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浸透,她已不知连续多少日未曾好眠了,侧耳去听,院子里呜呜咽咽的声音一阵一阵,满堂白丧,凄冷了那年的月色,玉都好似比渴城还冷,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
她比从前更尽心地照顾叶老夫人,帮着大夫人带孩子,还有陆之安,也是她一手养着,家中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她似乎比谁都要快地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却无人知晓,叶昀走后,她此生再无一夜好觉。
叶老夫人劝她:“阿沅啊,别在这里耽搁日子了,我替你寻门好亲事,叶家已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是滩脱不了身的泥沼,你不是叶家人,没必要跟我们一起受罪。”
罗幼沅只是拧干了帕子,轻轻给叶老夫人擦手,语气里没有起伏:“老夫人,幼沅承将军救命之恩,自当全力报答,将军走前曾把您和叶家托付给我,只要我在一日,我就会照顾叶家一日,这是我对将军的承诺,君子一诺,千金不易。”
叶老夫人只能背过身去抹眼泪。
罗幼沅的名声传得很远,即便叶昀死了,即便叶家沉寂,在玉都众人眼中,无论是谁都高看罗幼沅一眼,只因她心正身正,守着承诺一辈子不肯放弃。
若说她与叶昀有什么私情,多少年了,却也不像,叶昀心中只有战场与天下,而罗幼沅看叶昀的眼神,也从无半点暧昧。
她越是坦荡,就越是清白一身。
到叶家倾覆那日,成安侯劝罗幼沅带着陆之安离开,罗幼沅也只是冷静地将陆之安交给了成安侯,自己陪着叶家走完了最后一程。行刑时,她就站在一旁,无悲无喜,看着叶家上下人头落地。
她熬了三日,将叶家人的头颅与身子缝补完整,交给了成安侯。
成安侯又劝她离开:“如今天高海阔,你是自由之身,回渴城也好,随便去哪里都好。”
她只是换了一身白衣,披上红色外袍,抱起了祠堂里叶昀的牌位:“我曾答应将军,会好好守着叶家,我守不住了,便与叶家一同上路,到了地下,再给将军请罪。”
罗幼沅嫁给了叶昀牌位,成安侯主婚,蒋子归观礼,她的名字被写进了叶家族谱,已是叶家人,当与叶家同生死。
那一晚,成安侯离开前,问她:“其实,你心里有他,对吗?”
罗幼沅坐在灯下,拿着一方帕子擦拭着叶昀的牌位,她头都没抬一下,仍是那般淡淡道:“我不愿将军回首时,心中有愧,我自有我的选择,我报的是恩,亦报的是己。”
叶昀无心情爱,国祚不稳,战火燃遍家国,而她,便甘心做他背后的百姓,被他托着,也托着他。
她藏得太好了,十多年来,一丝一毫都未曾显露。
除了成安侯,这世上便在无人知晓。
那一夜,将军府大火,罗幼沅被烧死在了祠堂里。
蒋子归临走时为她敛了尸,从此尊她为叶二夫人。
——
叶昀从没想过,罗幼沅竟守诺至此。
然而世事无常,故人皆已身死,叶昀却活了过来,他站在罗幼沅的画像前,满心涩意,不知从何说起。
他盯着罗幼沅的画像,那双眼睛多年如一日,是渴城夕阳里的一汪清水,那样的干净,又是那样的倔强。
“我知夫人与主子之前并无私情,但夫人人品之贵重,我老蒋心服口服,夫人嫁给您的牌位也是无奈之举,她不是叶家人,却铁了心要给叶家上下陪葬。”蒋子归重重叹了口气,“之安后来病过一场,对在叶家的记忆不甚清晰,把我认做爹,却无论如何不肯叫一声娘,想来心里还是记挂着夫人,我这些年也想着要讨个媳妇,但因为之安,都黄了。”
话题就这样又念叨到了蒋之安的身上,蒋子归想起她就头痛。
叶昀又取了三柱香,对着罗幼沅的牌位拜了三拜。
“说是救命之恩,其实你早已还清,如今便是我欠着你,再无回报的机会。”叶昀声音突然放轻,“阿沅,是我对不住你。”
门口的苏溪亭盯着叶昀的背影,目光一寸寸挪到那张罗幼沅的画像上,他看得很认真,像是隔着这幅画,想象这这个人。
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女子,重情重义,纯善之极。
和那个女人截然不同。
他此生所有悲剧都是因那个女人而起,他也曾想,若是她不是那样的自私恶毒,或许自己也不会成为今日的陵游。
只是,罗幼沅是叶昀的妻子,即便她嫁的是个牌位,她也是叶昀的妻子。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一只手将他心肺拧成一团,又狠狠捶打两下。
苏溪亭背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他心里疑问不断,克制不住地想。
叶昀喜爱她吗?会不喜爱吗?这样的女子,他从未动过心吗?
为什么,心里会这样酸。
10
苏溪亭回到自己的屋里,阿昼正在给小黄做棉窝。
一见苏溪亭,立马就站了起来:“主子,您回来了。”
他还想问叶昀的情况,但不敢在苏溪亭面前多话,只能又咽了回去。
苏溪亭把小黄抱进怀里,黄鸭已经长得很大了,扁嘴圆眼,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
“你说,我心里怎么这么不得劲呢?就算是这样,也算是娶妻了,有妇之夫啊。”苏溪亭神叨叨地念着。
阿昼很想转身离开,他真的听不下去了,这么多的秘密不是他一个半大小子能承受的,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走路,随时都有可能被苏溪亭一刀劈成两半。
苏溪亭仰头叹了口气,想去床上躺躺,一扭头看到阿昼:“你怎么还在这儿,出去出去。”
阿昼拔腿就走。
就剩苏溪亭一个人在屋里,拈着小黄的鸭毛,拨上一绺:“喜欢她。”再拨一绺,“不喜欢。”
就这么反反复复,小黄好好一只鸭,生生被拨得鸭毛凌乱。
等叶昀收拾清醒了,也已月上中天。
他在院子里寻了一圈,也没瞧见苏溪亭人,如今苏溪亭已知他的秘密,往后还得从长计议。
垂珠盘在猫窝里,冬日犯懒,格外不爱动弹,瞧着叶昀院里寻了两个来回,才轻飘飘地“喵”了一声,站起身领着叶昀往外走。
苏溪亭其实也没走远,就是坐在那柴房祠堂的屋顶上,抱着小黄发呆。
叶昀远远瞧见他,只觉得无奈。
“你坐在那上面干什么?”
苏溪亭摸鸭的手一顿,朝叶昀看过去,心里酸得都快溢出来,却又因叶昀特地来寻他而觉得肺腑熨帖。
“你找我做什么?”他问。
叶昀身上还披着他的大氅,便是这么站在地下招手:“去厨房,去不去?”
苏溪亭一舔嘴,有便宜不占是蠢驴,转瞬就到了叶昀身边,带着一股冷风,呛得叶昀一个喷嚏。
“大半夜的,你还下厨。”
叶昀把垂珠抱紧了些,肥猫取暖:“要吃就跟着。”
苏溪亭烧火,干柴不要钱似的往里扔,熏出大片烟雾,叶昀把他拉开:“别帮倒忙了,我的祖宗,您就坐一边儿候着可好?”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火钳在炉灶里忙活。
苏溪亭被那火的温度暖了暖,叶昀身上那种温柔又冒了出来,似乎总是在厨房,烟火缭绕里,他总是格外眷恋着叶昀的背影。
“我看到你的牌位了,原来你叫叶昀,我听说过,苍南的战神叶昀,我小时候,街头巷尾都是你的名字。”苏溪亭开口,他想起同他关在一处的那个可怜人,教了他两年诗书,其间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讲一个叫叶昀的将军,他儿时也曾想象过叶昀的样子,无论怎样,都是他最渴望的样子,阳光下肆意生长,战场上全力厮杀,待到烈日当空,迎风就是爽朗的笑。
苏溪亭很久后才恍然明白,原来在他还没见过叶昀时,就已经爱上了这个名字。
叶昀拿着火钳的手一顿,眼神有一瞬的涣散,而后一切如常:“叶昀已经死了,我是叶隅清。前尘往事而已,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苏溪亭笑出了声,有些怅然:“我可从没想过,你是个娶过妻的老男人,算起来,你如今,三十好几了吧,年近四旬?”
说罢,又评价似的加了一句:“真老。”
叶昀真是头回被人指着鼻子说老:“是啊,我老,你若是尊老爱幼,便是唤我一声叔叔,我也是受得起的。”
苏溪亭啐他:“不要脸。”
第51章
炉火总算是烧了起来,木柴烧得哔啵作响。
叶昀洗了粳米和糯米,倒入小半碗清水后,放在刚烧旺的大火上煮开,便是等着熬粥的时间里,又将赤豆洗净,混着两勺蜂蜜搅和,放在另一张炉灶上隔锅蒸,盖上锅盖,亦是大火快焖,等听到嗤嗤声音后,捡出两块木柴,压成小火。
掀开粥盖,来回搅上两次,接着熬,浓浓的米香熬得从锅盖边缘溢出来,那香气里透着稠。一炷香后,焖好的赤豆也出了锅,放在杵臼里碾着,碾成糊状,在加一小勺温水,杵子换成小勺,一个方向搅匀,搅成豆沙泥即可。
粥熬至浓稠再放进豆沙泥,搅拌均匀,抓上一把干桂花。
正适合江南冬夜里,围炉分上两碗。
苏溪亭手里被放了一碗,碗底还烫着,碗面上,粥与赤豆泥如红云盖白雪,一勺入口,米粥浓稠糯而不碎,香气醇厚馥郁,赤豆芳甜里夹着蜂蜜的甜,再吸一鼻子桂花香,层层叠叠,口感如神。
他一勺下肚:“你从前,也喜欢下厨吗?”
话问出口,心里直打鼓。
叶昀笑着摇头:“我爹娘信奉君子远庖厨,在家是不许我进后厨的,但我儿时贪吃,总偷偷跑去酒楼里偷师,后来从军,我为将帅,没有时间下厨,都是伙头兵负责军中膳食,说起来,手艺都是从前学的,却没机会做给旁人吃。”
瓷勺磕在碗沿,发出清脆一响。
“所以,你那,你那夫人也没吃过?”苏溪亭这句话问得极囫囵,忙不迭塞一口赤豆甜粥进嘴里,烫得舌尖发麻。
叶昀看他脸都扭曲了,却也不拆穿,勺子沿着碗沿刮着赤豆泥:“我视阿沅为兄弟,没有那种情分,阿沅待我以诚,一诺千金,她若是男儿身,在军中或许能与我分庭抗礼。”
苏溪亭高高提起的心重重落下,他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
一边觉得叶昀这厮着实迟钝得厉害,哪有姑娘家这样报恩的。
一边又庆幸叶昀没有这根筋,否则,有罗幼沅那样的女子相伴,哪还有不动心的道理。
苏溪亭一口粥下肚,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叶昀咽下一口,勺子在碗里搅了搅:“苏溪亭啊,换我问你了。”
“什么?”
“验尸验得出神入化,还知道我身中‘攒命’,你身上的银针刻着特殊的花纹。如今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么你呢,你是谁?”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发问,将两人所有的秘密都袒露于眼前,是交换,也是交心。
苏溪亭直勾勾盯过去,对着叶昀的视线毫不避让:“你猜到了?”
“多年前我也曾与鹊阁有过一面之缘,当年的阁主叫冥河,人称‘凤凰衣’。”叶昀被甜得不行,还剩半碗甜粥,他的声音轻柔,并无半分质问。
苏溪亭一手撑起下巴:“我叫苏溪亭,没骗你,不过这是我爹给我取的名字,我入鹊阁后,所有人都叫我陵游。”
他毫不掩饰,连废话都没一句。
叶昀却愣住了,鹊阁那样名震江湖,他自然也知道,而入鹊阁的唯一方法就是,成为药人。
11
“我要去一趟姑苏。”
此话一出,满堂坐着的人都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