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大约是时隔太久,叶昀竟一眼没能认出人来。
蒋子归走到叶昀身边,拍拍手:“是二夫人。”
“二夫人?”叶昀惊异。
他爹一辈子没娶过小妾,他兄长连通房都没有,这是哪门子二夫人。
蒋子归抬手往角落里指了指,叶昀视线看过去,这才看到自己的牌位边上,还有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叶罗氏”,竟然是他的夫人。
饶是叶昀心头悲痛欲绝,此刻也控制不住地瞪大了双眼,一副全然不敢置信的模样,惊声问道:“我什么时候娶过妻?”
门突然从外被人一脚踢开,来人亦是满脸惊异:“你娶妻了?”
蒋子归头皮一麻,一种“完蛋了”的感觉从心里噗噗往外冒。
叶昀和门口的苏溪亭面面相觑,俱是迷惘一片,只蒋子归磕磕绊绊开了口:“是原先跟在军医身边的罗姑娘,她在叶家获罪后,抱着您的牌位嫁进了叶家,然后自尽了,我们感念罗姑娘情深意重,就将她也一同送回了叶家祖坟,与您一起供奉。”
军医身边的罗姑娘,那是,罗幼沅。
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遥远。
7
绥安二年,苍南庄荫府下有座最靠近荒漠的小城,这城原本叫临水,取自当地人对水的渴望,只是因人常以“渴城”指代,久而久之,那座城的城门上便刻上了“渴城”二字。
罗幼沅自出生起,就是吃沙子长大的,家中有一口极深的老井,老井只有每年春夏之交的时候才有较为充足的水,其他时候即便是把桶放下去,也只能捞出一桶沙来。
但那井边却生着一颗胡杨,长得张牙舞爪,十分扭曲,她阿爹在树下给她绑了个秋千,那个千秋便是伴着她长大的唯一玩伴。
在这黄沙城里,实在难找到消遣的玩意。
罗幼沅天生不比祖祖辈辈生长在当地的孩子,她的母亲来自扬州,是个被人遗弃的扬州瘦马,被黄沙城里的铁匠捡了回家,所以,她承了她母亲的样子,生来就是一副水做的身子,走两步就喘,柔弱得就像一株菟丝花,长在沙漠里的菟丝花。
似乎注定是活不久的。
她没有其他的玩伴,因为她太瘦弱了,经不起风沙。那颗胡杨树下的秋千,摇着她从日出看到日落,广袤的沙原,满目苍黄。
那日是罗幼沅十四岁生日,黄昏暖融融的落日余晖里,她端着一碗素面,上面飘着两颗葱花。
城门口的那面破鼓就是那个时候被敲响的,带着从沙漠深处席卷而来的血气,“咚咚咚”急促而震撼,敲碎了整座城的宁静。
是蛮人的奇袭,他们借着冬日来临前,渴城一年中最热闹的集市混进了城中,彼时城防军早已散沙一片,数年的放养日子养软了他们的骨头,连第一击都没熬过去,城门已然洞开,残军做鸟兽状溃散一片。
一个老兵就立在城门边,还做着尽力关门的动作,胸前却早已被洞穿。
第49章
渴城的冬日最难熬,冷得能冻掉人的腿脚,方圆数十里寸草不生,牛羊不见,每年过冬,都只能依靠霜降前最后一次集市,集市上全是从庄荫运来的粮食蔬果、皮毛炭火,从五更天起能一直热闹到戌时,全城的百姓都回到主街上采购,来来往往数趟,人群入潮,摩肩擦踵,挤得水泄不通,活像被赶到一个羊圈里的绵羊,就等着猎人来捉。
城门破的时候,人潮疯狂推搡,拥挤成一团,连四散的空间都没有,蛮人的长刀只挥出一下,就能串出一串人,个个穿心而过,血扬了漫天,落下时,烫得每个人心头发疼。
喊杀声从城外一路蔓延进城里,杀红了眼的蛮人仿佛是屠宰场里的屠夫,一路收割人命,比落日还要烈的火不知从哪家烧起,被干燥呼号的北风卷着蹿上了天,呼啦一声,铺开一场灼烈的火势。
哭喊尖叫直入云霄,热闹非凡的集市,转瞬成了人间炼狱。
罗幼沅的面还没吃完,罗铁匆匆推门进屋,怀里还捧着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大冬瓜,一进门,那冬瓜就落了地,摔出很远,裹上一身的黄沙。
“快,去井里,去井里!”他推着妻女,表情控制不住地抽搐,“蛮人打进来了,你们去井里躲起来,快点,来不及了!”
这个一向对妻女轻声细语的北方汉子,头一次吼叫出声。
罗幼沅手里还捧着那碗素面,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傻愣愣的,罗铁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碗,往地上一摔,夹起罗幼沅大步往井边走。
“蛮人杀人不眨眼,下去以后,我会把井盖盖上,你们在下面不要出声,熬一熬,援军一定会到的。”来不及收拾,罗铁把罗幼沅放在井边,用绳子系着她的腰,然后把院中晾晒的几件短袄塞进她的怀里,“无论你听见什么,千万不能出声,如果有人掀了盖子看,你就往暗处躲躲。”
“桓娘,你抱着沅沅,快,别愣着了。”
桓娘却摇头,转身跑进了厨房,一张粗布包上几块干饼,折身回来也塞进了罗幼沅的怀里,然后狠狠心,一把把她推进了井里。
罗铁差点反应不及,匆促间拉住了绳子。
罗幼沅悬在半空,听见她爹吼道:“你做什么?”
“沅沅能活就行,我是你救回来的,与你同死也是应当。”她娘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柔平静,“阿铁,你死了,我也不会活,我下不下去,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罗幼沅毕竟只是个养在家中连门都少出的姑娘,她的生活里除了日升日落,便只有胡杨树下的秋千,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连害怕都是后知后觉。
“爹,爹,你拉我上去,我不要自己下去,你拉我上去啊爹,娘!”她的声音从井里传出来,被扩大数倍。
罗铁看着妻子,心一横,把绳子放下,对着井里道:“沅沅,不要出声,你在这里等着,等爹娘回来接你。”
盖板压上了井口,那口枯井连最后一丝夕阳都隔绝了,漆黑一片的世界,只有不到方寸大小,罗幼沅贴着井壁,凉意如刀,直直切进她的身体。
“爹,娘……我害怕。”她怀里抱着半干的棉衣,缩成一团。
井里的小世界,听不见外面的动静,期间井上的盖板被人搬动,漏下一缕月光,罗幼沅尽力把自己缩小,往暗处躲,她想,若是无人来接,她也爬不出这口井,大约也只能死在井底。
井口有人说话,可能是动作被打断,来人并未再掀井盖,踢踢踏踏的步子伴着咒骂走远。
便只有那被掀开的缝隙,吹着边塞的风,把光都吹凉了。
罗幼沅不知道自己在井底躲了几天,等到她把粗饼啃完,又过了数日,滴水未进的姑娘根本熬不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看着井壁上变化的光,下肢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
寒露之后,霜降之前,边塞的冬进入了最难熬的时节。
8
再睁眼,看到的是一张浓烈昳丽的脸,戴着头盔,正从灼目的光里渐渐靠近,井口被人掀开,霎时天光乍亮,来人如天降神兵。
那人把腰间的绳索拴在她的腰上,声音干哑,却挡不住的精神:“姑娘冒犯了,马上就有人拉你上去。”说完,他冲上方叫道,“拉。”
罗幼沅的目光黏在那张年轻的脸上,那是一张比她娘还要美貌的脸,眉目飞扬,一双眼睛似沙漠绿洲里的月牙湾。
她被拉着缓缓上升,从井口出来的时候眯了眯眼,受不住着刺目的光,嘴唇动了动。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儿冲了过来:“造孽啊,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罗幼沅拧着头,沉默地环视四周,她的家已经是断壁颓垣,胡杨树下的秋千断成了碎木,她的那碗长寿面还在院子里,不知道被人踩过多少次,碎碗中白色的面条已经成了泥,只有她爹买回来的大冬瓜,孤零零地滚在一边。
胡杨树边,白布盖着两具尸体。
老头儿粗糙的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孩子,别看。”
罗幼沅的世界,如黄沙堡垒,彻底崩塌。
她回头,看见从井里爬出来的少年士兵,一身黑色的铁甲,怀里还抱着她爹娘留给她的棉衣。
绥安二年,叶昀还只是军中的一个小兵,在吴老将军麾下,第一仗就拎回了蛮人大军两百三十七颗人头。
罗幼沅跪在他的帐外,一直等他从战场上回来。
叶昀浑身浴血,狼狈不堪,被罗幼沅拦住,她换了一身素白麻衣,跪在叶昀的面前。她听军医说,那日原本他们已经要撤离,是叶昀坚持再搜一遍,这才意外找到了井里的自己。
“幼沅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叶昀咧开嘴笑,浑身少年意气,半跪下去扶罗幼沅:“保家卫国为军本职,我不是救你,而是本该护着你,只要你是大澧的百姓一日,我就会护你一日。”
罗幼沅膝行退后两步:“吴将军说要把我送去庄荫,我不愿,求将军帮我。”
叶昀不解:“这里是战场,你留在这里很危险,而且,军营不留女眷。”
“我可以不是女眷!”罗幼沅抢话,“我可以从此着男装,将军嫌我手无缚鸡之力,我可以不去战场上拖你们后腿,我可以留在后厨或者跟着军医,我不离开这里,渴城是我的家,我要看着它收回来,我要看着我爹娘大仇得报。”
她拼命磕着头:“求将军帮我。”
叶昀脸上的笑渐渐落下,换上郑重:“你也可以去庄荫等,等战事结束,再回来。”
罗幼沅满脸是泪,声嘶力竭:“还请将军告诉我,渴城活下来多少人。”
叶昀没吭声,渴城奇袭,屠杀殆尽。
“我是渴城唯一的幸存者,我脚下是大澧的土地,是我的家,我活着,身后是所有渴城的百姓,我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被战争驱逐,我站在这里,就代表着渴城百姓寸土不让。我不走,从今日起,我可以跟将士们一起训练,跟着军医学医,为将士们洗衣做饭,我甚至可以死在这里,但我不会离开渴城。”
罗幼沅被救那日,曾听见吴老将军夸赞叶昀,有乃父之风,不辱叶家门楣。
她猜,叶昀的话,会有用。
当夜,罗幼沅彻夜未眠,盯着帐外夜色转淡,染上金光。
次日,有小兵来找她,把她带到了军医那里,是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
罗幼沅束起了头发,穿起了男装,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学医,练武,即便军医拦她,她还要在忙完后为将士们洗衣,她如她自己承诺的那般,不拖后腿,不添麻烦,把自己活成了个男人,无声无息地活在军营里。
再无人视她为菟丝花,她是一株植根边漠的红柳,始终顽强生长着。
渴城一战后,大军班师回朝,罗幼沅收拾了自己的行囊,跟在叶昀的身后。
叶昀拒绝了她,她却生生跟着大军默默行了半个月,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生火,自己找吃的,鞋磨烂了两双。
叶昀要送她回去,她却说:“家仇已报,救命之恩该还,一事归一事,我是乡野丫头,却也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将军没有需要用我的地方,没关系,总会有的。”
罗幼沅就这样跟着叶昀,跟了很多年,她初初几年不苟言笑,比叶昀最忠心的护卫还像个护卫,她跟着叶昀打了一场又一场的仗,叶昀受伤,她医,叶昀追敌深入,营帐她守。
他们之间总是形影不离,却无一人调笑他们之间的关系。
只因罗幼沅太过忠心,她看向叶昀的目光,永远清澈坚定。
叶昀常开玩笑说:“待天下大定,给你选个如意郎君。”
罗幼沅接得很自然:“到时候我都成老姑娘了,将军您给我选个年纪小的,我喜欢年纪小的,瞧着精神。”
叶昀最后一次离开玉都,恰逢叶老夫人中风,家中长嫂有孕在身,一时竟无值得信任之人贴身照顾叶老夫人,叶昀急得嘴角燎泡。
仍是罗幼沅站了出来,她留在了玉都,替叶昀照看叶老夫人。
叶昀临行前,朝她郑重行礼:“阿沅,我母亲便托付给你了,我心知委屈你,但这份恩,我叶沂川铭感五内,将来定会报此大恩。”
罗幼沅换下了她穿了许多年的男装,梳着女子发髻,立在将军府门口:“将军,幼沅曾承诺于您,只要将军需要,幼沅当赴汤蹈火,更何况只是照看老夫人,幼沅根本就是留在将军府享福,将军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后来,叶昀常在军中收到家书,长嫂夸罗幼沅兰心蕙质,将母亲照顾得极好,日夜不离身,如今母亲已然大好,待他班师回朝,定能跑能跳。
叶昀满心感激,在集市上搜罗了许多渴城当地的玩意,随家书一同送了回去,想着罗幼沅见到那些玩意,或许会高兴。
然而,叶昀那一回,却没能再回玉都。
第50章
当叶昀的死讯传回玉都时,罗幼沅一度以为自己仍陷在十四岁那年屠城的噩梦里。
黄沙漫天里,那个年轻的小将军,被风沙一层层淹没,最后不见踪影。她被困在那口井里,仰头看着天,渴望着那个人能出现在井口,原来“渴城”的名字,渴的不仅仅是水,更是活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