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叶昀抬头看向天上刚升起的太阳,日光轻柔,被雾气掩着。
如今的盛世安定是他用命换来的,谁也别想搅乱,至于那个人,他当年能让他坐上那个位置,将来也能将他拉下来。
会有那一日。
——
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繁华非一般可比,平江府地,东南都会,丝织、造纸、造船无一不强,是实打实的富庶之地,花团锦簇、绫罗遍地。
还没进城门,都被迎面扑来的喧哗声带进了这片江南福地之中。
叶昀从胸前掏了块方巾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手拉着缰绳,越发低调了起来,混在来往的人群车马之中,一身灰袍,着实不显眼。
苏溪亭冲街边卖豆腐花的小贩扔了一锭银子:“城里最好的客栈往哪边走?”
那小贩眼疾手快递过来一碗豆腐花,连碗带勺可算是都不要了,年纪轻轻眉开眼笑:
“您往石泉里去,那儿有家三层挂旗的客栈,就是顺着这条道往前过两座桥,最热闹的那条街,不过咱们姑苏水宽路窄,您这马车恐不好走,还是早早处理了为好。”
苏溪亭接过碗,刚尝了一口豆腐花,还没来得及品出什么味道,叶昀就拉停了马车,探过身子仍是问那小贩:“姑苏城内,可有江湖门派坐镇,近两年发生过什么怪事没有?”
那小贩被问得懵头懵脑,挠着后脑勺一脸的为难,他们这样混生活的小老百姓哪知道什么事儿啊,姑苏又这样大,就算是今日发生了什么命案、明日哪家被盗,也难得传出满城风雨。
但若是说当地的江湖门派,那还是有的一说。
小贩一拍脑门,开口就是一句胡诌,权当自己是个百晓生:“客官可算是问对人了,别的小门小派就不说了,那海了去了,单说莫家庄在咱姑苏,那就是武林鳌头,谁都攀不上的,连平江府的知府大人都要给三分薄面。”
小贩又急急补上几句:“不过莫家庄不在城内,在姑苏与临安中间的一段山谷中,西溪连片十八坞,于撵道相连,若是骑马快行,半日就能到。”
叶昀闻言颔首,又扔出去一粒碎银子,得了那小贩拜年似的好话。
马车走远了,还能听到那恭贺声。
“你说的莫家庄,是这个莫家庄?”叶昀甩了甩马鞭,压低声音问道。
苏溪亭把那豆腐花咽进喉咙里:“除了这个就没别的莫家庄了,凌驾于武林盟主之上,装腔作势的头头,虚伪得很。我若是那武林盟主,都恨不得一刀切了他。”
姑苏城内路窄水道宽,沿街都是摇着乌蓬船来来往往,船夫披着夹袄吆喝,都是吴侬软语,再粗的声音听起来都细腻得很,一双脚上蹬着草鞋,露出的脚趾冻得通红。
一行人在过桥前处理了马车,就剩一匹马,阿昼牵着,这么过了桥。
河边浣衣的女子一抬眼,就能瞧见苏溪亭顶着一张天仙俊容招摇而过,一甩手,扬出一串水珠,伴着银铃一样的轻笑。
苏溪亭也不知从哪里变出把扇子,学着朝怀霜那副酸样摇了两下,冲那河边浣衣女挤了挤眼睛。
叶昀瞧他牙酸,实在是看不下去,也不知这人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从梁溪到姑苏,竟是越来越风骚了。
石泉里最热闹,那小贩没说错,便是这样寒凉的日子里,仍是摩肩接踵,往来不绝。
那三层的客栈在整条街上极为显眼,高出旁的建筑两层,还悬着一面极大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上面绣着“迎林客栈”四个大字,黄底红字,落了雪都挡不住的醒目。
叶昀闷头往前走,却被苏溪亭一把拉住。
他冲那客栈门口努努嘴:“华山派的狗崽子。”
华山派来人不少,头上束着朱红发带,一身白色劲装,个个腰间都挂着佩剑,精气神看起来倒是好,就是面容苦丧,一瞧就是没遇到什么好事。
“华山派掌门失踪了啊。”苏溪亭提醒道。
叶昀这才想起江湖传言,五岳剑派掌门一夜之间全失踪了,一点踪迹都没留下,便是这件事在江湖中闹得沸沸扬扬,若不是为着这事,莫家庄恐怕也不会出面。
“走,我们去住店。”叶昀不觉得有什么避讳的,他来寻人,说不定还能得到些消息。
苏溪亭双手抱胸,华山派来人不少,这客栈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上房,他跟在叶昀身后,从卢樟怀里接过小黄,捏了捏鸭嘴,恍若自言自语:“要能和阿清住一间房,其实柴房也不是不能将就。”
可这“迎林客栈”没给他住柴房的机会,不多不少,正好剩下四间客房。
进门前那哀怨的小眼神,看得叶昀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隔壁就是华山派弟子的屋子,一个年纪轻轻的娃娃脸板着一张脸从屋里出来,眼神从叶昀和苏溪亭身上瞟过,下巴微扬,端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苏溪亭还没出声,垂珠倒是“喵”了一声,声音拉得老长,一边在叶昀怀里舔爪子,一边看向那娃娃脸。
垂珠生得不算可爱,一双猫瞳泛着绿光,是传说里最不祥的那种黑猫,盯着人看的时候,总能看得对方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娃娃脸兀自镇定,一转身推门进了对面的房间。
二人对视一眼,听得那娃娃脸在那屋里叫了声:“师兄……”
“休息吧,洗个澡,一会儿下楼吃饭。”叶昀淡声道,手指在垂珠颈间捏了两把,推门进了房。
卢樟腿伤,阿昼因着叶昀的话,为他忙前忙后,活像个孝子。苏溪亭身边便没了人伺候。
店小二提了几桶热水上来,冲苏溪亭说了几句吉祥话,一抬眼见苏溪亭正笑着看自己,那笑怎么看怎么惊心动魄,怪吓人的,白日里,店小二只觉得像有蛇从脖子后头爬过。
“客官慢用,有事就叫小的一声。”话一说完,转身就跑。
苏溪亭撩了把水,指尖沾着水珠捻了捻,一路上脸上挂着的笑渐渐散了去,一张脸好似人皮面具一般,既无表情也无动作,一双上挑的眼睛里渗出丝丝杀意。
“耍我,胆子倒是大。”
7
午饭在大堂里用的。
照理说,这姑苏城最大的客栈,点了最好的饭菜,明明香得很,偏偏苏溪亭夹着块羊肉直喊膻。
“不好吃,我都饿一路了,跟着你风餐露宿的,你也不知道给我开个小灶。”他把那羊肉往叶昀碗里一扔。
叶昀无比自然地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看苏溪亭的眼神越发像个恨铁不成钢的爹。
“用我的时候,好吃好喝地哄着我,现下用不着我了,就对我不闻不问,你与那负心汉有什么差别。”苏溪亭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噗,咳咳咳咳咳咳……”一旁喝茶的卢樟一口水全喷到了阿昼脸上,阿昼原本能闪开,但他身边就是苏溪亭,他若闪了,这口水就该喷到苏溪亭脸上了,于是,硬生生地担了下来。
卢樟一卷袖子就往阿昼脸上擦,脸上全是尴尬,磕磕巴巴冲苏溪亭解释:“苏先生这话说的,听起来怪得慌。”
苏溪亭双眉倒竖:“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从前叶昀想让苏溪亭办点什么事,都是要拿饭菜去换的。
叶昀头疼得厉害,他见过玉都里作妖的闺秀小姐,可没一个能比得上苏溪亭的。
他起身同客栈掌柜说话,又塞了几两银子过去。
然后回到桌边端起碗,把饭扒拉完了,店小二引着他往后厨去。
冬日姑苏,正行吃羊肉,藏书镇的羊肉名满天下,所谓“西风起,蟹脚痒,羊肉香”,那羊汤下肚,能熨暖整个冬日。
将一只羊身切成数块洗净,一锅水旺火烧开,羊肉下水清煮片刻,然后撇去浮沫,出水,再放入清水中清洗。
煮过羊肉的原汤里捞出沉渣,然后将羊肉重新入锅再放在原汤内,放盐,清汤慢煨两个时辰以上,待肉烂汤浓后即出锅拆骨。
一碗地道的藏书白烧羊汤,汤色乳白,香气四溢,肉酥烂而不腻口,出锅后再撒一把细蒜叶,暖心又暖胃。
叶昀将羊肉煨上,又拿面粉和南瓜在清水里煮出一碗面片,端着出了厨房。
面片就那样放在苏溪亭面前,看者十分寒碜。
苏溪亭嘴角直抽:“你就给我吃这个?这是什么,一锅炖吗?你真是对我越来越敷衍了。”
“爱吃不吃,不吃没有。”叶昀十分冷酷。
华山派的弟子陆续也下了楼,大约是商议了什么大事,等大堂里的食客散得差不多了才下来。
领头的是个隽秀的男人,瞧着也有二十七八的模样,动作十分端正。那一双眼长在头顶上的娃娃脸倨傲地跟在他身后,嚷道:“小二,上菜。”
苏溪亭夹了块南瓜进嘴。
那厢一群人入座,娃娃脸有些迫不及待,凑到年轻男人耳边:“师兄,今晚干脆把这客栈包下来算了,让不相干的人住外头去,免得横生枝节。”
嚯,还挺有钱。
苏溪亭四周看看,不相干的人,除了他们四个人并一猫一鸭,也没旁的了。
叶昀一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吃你的,乱看什么。”他洗了澡出来,便换了个高高的半束,额前留出两缕长发,能勉强掩住他的侧脸。
苏溪亭觉得,每每他二人关系更亲密一些的时候,叶昀总能把关系走向发展成父子。他闷头咬着筷子,愁啊。
那年轻男人沉声道:“师父怎么教你的,出门在外,切忌仗势欺人,咱们不过宿一宿,低调行事。”
这会噗笑出声的换成了苏溪亭,这人说话怪好笑的,竟说得那华山派的老不死像个正人君子一般。
这笑得突然,那几桌华山派的弟子齐刷刷看了过来。
娃娃脸更是冲动,把桌面拍得“砰砰”响:“你们笑什么!”
“阿祝。”年轻男人轻声喝止。
叶昀无奈地看着苏溪亭,苏溪亭耸耸肩,长指一伸:“阿清啊,你看小黄,怎么把垂珠脑门给啄秃了。”
小黄无辜背了个黑锅。
坐在娃娃脸身边的那个师兄亦是看着他们,叶昀与他视线相撞,又淡淡收回,脸上浮起笑,竟是附和了一句:“看来小黄是留不得了,待我研究研究这烤鸭怎么做。”
阿昼闷不做声,垂着的手早就捏紧了佩剑。
只有老实人卢樟,大惊失色,连忙低头去看垂珠,大掌在垂珠脑门上拨了又拨,生怕垂珠真秃了。
华山派有人管着,叶昀也不会惹事。
整个下午,客栈里相安无事。
叶昀补了个觉,梦里仍是一片光怪陆离、兵荒马乱,或许是前日夜里看到了偌剌的祭祀阵法,他梦中仿佛又回到了獠牙沟,看着火光里扭曲的人群,全都怨毒地看着他。
他们恨他,言而无信;他们恨他,杀人如麻。
第56章
房门被敲得震天响。
“客官,客官,您还在房里吗?客官,后厨的羊肉好了。”店小二肩上搭着块麻布,踮着脚站在叶昀房门口,一个劲地冲着里面叫。
苏溪亭从旁边探出脑袋:“怎么了?”
店小二指了指叶昀的房门:“这位客官在我们后厨煨了藏书羊肉,说好的到时间会到后厨去,那羊肉都快煨干了,后厨等不到人,让我上来叫叫。”
“屋里没动静?”
“没人应啊。”
苏溪亭从房里出来,他换了身绯色长袍,越发衬得他面白如雪,一伸手把门直接推开,门闩在后面断成两截。
叶昀还在逃不开的噩梦里,浑身已经被冷汗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