荤和尚啃着羊肉,连筷子都扔了,两手抓着,吃得毫无形象。
苏溪亭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藏书羊肉被这荤和尚糟蹋了个干净,一时竟还气笑了:“大师胃口真好,不知少林慧静法师可还认你这个少林僧。”
荤和尚动作一顿,抬起头看着苏溪亭:“小子浅薄,佛法无边,岂是你我参得透,方丈认不认,与我是不是,并无关系。”
苏溪亭还要反驳,叶昀却抢在了他的前头,倒是一派文质彬彬,人模人样:“大师在姑苏,可是为了去莫家庄。”
荤和尚打了个嗝:“你们也是?也对,如今武林中人,又有几个不是赴莫家庄之约,不过阁下面生,贫僧倒是认不出出自何门何派。”
叶昀把晚辈的样子做得足足:“算不得江湖中人,只是前些日子,家中侄女被锁月楼少主带走了,在下是寻亲而来。”
“寻亲好啊,寻亲好,锁月楼少主段云鹤是吧,那可是个混不吝,你家侄女儿想必长得很是好看。”
荤和尚点点头,腮边肥肉跟着抖了抖:“那厮作妖得厉害,一路上穷讲究惯了,恐怕还没到莫家庄,既是寻亲,便早早就去莫家庄守株待兔罢了。”
“是这么打算的。”叶昀笑答。
荤和尚探头在盆里看了看,把最后一点汤汁也灌下了肚,掀起衣摆在嘴上擦擦,又从兜里摸出个一百零八子的佛珠串,往桌上一拍:“吃你一顿饭,拿这个抵,值了。”
说罢摇摇晃晃起身欲走,半道上还回头添了句:“那可是方丈开过光的,收好。”
路过华山派那桌,荤和尚脚下一停,冲着那领头的年轻男人笑道:“哟,这不是华山派的袁不知么,怎么,你们掌门还没找到啊。”
摇着头,边“啧”边离开:“亏心事做多了,夜里是遇着鬼的。”
说罢,扬长而去。
阿祝猛地起身,拎起剑就要冲出去,被袁不知一把拉了回来。
“师兄,你听听他说的什么浑话,我非要割了他的舌头才好。”
袁不知倒是沉得住气:“荤和尚口无遮拦,又不是一天两天,当心着了他的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说着,余光扫了叶昀和苏溪亭一眼。
目光不着痕迹,却瞒不过他们二人。
苏溪亭筷子一敲:“得,回房吧,死肥猪连个渣都不留。”
然而趁着侧身之际在叶昀耳边悄声道:“那死和尚和华山派有仇,晚上当心些。”
那些华山派的狗崽子,分明是盯上他们了。
——
有了苏溪亭的提醒,叶昀晚间自然不敢安睡,生怕自己又陷入噩梦醒不过来误事。
上半夜悄然而过,更声刚过,窗外一阵风声,一个人影从叶昀窗外滚了进来。
叶昀几乎是一息之间,如飞叶一般,直直冲过去,一把掐住来人脖子,狠狠掼在墙上,来人却是顺手一揽,胳膊绕过叶昀的手,圈住他的腰腹,将人搂进了怀里,两人之间便是紧紧贴着。
“好凶啊。”来人出声,还拧着鼻子故作撒娇。
叶昀撒开手,迎着月光仰头:“你来我房里干什么?”
苏溪亭撇嘴:“我这不是担心你半夜发作,过来看看。”
说着话,叶昀拍他的手,他却不肯放,非要这么搂搂抱抱,把人带到了床边。
叶昀在他腰间一拧:“有门不走要跳窗?这是做惯了采花贼。”
“那也得看这花值不值得采。”苏溪亭凑近了盯着他,然后被叶昀一巴掌拍了出去。
“是华山派有异动?”叶昀整了整衣裳,他耳朵忽地一动,“外头没有声音。”
苏溪亭干脆在他旁边坐了下去,脱鞋上床,滚进被子里:“都说了,担心你半夜发作。”
多么诚信的实话,竟还不相信。
叶昀沉默片刻,拧过身子倚在了床头,把苏溪亭的鞋踢到一边。
“你说那荤和尚和华山派有仇,是什么意思?”
“荤和尚出家前有个媳妇,有一日莫名死在家中,荤和尚发了狂,四处找人报仇,却在半年后发现,原来是他那美貌如花的媳妇伙同华山派掌门玩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她用一个死人代替自己蒙过了荤和尚,自己则被华山派掌门养在小院里,到怀了孩子才一顶小轿抬进门成了袁风樵的小妾,在后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直到有天在武林大会上露了一面,才被荤和尚认了出来。
那荤和尚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当场手刃贱妇,大笑三声就此离去,有人见他喝酒吃肉,又杀人不眨眼,渐渐落了个‘荤和尚’的名号。
少林不曾真正将他逐出寺,慧静那老秃驴整日佛曰佛曰,到底也没个处置。”
叶昀听完,第一反应就是,怪不得华山派见到荤和尚第一眼就严阵以待。他又问:“袁风樵失踪,他们怀疑过荤和尚吗?”
看晚间那样子,也不像是要拼命。
苏溪亭打了个哈欠:“荤和尚杀人大起大落,他那虎头杖里藏着柄窄刀,失踪这种戏码,他不玩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就差没把袁风樵后院那档子事扒拉干净,突然就听屋外一阵喧哗,烛火突然亮起,脚步声凌乱。
叶昀和苏溪亭又是一个对视。
快步走到门边,打开一道缝,只见华山派弟子如同蝗虫过境,一股脑往袁不知房间里挤,声音高高低低,没一会儿便有哭声传出。
“师父……”
“师父……”
卢樟同阿昼也出来了,叶昀冲他们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回身钻进屋,把门关紧。
9
“把门给我守好,我倒要看看,今夜究竟是谁。”袁不知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两个弟子应声,从人群中走出来,下楼,把那掌柜和店小二推开,两人往大门边一站,如两尊门神,双目赤红,浑身警戒。
随后便是惊动整间客栈的搜查,把房间翻得劈里啪啦响,那掌柜的苦着一张脸上去拦。
“我说客官啊,咱们这是正经客栈,住的都是来往的客人,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诶诶,别掀别掀……”
掌柜的瞧着斯斯文文,一上前就被人一把甩开。
那华山派弟子猛地抽出佩剑,直直指向掌柜的,几乎是咬牙切齿:“我华山派掌门尸首出现在你客栈内,今夜若是不搜出凶手,我们枉为华山派弟子,让开。”
“什么,什么尸首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掌柜的还想扑过去阻止,被人当胸一掌拍飞,差点从三楼的栏杆处翻身掉下去。
一股力道托住他的身子,带着他站到了一边。
一抬头,才看清是下午借过后厨的叶昀,掌柜的一边擦汗一边同他道谢。
叶昀拉着他站开了些:“让他们搜,你把损坏的物件记一记,回头找他们赔。”
苏溪亭倚在门边:“就是,找他们赔,人家可是名门正派,不会欠你的钱不给的,你只管让他们搜,这磕磕碰碰的,说不得损失不少东西,你拿纸笔好好记下,可别漏了。”
声调拉得很长,字字句句都是嘲讽。
嘲讽他们自诩名门正派,居然还干起了搜房的勾当,闹得整个客栈不得安宁。
第57章
袁不知闻言,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冲苏溪亭抱拳,又对着客栈里被拎出来的人行了礼,高声道:
“今夜我华山派掌门尸首被人扔进了在下的房间,众所周知,我华山派掌门失踪已有一段时日,今夜突然被人所杀,我华山派弟子承掌门教导抚养,自当找出真凶为他报仇,今夜多有得罪,还请各位见谅。
阿祝,你出来,帮掌柜的记着,今夜我华山派所损毁的财物,事后一一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