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41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几人只得讪讪收回手,脸上怪尴尬。

前后等了约大半个时辰,天已尽黑了,两人才收拾完,一个肩上扛着猫,一个脚下牵着鸭,浩浩荡荡就跟着去了赤狼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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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几人扛着大包小包进了赤狼镖局,过了影壁,才看见天井处被扩成了一大片练武场,刀枪剑戟竖在场边,东厢房里燃着灯火,叶昀的声音从里面漏了出来。

“我在梁溪见到了暗标,这才撞破私盐一事,跟着你们分舵的兄弟一路赶到陵州,没想到是竟然会是你。”

另一个粗犷的声音应着叶昀的话,那声线很是威严,却透着几分伏低做小的恭敬,压得沉沉的,仿佛不敢大声说话。

卢樟听了听,着实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一回头看阿昼,阿昼则是一脸的不关心。

领着他们来的男人引着他们往后院去:“我们总镖头和叶公子说话,苏公子和我们大小姐在后院玩,两位跟我们来。”

卢樟有些犹豫,冲那厢房里看了好几眼,原想跟叶昀先碰个面,可惜没碰上,只能先跟着人去了后头。

厢房中,烛火高燃,叶昀坐在主位上,蒋子归恭恭敬敬坐在下首,半点不敢越矩。

“我们也是做梦都没想还有能再见您的一天,私盐一事,的确有违国法,但因为是无可奈何。”蒋子归叹了口气,“这事还得从您……”话头在这里断了,蒋子归左右看看,面露犹豫,一个大老粗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急得抓耳挠腮。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琢磨那么多。”叶昀端起茶杯接了句。

蒋子归“欸”了两声,继续道:“从您‘亡故’那事说起,您‘下葬’后,皇上将苍南铁骑打散重组,将数位将军提回朝中,明升暗贬,几乎缴了所有的兵权,然后另派心腹来统领十六营,把咱们的苍南铁骑搅和得一塌糊涂。我们赤狼营原就不归苍南铁骑管,那时频频被打压,还有好些个兄弟因为所谓的违反军令被处死,我心中始终对您的死耿耿于怀,当时一怒之下,一怒之下就撂挑子不干了,我带着人逃回了山里。”

“在山里种了几年地,突然有一天,成安侯给我传了一封信,让我速到玉都,我当时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带着一队兄弟偷偷潜回了玉都。到了玉都才知道,叶家……”

蒋子归的声音又落了下去,他并不确定叶昀是否知道叶家的事,如果知道,为什么还不去报仇,如果不知道,那他又该怎么提起。

叶昀喉间陡然一紧,一股凉意从脊背闪电般蹿上了后脑,他只觉得那一刻全身血液仿佛都被还苍山顶的冰雪浸凉了,自他醒来,为了不给叶家带来麻烦,他特地绕过玉都,一路南下,一路上都不曾打听过叶家的情况,生怕被人注意。

而此刻,蒋子归口中的“叶家”二字,就好像虚空里横劈过来的一把刀,对着他的脖颈,好似下一刻就要将他生生斩断。

“叶家……怎么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飘在云端,托着他满腹的心慌。

蒋子归腾的起身,狠狠跪到叶昀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额前都破了油皮,腮边绷紧,滚动两下,他又磕下头:“将军,末将万死,您去后第五年,那狗皇帝以谋逆罪判叶家满门抄斩,这事他做的隐秘,说是看在您为国捐躯的份上,为叶家保留一世英名,故而暗中处死,并不声张,对外只说,叶老将军告老还乡,带着全家从此隐退。”

“成安侯递信给我,原是想让我去为叶家上下……收尸。”

蒋子归眼睛一闭,语速突然加快,甚至有些囫囵:“我带着弟兄们与成安侯悄悄联络,将叶老将军、少将军、老夫人和大夫人的遗体带回了姑苏祖坟安葬,之安因为是陆家人逃过一劫,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我们从姑苏一路北上准备回山里,却在半路上发现许多因为食用劣质官盐而患上大脖子病的老百姓,这才发现官盐不对一事,后来我们就这样留在了江南,明面上开着镖局,暗地里就贩着私盐,用低价与老百姓家中买来的官盐交换,给他们供优盐食用。”

“将军,末将绝无私心,这些年也没靠私盐牟过一分利,只是,只是百姓盐税太重,会耗死他们啊。”

后面的话,叶昀都没再听见,他耳边只盘旋着两个字——收尸。

整个人如坠冰窖,而后又被熊熊大火焚烧,恨不能焚尽五脏六腑,将他烧个干净。他此生从未经历这样的时刻,无论是从前在战场上,还是从棺材中醒来。他的魂魄好似脱离了身体,悲愤犹如嗜血的刀刃,在他魂魄之上一刀一刀地砍下,那是如魂魄深处传来的疼痛,让他头痛欲裂。

叶昀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已然双目赤红,脖颈之上经脉寸寸隆起,躯体里烈火翻滚,如荒原赤焰,汹涌而来,没有半点阻力。

他的双亲,他的兄长,他的长嫂,他的侄儿。

叶昀在这世间所有的血亲,原来那么早,就已经惨死于皇权刀下。

蒋子归亦是双目含泪,抬头望去,只见叶昀状似疯癫:“将军……”

叶昀的视线里一片血红,慢慢聚焦到蒋子归的脸上,他的声音极轻。

“我已甘愿赴死,为什么不肯放过叶家。”

“为什么?”

胸口猛然剧痛袭来,如千万虫噬,咬着他的血肉,钻进他的骨髓,愤怒、悲伤和疼痛席卷整个身体,太阳穴突突直跳,好似即刻就要炸开。

叶昀整张脸被充血成红色,他死死捂着胸口,右手将桌角生生拧下,喉间喘息艰难。

倏忽,一阵腥甜攀上喉头,他猛地吐出一口血。

第47章

厢房中发生的事,只有叶昀和蒋子归两人知道。

卢樟和阿昼跟着人去了后院住所,在后院梅花台上看到正戏弄蒋之安的苏溪亭,老大一个男人,把小姑娘戏弄得团团转。

“你这轻功看着还行,使起来不太行,像棵狗尾巴草。”

“动作怎么这么猥琐呢,小姑娘家家的,窝肩驼背的,浑身上下写满了鬼鬼祟祟四个字。”

“你晚上吃的太多了,得好好消化消化,我这是指点你,你可别不知好歹。”

满院子只听见苏溪亭的声音,阴阳怪气,梅花台边是数个火盆,里头点着篝火,把整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这还真是,跟山里土匪窝子的布置一模一样。

卢樟没眼看,一脸同情地拍了拍阿昼的肩膀:“我先进屋了。”

蒋之安的功夫很一般,是蒋子归亲自教的,奈何土匪当年也是自学而成,一身功夫很是粗糙,当年在战场上也不过是因为杀气重,撑得住那大开大合的功夫,但蒋之安就不同了,她天生骨架瘦小,长得很是轻盈,学蒋子归的功夫一来不合适,二来也学不到精髓,倒是从小顽劣,从挨打逃跑里练出了一身灵活的身形。

她在梅花桩上,脚下一个轻游,下腰弯身,如游鱼扭动,在苏溪亭脚下就好像是一团扯不开的水草,缠人得很。

苏溪亭直觉这丫头对叶昀来说很重要,所以也不过是逗逗她,没下狠手,就那么勾着她玩,可玩着玩着,却看出了些端倪。

足尖八步为一轮,腰为圆心,双腿似鱼线,看着轻,实则下盘稳,这种轻功路数倒是像极了一个人,人称“水上柳叶”的宁鹤川,听说他男生女相,自小身形细长瘦削,习得一身掌上舞,以掌上舞为形钻研出一身诡谲轻功。

苏溪亭看蒋之安,虽然只学了些皮毛,但已经不俗,可见宁鹤川那一身轻功有多厉害,他一个后仰掠开,站到最高处,摸摸下巴道:“小丫头,你这功夫学得不到家啊,宁鹤川就教了你这?”

蒋之安脸色大变,她爹不肯让她跟江湖中人搅和到一起,所以她跟着宁鹤川学过一段时间轻功这事,一直被瞒着,现下被苏溪亭说破,她觉得自己恐怕明日小命休矣,一时间气得胸脯起起伏伏,从腰间摸出长鞭就要甩去。

“你这人,嘴这么长,还不如切下来给我爹佐酒。”大喝一声,就要迎上去。

谁料半路冲出个程咬金,一柄软刃横插进来,直接把长鞭搅飞了出去,那软刃看着不着力,蒋之安却觉得软刃之上传过来的力量如千斤重压。

再抬眼去看,只见阿昼立在她身前,一身黑衣,眉目清秀,面若寒霜,软刃上落下月光,自他眉间反光而过,是阴沉沉的杀气。

蒋之安心头砰砰跳,长鞭已经脱手,她站在一根梅花桩上,盯着阿昼看。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

苏溪亭闻言大笑:“一个丫头片子管你叫毛头小子欸,阿昼,还不快唤声姐姐。”

阿昼眉心皱了皱。

“三足鼎立”的场面是被一阵越来越近的惊呼打破的。

一团人影从前院跑进来,在那团团人影之中,蒋子归背着个身穿灰色长衣的人,络腮胡子都挡不住他满脸的惊慌和混乱:“叫大夫,叫大夫!”

苏溪亭还在笑的脸霎时顿在了那里,寒色一寸寸凝上他的眉眼,他一个飞身扑下,行云流水般从蒋子归背上一把抱住叶昀,一旋身,叶昀就进了他的怀里。苏溪亭低头去看,叶昀面无人色,唇边全是血,浑身温度骤降,凉的就像入棺已久的死人。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

蒋子归在这寒天里出了一脑门的汗,大手一抹,当着外人的面,只能支吾道:“说了些旧事,大概,大概是受了刺激。”

这得是多大的刺激。

苏溪亭抱着叶昀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又回头,一张杀气腾腾的脸冲着蒋子归,纵是蒋子归大半辈子都在刀口上过来了,仍是被骇得心头一悚。

“哪个房间?”

“哦,这边,这边。”幸好早早就让郑虎去收拾了最好的屋子。

可一群土匪住的房子,就算是最好的屋子也看起来十分惨淡,不过已经没心思再去追究这些,苏溪亭抬脚“啪”的关上门,还准备跟着进屋的蒋子归一行人就这么被拍在了门外。

好在床铺铺得厚实松软,把叶昀放在床上,在恍惚的一豆烛火里,他竟显出了十分的脆弱感,那张容色惊艳的脸此刻煞白一片,眼睛闭着,只落下一排浅浅的影。此刻他闭着眼,才觉得那一向挺直的鼻锋实在隽秀,窄窄一道,鼻尖一点轻轻上翘,愣是把他那张脸上平添几分小意和温柔。

苏溪亭对着那张脸不过一晃神,床上的人突然就发作了起来。

叶昀整个人骤然蜷缩成一团,两手死死揪着胸口,面色青白转红,又由红至白,豆大的冷汗从他额上沁出,不过须臾,就沾湿了软枕。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而乱,上齿咬着下唇,仿佛那么轻轻一磕就磕出血来。

那是从未见过的叶昀。

这场景投射入苏溪亭眼瞳深处,突然掀起一阵巨浪,拉扯着他的神经,让他无法控制地想起曾经的自己,在漆黑一片的暗室中,被喂下新药,疼得满地打滚,脏腑俱碎,生死无法,那些一遍遍的折磨,那几乎磨去他整条命的数年,看不见、数不清的轮回。

都是这么过来的。

眼底深处的痛苦犹如一道横亘的围栏,拦着他心中的暴虐、杀戮和欲望,也拦着他向阳而生的渴望。他是黑暗中成长起来的怪物,这世上再无人与他相似。

直到此刻。

苏溪亭仿佛听见那道围栏被渴望撞击,撞得头破血流,为了奔向他的太阳。

自古都是抱团取暖,只有同病相怜的人,才能相互拥抱。

衣袖被人猛地拽紧。

叶昀“嗬嗬”喘着粗气,整个人失去意识,那拽住他衣袖的手紧紧握着,几乎要将掌心的布料扯破。

苏溪亭俯下身,额头抵上叶昀的,他右手控着叶昀的后颈,拇指贴着他的耳后摩挲。

“阿清,不怕。”

4

摸上叶昀的脉搏,狂乱失常。

苏溪亭捏着他的手腕一寸寸往上,一道细细的黑色流线在他血脉里攒动,流向心脏。

衣领被一层层打开,好似拨开包裹暖玉的裹布,终于露出一片莹白。然而左胸口那片莹白之上,是突起的流线,像一个小小的线团,围绕着心脏来回游走。

苏溪亭瞳孔骤然缩紧,掌心贴过去,是微颤的触觉,冷热交替,诡变无常。

他见过这个东西,在多年前一个人药人的身体里,最后,那个药人的心脏被活活剜出。

“这个东西是北疆游族豢养的蛊虫,与西南蛊术有所不同,是用刚出生的婴儿喂养,叫做‘攒命’,等母虫长到拇指大小时,会诞出一只幼蛊用以延续,母蛊就可放进人体,以心脏寄居,以血液为养,能够使人百毒不侵、不老不死。”

“不过因为过于阴毒,被种下‘攒命’的人会夜夜遭受百虫噬心之苦,背负数百婴孩的性命和怨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无尽的痛苦里看着自己活下去,那种疼,就如同活着遭受千刀万剐,而且剐的,还是你的心肺腑肉,非人能受。”

“陵游,得到就有代价,想长生不死,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那个阴沉苍老的声音,曾这样对他说。

攒命,因噬心之痛,被人混叫做“噬心蛊”,实则两者天差地别,但唯一相同的是,发作起来,都是一般痛苦。

他在看到“攒命”的这一刻起,就突然明白为什么叶昀不同旁人住在一处,也明白数月前那一夜,叶昀冰凉发颤的身子,和前些日子那轻轻一触下的异常。

“攒命”不发作时,人是没有心跳的。

此前数月,叶昀一直在勉力用内力压制这种痛苦,加上他们赶路相处的一个月,为了隐藏,不知内耗多少,如今气血翻涌,“攒命”反扑,痛苦翻出数倍,已然是无法抵抗。

苏溪亭从腰间抽出银针,那细长的,闪着寒光的针头没入叶昀胸前穴位,“攒命”无解,只能尽力安抚。

“再忍忍,等天亮就好了。”声音低的像是哄人,苏溪亭把叶昀扶坐起来,一盘腿坐到他的身后,源源不断的内力涌入叶昀体内。

叶昀只觉身陷泥沼噩梦,翻涌的疼痛切割着他,他眼前全是一张张熟悉的脸,他曾在双亲膝下长大,他也曾与兄长嬉戏,过去那些岁月如加注在他魂魄之上的烈焰,再也浇不灭了,只能时时刻刻烧着他,将他焚为灰烬。

那梦境绵长得好似没有尽头,那痛苦源源不断地加重。

直到心口仿佛被人破出一个大洞,凉意冲进来,让他灵台陡然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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