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林间风大,此刻又是雨雪交加,地道里有风渗进来,跟着风走。地面湿滑,卢樟腿脚不好,滚落下来,顺着地道倾斜的方向一直下去。”
他在苏溪亭腰间一指,往前右转。
两人从未刻意培养过默契,可在这地道里,却仿佛心有灵犀,连步子都几乎保持着同样的长度和频率。
第54章
穿过一道格外狭窄的关口,周遭豁然宽敞起来,有呼啸的风声从缝隙中传出来,如妖魔呼嚎。
一线微光漏进地洞里。叶昀就着那微光扫视一圈,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这地洞中央有个圆形祭台,祭台之上一根槐木直直竖着,那槐木顶端被削得尖利,约莫十来具白骨一个个压叠着被那槐木当胸贯穿,槐木四周是摞成小山一样的头骨。
“看来,还不光是杀人越货。”苏溪亭这话说得很慢,一字一顿,语气却轻得似温似柔。
叶昀后颈陡然升起一股寒意,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他从苏溪亭身后走出来,朝那根槐木走近,这才看清,头骨是被堆起来的,槐木周围则是层层叠叠的白骨,人骨在晦暗的一线月光里泛着骇人的光。
叶昀胸口一股浊气猛地卷上喉头,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零散的画面,那画面就像一柄开了刃的尖刀直直扎进他的胸口,然后胡乱搅动,令他心生绝望。
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几步。
叶昀扼住自己的咽喉,喘上一口粗气。
苏溪亭以为他是被吓到了,上前几步,手掌轻掩在叶昀的眼前,像是半抱半搂,将叶昀的头揽进了怀里:“我先送你上去。”
叶昀喉头狠狠滚动两下,又猛甩两下头,似乎要将某些画面甩出自己的脑子,抬手虚空一指:“你看看,那头骨摆放的位置,是不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苏溪亭这才拧眉仔细看过去:“这是什么邪门的阵法。”
“是偌剌的祭祀,以纯净之血向长生天祈祷,从前是牛羊,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草茂丰泽,如今……我早该想到……”叶昀喃喃出声。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陡然转身,一双眼盯着那根槐木:“我早该想到,北斗虽然主杀,但在荒漠与草原中,北斗是方向的指引。”
苏溪亭只觉得叶昀整个人都不大对劲,他在颤抖,那不是在赤狼镖局时的伤心愤恨,那是一种恐惧。
他想不到有什么可以令眼前这位大澧战神恐惧。
“阿清,清醒点,你说什么方向指引……”他扣住叶昀的肩膀。
叶昀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这里是北斗祭祀的地方,北斗,是偌剌的残部!他们,他们竟还有人活着。”
苏溪亭的脸被那一线光切割着,仿佛生出两张面孔,眼神里闪过异样,再看过去,杳无踪影。
“真是不能再待下去了,眼瞧着人都要吓傻了。”苏溪亭把叶昀往胳膊下一夹,转身就走。
闪身钻进那窄道,黑色的巨大的地洞又被掩进了一片黑暗里。
有人从最深处踱步而出,蹲在一堆头骨面前,遍布伤疤的手从衣袖里伸出,轻轻摩挲着那头骨顶端,而后一双眼盯住地道那头。
5
地道口有人拿着火把正往里探。
远远瞧见苏溪亭夹着叶昀往外走,连忙把火把往下又伸了伸。
“主子。”
是阿昼。
苏溪亭两眼一瞪:“我看你是在外面溜野了心,竟还给我找起麻烦来了。”
阿昼脸色一白,不敢再说话,只一个劲地给苏溪亭他们照着路。
这地道来去简单,并无分叉,瞧着并不算隐蔽,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
苏溪亭揽着叶昀的腰,两手一举就要把人给举上去。
头顶上阿昼看着,叶昀再怎么失神也后知后觉出了几分不好意思,往前挣了挣,脚下踏着墙壁转身一跃,便是立在了地道口边,还伸着手冲苏溪亭道:“上来。”
苏溪亭一挑眉,倒是从善如流,攀着叶昀的手顺着力道钻了出来,然后顺势攀上叶昀的肩膀,整个人都赖在了他身上,真不愧是糖年糕,真是拉都拉不下来。
阿昼没什么眼神,见苏溪亭上来了,扑通就给跪在了地上:“请主子罚。”
叶昀瞧他,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小小儿一个,脖子伸得老长,着实可爱得紧,生生是在这诡异的气氛里破出两道喜感:“罚什么罚,到底是为了卢樟,小小年纪不惧生死,值得奖。”
苏溪亭这才侧头去看阿昼,嘴一撇:“行了,阿清夸你呢,我要罚你,岂不是打他的脸,起来,去给我们烧点热水。”
阿昼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就走,动作比墙边窜过的老鼠还快。
叶昀见他走远,这才又看了眼地道:“你还记得在梁溪的那家青楼里发生的命案吗?”
苏溪亭把下巴搁在叶昀肩上,只觉得那片微微隆起的骨头硌得慌,也不知这人衣裳下究竟是瘦成了什么样子,他歪头蹭了蹭:“记得,杀手组织北斗。”
叶昀掺着苏溪亭,把人摆直了,然后蹲身下去,将一片已经破损的木板盖在了地道口,彻底隔绝了那一豆油灯的微光。
“你可听说过苍南獠牙沟一战?”
苏溪亭抓抓耳朵:“獠牙沟屠杀?”
“屠杀”二字一出,叶昀眼神轻闪,而后嗤笑出声:“看来当年这一战果真是震慑宇内。苏溪亭,你杀过多少人?”
苏溪亭“啧”了声,好似浑不在意:“不知道,大概是杀人无数,杀人如麻,杀人魔吧。”毕竟人命就是那样脆弱,轻轻一捏,就能捏断对方的脖子。
这都是武林中人背地里指着他骂的词,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个,可没人敢指着他鼻子骂出来,便是这样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既想捧着他又畏惧着他,私心里说不得早就想让他死了。
叶昀摇头,一个人要杀多少人才算多呢,对不想杀人的人来说,一个都算多,而对逐鹿天下的人而言,哪怕是灭族也不够。
“獠牙沟一战,偌剌十万大军仅剩两万被俘,我带着苍南铁骑势如破竹,一路打到偌剌王城门下,我曾承诺,降者不杀,如此兵不血刃将偌剌全境收入囊中。
我以为,这一战就此结束,北境已经推到了边界,二十部中偌剌是族人最多、面积最大的部落,偌剌已然俯首称臣,统一北境二十部不过是时间问题。”
苏溪亭回忆了许久,那时候他已经在鹊阁很久了,獠牙沟屠杀是从那人嘴里听来的。那人疯疯癫癫,整日里疯话连篇,他拉着苏溪亭,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声音早就被毒哑了:“野心至此,怪不得他能赢,所有人都小看他了,小看他了。”
獠牙沟屠杀,杀尽偌剌一族四十余万人,听说獠牙沟的尸坑上方,秃鹫盘旋三月不去。
苏溪亭眸光一闪,转头去看叶昀,他的脸隐在黑夜里,破窗外呼嚎的风将油灯上的一线火光吹得翻飞,只隐隐照亮了叶昀下巴上一小片皮肤,苍白而肃杀,就像曾经戴在他头上的银白头盔。
“屠杀的命令不是我下的,我却不得不为这条军令承担。奉帝从来就没有完全信过我,或者说,他只相信他自己的野心。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出兵前,他就计划好了,若我打下偌剌后心慈手软,自会有人替我下令屠杀,以偌剌全族之死震慑北境二十部,向我王朝臣服。”
叶昀冷笑一声。
“古有‘六国闻白起之名,望秦却步’,今有我叶昀,成再世人屠。
我仍记得站在那獠牙沟上,看着四十余万人一个个被射成刺猬,然后一把火燎尽。皮肉被烧着的味道令人作呕,血液凝固又化开,在沟底几乎聚成血河。
我征战沙场多年,杀过敌军叛党无数,却从不知一个人可以流那样多的血,一个人可以叫出那样凄厉的音调,一张张的脸,痛苦、扭曲,然后被火焰裹起。
我掌天下兵马,却救不了獠牙沟的任何一个人。我被死死地绑着,眼睁睁看完那几乎烧了三日的火。
我什么都做不了,皇权之下,我竟在那一刻才发现,自己不过是皇权的一把刀,我的抱负、我的忠心、我的心愿,都不过是让这把刀更锋利罢了。
自那时起,我再无安眠之日,大澧视我为战神,二十部视我为死仇,我叶昀早就是个不信不义的小人了。”
叶昀走到窗边,雨雪扑进他的口鼻,片刻便让他那鼻尖冻得酸麻。
“你觉得我假仁假义,心肠太软,却不知,我早就杀不了人了,人命何其脆弱,活着又需要何等勇气,獠牙沟里的四十余万人会永远看着我,用他们的无辜的生命诅咒我。”
他的声音比屋外的细雪还要凉:“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解释什么,而是想告诉你,地洞里的北斗祭祀阵法来自偌剌,我曾在偌剌的王城里见过。那个叫‘北斗’的杀手组织,恐怕有偌剌的残部。”
苏溪亭怔愣很久,为着叶昀口中獠牙沟屠杀的真相,也为着他说的那句“北斗里有偌剌残部”。
他眉心一跳,没由来生出一股杀意。
两人都沉迷着。
阿昼的脚步声停在了侧厢房门口:“主子,热水烧好了。”
苏溪亭眼里的杀意轻散了去,走过去拽住叶昀:“想那么多干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操心老得快,你已经都是半只脚要踏进坟墓的糟老头子了,还是省点心吧,安安心心养老得了。”
一声猫叫轻巧响起,垂珠从门口窜进叶昀怀中,热烘烘的肚腹熨着他的手,毛绒绒的脑袋在他怀里蹭了两蹭。
叶昀抚了抚垂珠的头:“出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出去了才看到坐在火边的卢樟,整个人灰头土脸,正在照看着火上的水,看见叶昀,才局促地起了身,满脸愧疚:“东家,都怪我太不小心了。”
他腿上捆着根木板,想来应该是阿昼的手艺,果然是在苏溪亭身边长大的,包扎的手艺比军营里的狗头军医好上不知多少倍。
“你们是从哪里出来的?”叶昀上前,把卢樟扶着坐下,陶罐里的热水咕噜噜地沸腾起来,他舀了一碗,转手递给了苏溪亭。
苏溪亭两眼一弯,喝了口:“这水莫不是搁了糖块,这样甜。”
阿昼不敢说话,叶昀抿抿嘴,放弃了接话。
卢樟老实巴交道:“苏先生,水里没搁糖。”
然后又指着侧厢房同叶昀解释:“我滚下去以后,阿昼就来救我,我们俩顺着地道走,没遇上什么,就直接从这破庙后头出来了,想必是从前庙里修的逃生路。”
叶昀暗自思忖,起初或许是逃生路没错,但如今已经是偌剌祭祀的地方,恐怕也是看这里荒无人烟,却正在来往行人路上,不比驿站舒适热闹,刚好适合杀人。
苏溪亭喝完一碗水,一张嘴喷出一团白雾,一屁股挤在叶昀身边:“我们下去的时候,有人来过。”
此话一出,卢樟目瞪口呆:“怎么可能?”
他和阿昼出来的时候,四处检查过,并没有哪里不对,这火也烧得正好,只是底下卧着的两颗土豆已经糊了。
叶昀挑了挑火堆里的树枝:“有人添过火。”
否则,按照今夜的风雪,以及他们离开的时间,这火不可能还烧得这样旺。
正如叶昀所说,此地不可久留。
要么有人尾随他们,要么就是这里原本就藏着人,而无论哪一种,敌在暗我在明,都不好对付。
第55章
“北斗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天刚蒙蒙亮,叶昀便收拾东西,拉着马车上了路,他把马车让给了卢樟,自己戴上斗笠蓑衣在外头驾车,刚坐下,苏溪亭就蹭了出来,一手抓着阿昼的衣领把人扔了进去。
叶昀压低了斗笠,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按兵不动,如今我在江湖朝堂都无人可用,偌剌在江湖中的势力也不清楚,就算我要出手,也得等到知己知彼,而且,我不会再当旁人的刀,这一次,棋局怎么下,得由我说了算。”
苏溪亭闻言,两眼放光,兴奋地搓搓手:“你莫不是要颠覆天下,揭竿而起,直接砍了那狗皇帝?我帮你啊,摇旗呐喊还是挥刀上前,我都成。”
叶昀一掌拍到他的嘴上捂着:“你这张嘴若是不会说话就闭着,也没人当你哑巴,天下安定来之不易,此事须徐徐图之。”
总归是有报仇雪恨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