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一个翻身,堵在喉间的血猛地喷出。
叶昀睁开眼睛,眼前只有一张放大的人脸,他恍惚间差点没认出来,只觉一瞬的陌生,而后神智逐渐回归,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映着两个自己,视线逐渐聚焦、拉远,苏溪亭那张画中仙般的容貌又重重撞击到了叶昀的眼里。
他张了张嘴,可喉间腥甜干涩,说不出话来。
倒是苏溪亭,像是松了一口气,唇角牵了起来,勾起一段弧度,给他那熬了一宿的脸上染上了两点花色。
“叶将军,果真是身怀不凡。”话似调侃,语气却透着信息。
叶昀浑身力气都被昨晚那一场折磨耗尽,颓然躺在床上,呼吸间觉得胸腔仍是隐隐作痛,还真是从未发作得如此严重。
“你昨晚守了一夜?”声音轻而哑。
苏溪亭靠在他的床头,手指在叶昀仍然赤裸的胸前轻轻点了点,状似调情,透着股轻浮,但手指抵住的位置却正中心上。
叶昀惨白一片的脸上竟然罕见的浮上一片红。
有点麻痒从皮肤上传进身体里,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苏溪亭指着的地方。
便听苏溪亭在他耳边道:“这玩意可不常见,给你种下这东西的人,究竟是恨你还是想救你?嗯?”
有了共同的秘密,两人此刻仿佛突然就近了距离,不是指相隔距离,而是指他们正在逐渐相融,彻底击碎了最后一点客套。
苏溪亭的话里,带上了明显的亲昵。
叶昀脑子里仍是一堆浆糊,整个人好似分裂,一半仍是沉浸在全家尽数身死的痛与恨里,一半抽出来给了眼前的人。
他讷讷问道:“你知道?”
苏溪亭抽回手,顺便把他的衣襟拉好,指尖就这么在他胸膛之上来回轻蹭。
“我治不了,但能帮你。”他把叶昀的衣衫整理好,“你想瞒就瞒,不过日后发作最好就呆在我身边。是起床还是再歇会儿,门外那群老头儿急得快尿裤子了。”
门外,蒋子归、郑虎等人已经勾着脑袋,提心吊胆等了整夜。
卢樟也是熬得满脸胡茬。
只有阿昼,果然还是年轻人精力旺盛,门神一般立在门外,脸上半点倦色都无,仍是那样精神十足,杀气腾腾。
叶昀闭了闭眼:“让他们进来吧。”
苏溪亭笑着答了声“好”,给叶昀掖了掖被子,然后起身去开门,门外一群老汉翘首以望,一双双老眼熬得通红,见苏溪亭出来,一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
“苏公子……”蒋子归迫不及待出声。
苏溪亭踏出门,转身带上门,关得严严实实,微笑,慢条斯理道:“他睡了,你们下午再来吧。”
屋里躺着的人听见了,仍是满面虚弱,却也忍不住地无奈笑笑。叶昀翻了个身,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一直盖到下巴处,闭上眼睛,脑子里仍是热滚滚的一片,眼前全是亲人。
他惯来不爱流泪,便是在尸骸遍野的战场之上,眼看昔日袍泽一个个倒在苍南旷野之中,他也不曾如这般绝望。
大概是因为当年的他,心中总是向着光而去的,他笃信,当黑夜过去,会有清明盛世,容广厦千万。
而如今,他仿佛行走在泥沼中,看着自己一点点被淹没。他后悔了,叶家的下场都因他而起。
叶昀紧闭的眼皮剧烈颤抖着,眼角沁出泪,一埋首,没进了软枕里。
第48章
自脱不开的噩梦中醒来,已经黄昏。
屋里屋外一片寂静,叶昀睁眼的那一刻,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
翻身下床,两只腿毫无意外的绵软,内耗过度,再强的人也虚弱,加之又是一日未曾进食,连嘴皮子都干得翻了起来。
打开门,门外廊下坐着人,披着那件绛紫色大氅,江南还未落雪,但已有冷霜,那人就燃着一盏红泥炉子,炉上热着茶。
好好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愣是被他喝成了“绿蚁煮新茶”。
听见开门声,苏溪亭撑了个懒腰:“可真能睡。”
叶昀走过去,蹲在他身侧,看着茶壶上袅袅的白雾:“多谢。”
他心间微暖,毋庸置疑,苏溪亭守了他一天一夜,昨夜为他压制“攒命”,还不是耗了多少内力。
苏溪亭只觉得自己当真是从未有过的贴心,更觉自己与叶昀之间已经亲密无间,开口的话自然也就有了点试探:“这玩意是给临死之人种的,我观你身子里的这只,又肥又大,可见养了不少年,叶隅清,你老实说,怎么回事?莫不是自你儿时就种下了了?若是这样,你小时候居然能受得住这种折磨?”
叶昀拿起火钳,翻了翻炉子里的火,病怏怏的脸上映出一点火光:“我是,罪有应得。”他起身,面含软柔,“往后有机会,慢慢说与你听。”
苏溪亭唇角又是一跳,勉强压了下来,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得意:“你自己别忘了这话就好。厨房里热着粥,我去给你端过来。”
多稀奇,金贵爷们儿都开始伺候人了。叶昀抬手压了压苏溪亭的肩膀:“别忙活了,守了我这么久,你自己也歇会儿,我去找子归。”
这话一出,躲在转角的人一下就蹦了出来,刻意压着他的大嗓门:“将军,我在这儿呢。”
叶昀扭身去看,恰逢一阵风吹过,撩起他吹落的黑发,他一双精致到极点的眉眼略略上挑,生生被廊柱框成了一幅美人回首图。
蒋子归心道:不愧是将军,多少年了都,活成了个老妖精。
身上一暖,被人从身后披上了大氅,绣着银丝瑞锦纹的绛紫色大氅,还带着苏溪亭身上的体温,还有那丝丝缕缕的山水香。
大氅就像一只茧,把叶昀包裹得严严实实,莫名的,叶昀心中居然顿觉安定。
蒋子归走到眼前,一副罪行难当的模样,垂头丧气:“将军,都怪我,害您……”
“怪你什么,我终究要知道,往后别叫将军了。”叶昀语气淡淡。
蒋子归一愣,挠挠头:“那叫什么?”
“随便,你想叫什么都行。”叶昀把那大氅又裹紧了些,侧身对苏溪亭道,“我还有些事,要与子归说,你去歇歇吧。”
苏溪亭一个不高兴,瞪了蒋子归一眼,眉毛吊起:“刚还说会告诉我,现下又让我回避,叶隅清,你过分了啊。”
叶昀此刻仿佛有无限耐心:“如今我自己都没全闹明白,等我理清楚,往后自会告诉你,急什么。”
苏溪亭又看了一眼蒋子归,正对上这老头儿斜眼偷瞄的眼神,轻哼一声,拎起他的茶壶抬脚就走。
转瞬之间,院里只剩叶昀和蒋子归二人。
“子归,你说你将我家中人葬入了祖坟,这些年可有人发现?”叶昀有些站不住,在方才苏溪亭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蒋子归老老实实立在一旁:“没有,当年我们做的隐秘,也没立碑,这些年我每逢清明都会去看一眼,并无异常。”
听到“没有立碑”四个字,叶昀眼圈又是一红,叶家满门忠烈,到最后连块碑都没有。
眼瞧着叶昀情绪激荡,蒋子归又立马补了一句:“将……主子,主子,您别急,虽然没立碑,但我在这镖局里给老将军他们供了牌位,还在慈恩寺里给他们供了长明灯。这些年,香火没有断过。”
叶昀搭在膝上的手紧攥成拳,猛然仰头看去:“你……”
蒋子归明明已经年逾半百,在叶昀面前还像个愣头青一般,他比叶昀大上不少年岁,但偏偏就服他。
“主子可要去看看。”
叶昀看着蒋子归嘴唇开合,脑中轰然一声,他的声音无意识一般飘了出来:“在,在哪里?”
“不远,就在后院最后面。”
去后院的路上,蒋子归一直在叶昀耳边嘀咕:“主子别恼,祠堂的位置按理说不该设得这么后,但我怕被人发现,不敢大咧咧地做,这里原本是以前柴房的地方,我把屋里修葺了一下,好歹得让老将军他们住得好一些,但外面还是保留着原来柴房的模样。”
叶昀满心感激,哪里还能责怪蒋子归。
祠堂的门被一把大锁紧紧锁着,蒋子归从胸前掏出把钥匙去开。
叶昀分明早无心跳,此刻却有些控制不住的起伏,他鼻翼翕动着,两手掩在大氅之下死死攥住,一双眼盯着那两扇门板。
“子归……”他突然出声叫了一声。
蒋子归抬头,眼神迷茫。
叶昀有些不敢,不敢去面对那满室的牌位,身体里那团火又烧了起来,焚得他双目一片血色。
他该怎样去面对他们。
一声“咔哒”,锁开了。
门板被后院骤起的寒风吹开,那一室的烛火卷着香直冲进叶昀眼底。
正对着他的是他父亲的牌位。
6
合上门,屋里的光也跟着暗了下来。
叶昀跪在蒲团上,一颗心已然被掏空了,他麻木地磕着头,心中无数句“对不起”。
蒋子归也跪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从供桌下扒拉出一个火盆,点了钱纸和金元宝,他一个人烧着。
然后一只瓷白如玉的手也伸了过来,两人默默无语,火舌舔着金元宝,渐渐燎成灰烬。
“主子,节哀。”
这声迟来的节哀,激得叶昀猛然闭上双目。
“子归,你站起来。”叶昀哑声道。
蒋子归不明所以,慢慢起身,后退两步,低头看着叶昀。
叶昀也跟着起身,后退两步,面朝着蒋子归,陡然跪下,双膝落在地上,发出闷声。
蒋子归心头一惊,下意识就要弯腰去扶。
“站好。”叶昀喝到,“子归,为我叶家人收尸、供奉,原应是我这个做儿子、做弟弟的该做的事,你替我代行为子为弟之责,这一拜,你该受着。”
话音落,蒋子归便眼看着叶昀结结实实对着自己磕了三个响头。
老爷们儿别开眼,抿着嘴唇,亦是红了眼眶。
“仁之实,事亲是;义之实,从兄是。我如今不仁、不义,实在没有脸面立在你的面前,只我往后还有仇要报,子归,帮我。”叶昀最后一个头落地。
蒋子归喉头滚动数下,强咽下梗塞:“当年我与将军歃血为盟,将军护我赤狼百余人性命,还给了我们立足之地,我当年就曾向您许诺过,我蒋子归这一生,可为天下百姓死,亦可为将军死,只要将军开口,我赤狼上下,当肝脑涂地。”
“此诺当永远践行。”
“多谢。”
立在牌位前,叶昀的目光终于渐渐往上,看到了背挂在墙上的两幅画,他原以为是自己双亲的画像。
然而,蒋子归开门的一瞬,寒风掀起一角,他看到的竟是自己的脸。
“这……”若其中一幅是自己,那另一幅,他回头问道“子归,这是……”
蒋子归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复又把门关上,搬了张小凳过去,站在小凳上,小心翼翼把画像翻了个面。
一个的确是叶昀,而另一个,身穿牙白罗镶花边广袖袍,颈间一串攒珠累丝玛瑙璎珞圈,头戴日永琴书簪,一张瓜子脸如明月生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