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4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第4章

康云舒喉间仿佛塞了团吸饱了水的棉布,逼得他几近窒息。

“你怎么知道是陛下毒杀将军?谁告诉你的?”

“你以为只有我想报仇吗?”松明飞笑得疯疯癫癫,又道,“我猜奉帝应该已经召集术士进都了。”

后半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康云舒眉心一跳:“你还做了什么?”

“‘故人归’下了半个月,想来皇帝应该夜夜都能见到将军吧。他心虚,会做什么呢?大概会请术士超度将军。超度,呵,他倒是想得美。

“不过,借这个机会,笼络如此多的术士,给将军招个魂也不错,你觉得呢?

“均贺啊,你救不了鱼嘴关。”

松明飞再次转身,目光落在泗水河畔的另一边,那里有两座城,潼关和庄荫,在漆黑的夜里,那两座城犹如沉默的龟,驮着龟甲,匍匐在地。

绣着“苍南”的旗也配插在苍南十六州的城墙上?

康云舒来的路上已经听闻战况,黎族狠恶,入城便洗夺一空,百姓顺从还好,若是不顺,就地屠杀,而死于两城之战的苍南将士则被填入万人坑,等待秃鹫的啃噬。

他猛地闭眼又睁开,面上疲惫尽显,却也怒气横生。

康云舒一把揪住松明飞,转身几步,拉着他翻身上马,马鞭落下凌空一声,直直向城楼而去。

渭州的城楼比其他几城更高些,因着位置正好在鱼嘴关正中,登高望远,从渭州城楼望出去,是无际的莽荒苍野,戈壁尽头有一片草原,如绿洲嵌在广袤的沙漠边缘。

然而夜里,除了挣不脱的黑,再无其他。

两人上了城楼,康云舒只喝一声“下去”,整座楼上便只剩他们二人。

康云舒揪着松明飞的衣领,将他压在城墙上,虎口卡着他的下巴,让他直直望向黑暗中的城池。

“即便你说得没错,是陛下背叛了将军,是大澧舍弃了将军,但这片土地,耗尽了将军十年心血守护,他把他的命都交付给了苍南。你怎么敢!”

康云舒喉间肿胀难忍,涩意直冲鼻间,他猛地将松明飞掼到地上,手指遥遥指出去:

“松明飞,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糟蹋将军十年的心血,让黎族的马蹄踏进他守护的地方,让黎族的刀刃插进他守护的百姓身体里。

“苍南安定,是他拿命换来的,而你,就这么轻易地毁了他整整十年的努力。

“你疯了。”

松明飞穿得单薄,城楼的风似开了刃的刀锋,割在皮肤上,痛得难以抑制,整个人都如同抖筛一般。

他牙齿不停地磕碰着,四肢冻得有些僵硬,想要站起身,动作笨拙艰难,最后只能勉强靠着城墙坐起来。

他抽抽鼻子,已经僵硬的手指在鼻下擦了擦:“我的命是将军给的,天下人负他,我就要为他报仇。”

康云舒仰头,克制着泪意,许久睁目看向松明飞:“为他报仇,将军同意了吗?

“他躺在苍南的地下,当百姓的血浸透这片土地,你觉得九泉之下,他有脸面对百姓吗?

“他一生堂堂正正,人人皆视他为苍南的天,你问问苍南百姓,谁家中不供奉将军?如今你干了什么!

“你不是在为他报仇,你是把将军一生所为化为灰烬。为他报仇,你配吗!

“皇帝杀他,不过是要了他的命,而你,却连他在这世间最后的魂魄都毁了。”

松明飞猛地咳出声来,撕心裂肺,冷风呛了一口又一口,他胸口原本好似火焰燃烧,此时却像是整个人都浸泡进了凛冬的泗水中,凉透了。

许久,他低声笑了出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康云舒道:“那日你说,常映秋说你上不得台面。伯谦,你我相识多年,论为人处事、计策谋略,有谁在你之下?

“你在常映秋军中一待就是七年,如今即便是作战策略不合,以你的能耐,要想不着痕迹说服他,根本不是难事。”

“我原以为你是从那些口供的蛛丝马迹中推测而来。没想到,没想到啊……当年一根筋的康均贺,竟也变得心细如发了,”松明飞抬头看他,“均贺,回玉都前,杀了我。”

康云舒冷眼看着,许久拎起松明飞的衣领,拖拽着往前,一路下了城楼。

昔日手足,而今也不得不对立而站。

松明飞被单独关押了起来。

夜色浓重,康云舒已几乎两个昼夜未曾休息,眼下青黑,眼中赤红一片。

他坐在帐内,脑海里一会儿是松明飞的话,一会儿是当年他们并肩作战时候的场景,画面来来回回,最终定在奉帝那张脸上。

叶昀曾对他说,王爷会是明君。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明君,在天下大定后,要了他的命。不知道他可曾后悔,辅佐这样一位君主。

8

术士进都,秘而不宣。

领头那人穿黑白道服,鹤发童颜,一句“无量天尊”后便不再开口,他身后站着天南海北集结而来的术士,穿着打扮各有不同。

奉帝将手边的一张纸条递给崔显。

崔显转递给道人。

“陛下所求何如?”

“超度。送他入轮回,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遵旨。”

玉都皇宫东南角长安殿闭宫十日。

三十余名术士集聚于此,送魂。

——

绥安二十二年冬,苍南一战前后耗时五个月,主将成安侯康云舒率苍南十六营将黎族驱至鱼嘴关外,陆续收回潼关、庄荫二城。

军师松明飞被死于帐中,死因为胸口致命一刀,被人发现时,那柄兽纹菱花铜匕就插在他心口处,而他面向苍南西北边,跪地俯首。

绥安二十三年春分日,大军班师回朝。

战后的苍南萧索一片,百废待兴。

鲁布齐沙漠腹地,月牙湾边有一小处绿洲,一间破木屋内放着一口棺材,棺材盖并未钉死,顶头留出一道细缝。

阳光从破损的窗棂外探进来,空气中都是漂浮的灰尘与轻沙。

头上包着青布的孩子凑在窗户边偷偷看进去,咬着大拇指,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全是好奇,身边有伙伴不停询问他看到了什么。

棺材边有一副枯骨,骷髅直直对着窗外。

孩子对上黑黢黢的骷髅眼眶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猛地嚎啕大哭出声,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族语。

棺材头的细缝处悠悠然伸出五根凝脂入玉的手指,卡在缝口,然后用力一推,“嘣哒”一声,棺材盖被掀翻在地,激起浓重的沙,一时间整间屋子都染上了黄沙的颜色。

他胸口剧痛,原本还昏昏沉沉的脑子被痛感一波一波刺激着,待艰难坐起身时,已然清醒了几分。

一张嘴,满口的沙砾。

他靠在棺材里大口喘息,手撑在头枕处,摸到一点细涩的触感。

拾起来看,是一封已经古旧泛黄的书信,火漆封缄,封上是端正的正楷,字迹稚嫩,比之七八岁的孩童一般,但一笔一划整齐庄重,可见书写之人的用心。

信封上仅四个字——

叶昀亲启。

第5章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宿醉醒来,简单洗漱,在家待不得片刻。春日盛,天还未亮,刚交五更,迎着还有些凉的风出门。

街上已然喧哗了起来,茶坊点起了灯,弦河上架着数座石桥,通着各街巷,袅袅的热烟沿着街巷腾起。

南北两市是一日最早热闹起来的,张家酒店、朱家肉饼、何家熟羊肉……还有搭着油布撑起来的小摊,水饭、熬肉、馄饨、索饼……一应俱全,都是早点铺子。

各种香气在清晨混杂一团,被春风撩动,瞬间盈满天地,人便是嗅着那股子逼人的食香,在梦里都得被勾得醒过来。

“南门豆腐北门虾,西门柴担密如麻,只有东门呒啥卖,葫芦茄子搭生瓜。”

市井小孩在街边玩耍起来,一大早就排着队混念着歌谣,一长溜跑远了,顾不得身后还在忙碌的爹娘,只几个一团、数个一群,倒是有朝气。

叶昀在院里站了会,然后去开屋里的窗户。

他住在北面吴桥至南门外下甸桥中间这一段,运河自此而过,河道宽窄相融,窄处颇有些意趣,隔着窗户就能同对岸的邻居说话,人都叫这一段“江南水弄堂”。

将将开窗,对岸那户人家的窗口忽地窜出来一个小孩儿,似乎等叶昀开窗等了许久,一见他,两眼立刻光亮亮,两只手扒着窗棂,脖子伸得老长,一脸灿烂地望着他。

叶昀轻笑,晨光恰好从河面上反射起来,朦胧柔美,不亮,却恰好能让人看见他脸上的笑意,便是如河面晨雾那般温柔敦厚。

他竖起食指在唇前贴了贴,然后转身去屋里包了两团芝麻南糖,再回到窗边轻轻一抛。

那小孩见状赶紧伸手去接,恰恰好到他的掌心,忙不迭塞一颗到口中,神色美哉。

巳时末,叶昀总算提着油纸伞出了门,停在门口唤一声“垂珠”。

只见一道黑影极快蹿上叶昀的肩头,施施然一窝,只剩下条黑色的尾巴摇晃,尾巴尖上一团白毛,与那通体漆黑的毛发一比,可不如一颗明珠垂缀。

天光大亮,人家铺子里、摊子上早早做起了生意,热热闹闹好一番景象,他才姗姗来迟。

开了食肆的门板,露出一间不太大的小店内景,摆着三五张方桌,后头是厨房,一条走道连到再后头的小院,被一面青布挡住了视线。

“店家日日来得迟,可我就是日日等着吃。”笑声从身后来。

叶昀一扭头,看见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穿着靓蓝色杭绸袍子,白袜青云头鞋,浓眉阔目,是张熟面孔,正是东市漆器铺子的东家。

自叶昀头日开张来尝过鲜以后,要不是自家铺子离得远又忙,恨不能日日在这里解决一日三餐才好,家中小厨房的饭菜都不香了。

“让孟老板每日饿着肚子等叶某开门,是叶某不识抬举,今日恰好酱鸭晒好,给您做个酱鸭面可好?”叶昀执起伞,右手一扬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那孟平也是爽快得很,大步上前进了店,自顾占了离后厨最近的位置,跨着双腿坐下:

“昨儿个下雨,你没开门,没吃上店里一顿早饭,真真是一整天都不得劲,就馋着念着,夫人今日早起还调笑我做梦都在吧嗒嘴。”

“您可饶了我,回头嫂夫人该不高兴了,我听说,孟夫人下厨的手艺原在闺中就已经远近闻名了。”

“她做的是好,可现下满心满眼都在孩子身上,哪有心思给我下厨。家中厨娘手艺勉强,我就好这口腹之欲,这满大街都让我吃遍了,可就这儿合口。”

几番对话,后厨的柴火已然烧了起来,卤好晒好的酱鸭挂在后院檐下,酱色浓郁,鸭肉紧实。

叶昀取下一只,将鸭身放入大盘内,利落地淋上绍酒,撒上白糖、葱、姜,上笼用旺火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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