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第3章
容霄和程无双已等在帐内,容霄面色有些灰败,左肩箭伤包得严严实实,程无双脸色却是极为难看。
他是常映秋心腹,曾跟随常映秋镇守云南,是他最过命的兄弟,每每常映秋正面迎敌,后背都是程无双守着,常映秋枉死,得知可能有内奸之时,他差点没血洗军营。
康云舒深知时间紧迫,进帐后尚且来不及坐下,先起部署:“黎族骁勇,尤其是被逼到绝路后战斗力惊人,且族人团结,确是很棘手的对手。
“但他们也有致命点,雪灾造成的粮食短缺,以及离部族越远军需供应越难,速战速决对他们而言更重要,我们只需比他们撑得长一点。
“容副将,你身上有伤,正面迎敌不占优势,你带两千人小队,潜入潼关、庄荫毁其粮仓,切断粮食供应,绝不能让他们以战养战。
“程将军跟我正面迎敌,避免硬碰硬,采用游击形式,分小队成障眼法,掩饰精锐直奔大本营。”
容霄闻言难以置信,两步冲上前:“潼关、庄荫两城的粮仓也是老百姓的粮仓。”
康云舒生得一双多情凤目,可眼神里似乎还沾着苍南的血气,直视过去,定定地看着容霄:“朝廷稍后会有补给过来,在补给到达之前,若我们夺回潼关、庄荫,军粮发给百姓。”
“军粮发给百姓?!”容霄与程无双同时开口。
松明飞解释:“苍南铁骑,一向如此。”
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不让老百姓饿肚子。
这就是叶昀带出来的苍南铁骑。
容霄面色一白。从小到大,他听过无数次夸赞,夸他有那人当年风姿。能与大澧的神相提并论,是容霄一直以来绝对的优越感。而此时,仅八个字,便把这优越感击得粉碎。
容霄失魂落魄地离开大帐,程无双还犟在原地。康云舒在主位坐下,引来程无双怒视。
“程将军,本侯向你保证,不会让常将军枉死。”
帐中终于安静下来。
“伯谦,苍南比十二年前更冷啊。”康云舒望向虚空,双目有些红,帐外寒风呼啸,好似要把天都扯出个口子。
他看向松明飞生了冻疮的手:“这样冷的地方,你说将军受得住吗?”
“将军”二字甫一出口,松明飞的手瞬间紧握成拳。
“跟我说说这些日子的事吧,好端端的苍南,怎么会有人通敌呢?”
“潼关我们去得迟,抵达时已经败了,庄荫一战十分蹊跷,黎族居然在戈壁地里挖了条不深不浅的地道,直通包家巷。”
康云舒脸色一凛:“包家巷?”
“是。”
两人在苍南都待过不短的时日,深知包家巷是什么地方,若军内无内奸,黎族绝无可能直通包家巷。
松明飞继续道:“常将军作战风格大开大合,喜欢直来直往,可苍南有苍南的作战风格,苍南十六营自然有不服的。”
“没有磨合的时间,常将军对黎族也不熟悉,我几次三番献计,他都嫌我,嫌我上不得台面。”他叹了口气。
“我知我等谋士惯来喜欢用阴诡手段,但也是为了早日得胜。庄荫一战便是硬碰硬,要知道苍南铁骑已多年未战,他从云南带来的兵又水土不服,败得很快。”
苍南不是谁都能待的地方,恶劣的气候环境、粗糙的食物,在玉都休养生息这么些年的云南军哪里待得惯。
6
康云舒眸光轻闪:“先带我去看看常映秋的尸体。”
常映秋的尸体停放在停尸帐内,因苍南气温极低,保存得还算完好。康云舒掀开白布的那一刻,时间似乎回到了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也是他亲手掀开了盖在叶昀面上的白布,常映秋与叶昀一样,死后容貌如常,红润康健,嘴角微微上翘含笑,眉心舒展,好似做了一场难得的美梦。
仵作侯在一旁:“侯爷,在下反复检验过将军的尸体,除战中所受的皮肉伤外,确实无一致命伤。
“在下曾见过身中‘断梦’之毒而死之人,指尖泛红,唇色如血,银针下到喉下三寸变黑,确实是中毒而死。”
松明飞背过身去,长叹一声:“我知你难以接受,我看到的时候,也很难接受。”
康云舒猛地把白布盖回去,快步行到停尸帐外,面上无甚变化,胸口起伏却明显变得剧烈起来。
“三天内必须找到凶手,战事胶着,我们没时间,”他侧头看向松明飞,许久才开口,“伯谦,提审一干相关人等,带到我帐中,一个一个我亲自审。”
那日与常映秋有接触者共八人,含伙头兵两人。
大帐前,康云舒突然止步:“伯谦,你也回避。”
松明飞脸色一僵,随即笑笑:“行,那我先去与容小将军商议如何潜入潼关、庄荫。”
“不,你去找程无双,告诉他苍南铁骑的作战风格,到时候我希望他能与我各领一支苍南精锐,烈沙营我亲自领兵,靖沙营归他,万不可再出娄子。”
康云舒言罢径直进入大帐,松明飞就站在帐前,半晌低声笑了出来。
再抬头时,眼中湿润如水,被苍南刮人的寒风一吹,便红成一片。
分开提审八人,康云舒抵达军营后直到月上中天,帐中的火盆都燃得差不多了,才算审完。
手下压着厚厚一沓纸,来回比对、交叉,烛火昏暗摇晃,看得他双眼干涩难忍,那一张张纸摆在他的面前,他却觉得胸中的火快将自己焚尽了。
“均贺。”
帐外有人叫他,是松明飞。
康云舒抬头,盯着帐帘一动不动,寒意从脚底板往四肢百骸蔓延,手掌突然卡在案边,死死扣着,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
康云舒张张嘴,艰涩道:“伯谦,太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明日白天,我要跟着程将军练兵,晚戌时,咱们老地方见吧。”
康云舒闭闭眼,只觉得鼻尖酸涩难忍:“好。”
——
玉都赋宁宫。
寝殿里燃着烛,明明灭灭,屋外狼声呜咽般的风声一刻不停。
奉帝睡得并不安稳,他仿佛被迷雾包围,耳边是盔甲的敲击声,他觉得冷。
眼前突有一线光似刀劈斧砍,划开迷雾直达眼前。那是一柄三棱透甲锥,枪长八尺,枪尖破雾而出,寒星点点,银光皪皪。
奉帝连退三步,惊得面如白纸。
枪尖在他眼前寸许骤然收回。
一只如白玉凝成的手握在枪柄之上,随后,那人信步而出。
铺霜曜日盔,钓嵌梅花榆叶甲,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齿编贝,唇激朱。
“王爷,您若心之所向,臣便为您扫清前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是陛下,臣做错了什么?”
枪尖对准心脏,扬手便是一击。
奉帝从梦中惊醒,寝衣贴在身上犹如过水,他在这暖若春日的屋子里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崔显!崔显!”
崔显推门而入,带进一卷冷意,奉帝打了个寒颤。
“陛下,老奴在。”
奉帝攥紧了明黄色的被子,后脑阵阵痛麻:“术士到哪里了?”
“快则两日就能抵达玉都了。”
“让他们再快些,再快些!”
“是。”
7
腊月十五,是夜,苍南的天空里悬着一轮整月。
泗水之滨依然刮着边塞的风,水流潺潺,夜里听得分明。
松明飞背手立于岸边,仰头去看寒月。十二年前,最喜欢在这里观月的是叶昀,一年四季,凡是没有战事的夜里,几乎都能在泗水河畔找到他。
他总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时的月亮从不教人觉得冷,手中一壶明月醉,笑声能随泗水传至很远很远。
身后脚步声渐近。
“均贺啊,你应该给我带壶明月醉来的。”
康云舒的声音响起:“战时哪里给你去找明月醉。”
松明飞笑出声,缓缓转身,他穿了一件旧衣,淡青两截长衫,脸冻得青青白白,在这冬夜里像个疯子。
可康云舒却觉得那一刻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一切都还没有变。
“为什么?”
松明飞摇摇扇子:“我等这这场雪等了十二年,从三十岁等到了四十二岁,比我想象得要快,我原以为报应不会来得这么快,连老天都等不下去了。”
康云舒这些年蓄了须,眉目之间也有了纹路,眸光不似从前那般明亮。
十二年的时间,在每个人身上都落了刀痕。
康云舒无法接受:“等了十二年,为了通敌叛国,毒杀将帅,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松明飞:“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也算到了这一刻,但我要做的已经做完了。”
他诡异地笑了起来,唇齿张合间团团白雾升起:“从苍南下了第一场雪开始,我就把鱼嘴关的布防图给出去了。
“我知道皇帝会派常映秋,因为他在朝中不上不下,又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到底想干什么?”康云舒上前两步,死死钳住松明飞的肩膀,而他此刻才发现,松明飞竟已骨瘦如柴。
“干什么?你居然问我要干什么?我在为将军报仇啊!
“十二年前,就是那狗皇帝给将军下的‘断梦’,将军才二十七岁,赫赫战功救不了他,民心所向也救不了他,朝局刚稳定,他就容不下他了!
“这天下是将军打下来的,这世道是将军平下来的,他忠心耿耿镇守苍南不得归,他又做错了什么!
“这些年,还有谁记得他,整个玉都,还有人敢提他的名字吗?他死在苍南,连个像样的墓都没有,这样冷的天,他在苍南的地下受了十二年。
“自古太平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狗烹尝,敌国灭,大臣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