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一个活在盛世太平中的公子哥,就算再如何意气风发,也不及当年叶昀一半。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黎族这次恐怕是被恶劣的生存环境逼到了绝处。
眼看着自己族人都养不活了,还要给大澧进贡,那国力强盛的大国还要欺压他们,游牧民族常年在马背上生存,骁勇善战、好勇斗狠,铁了心要拼出条血路。
容霄经验不足,常映秋数年不曾遭遇如此狠饿的敌人。
腊月初三,庄荫告急。
庄荫一战始于常映秋抵达后的第四日,那日下了场雪,百里外的黎族军营没有丝毫动静,却在夜里亥时突然如土行孙一般出现在庄荫城内。
因着战事,夜里巡逻已有加强,但还是被人毫不费力地抹了脖子,也不知道那一向作战如莽夫般只知道直来直去的黎族,是怎么想出这等阴招,趁夜里来了个偷天换日。
一声号角,全军夜里“腾”地起身作战。
黎族偷袭不过数百人,常映秋甚至都没出面,只坐在仗中讥笑。
“倒是越活越回去了,老子原本还敬佩黎族汉子有些血性,转头都干起了这等宵小之事,上不得台面。”
松明飞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许久不说话。
直到容霄进帐复命。
松明飞忽然起身:“不好,”一双精目直直看向容霄,“敢问容副将,今晚被杀的士兵是负责何处巡逻的,可找到了黎族进来的地方?”
这还是容霄头回跟松明飞说话,往日里松明飞与常映秋布阵,帐内是不留其它人的。
这些时日以来,他只觉得松明飞即便在焦灼的战事中也不紧不慢,总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果真有几分高人的模样,他倒是想跟松明飞请教,奈何总也无机会。
容霄敛色,面上越发敬重:“是负责包家巷附近的士兵,刚刚已派人去找,在一家糖水铺子旁发现了一个地道。”
松明飞即刻看向城内地图,白净细长的手指顺着包家巷游移,然后停在一处,道:“前些日子我在城中各处都转了一圈,因着西北不好甜口,所以包家巷仅有这一家糖水铺子。”他另一只手伸出,直直指向城门。
电光火石之间,容霄双目圆瞪。
“黎族不可能无缘无故派数百个将士过来当送死鬼,这个地方也不是随意被挖开的。包家巷是背街,却联通三条主街,更有七条小路相交,可谓是城内通往城门最不起眼却又最便捷之处。”
松明飞倏地看向常映秋。
几乎和容霄同时开口:“有人偷袭城门!”
常映秋脸色一凝,伸手拿起大刀,盔甲还在身上,大步往帐外走去。
松明飞只听一声令下,集合出兵。
帐内只剩他一人,盯着城防图出神,帐口寒风如蛇钻入。松明飞陡然转身,盯着缝隙里那一线漆黑。
有人通敌。
夜里的庄荫很安静,黎族用数百人保了一人,那一人是黎族最擅暗杀的年轻人,一柄短刀一路收割血腥。
城门终于传来击鼓声,火把犹如夜里火龙。
那人气息奄奄,最后一口气,只做最后一件事,他打开了城门门闩。
常映秋狼奔而去,城墙上飞箭如雨。
那扇门终究未彻底打开,但已失先机。
庄荫一战僵持月余。
韩无双无命不出渭州,泗水和渭州是大澧在苍南边界的一条天然屏障,韩无双的任务就是守好这道屏障。
4
腊月初九,小寒,三九天。
玉都上下都在为着即将到来的腊八节做准备,即便是今年冬日难熬,但日子总是该过还得过。
街面上小孩儿穿得厚厚的短袄,在雪地里滚了一遭又一遭。
市集上愈发热闹了,卖糖葫芦的货郎揣着袖子扛着个稻草扎的圆棒,沿街叫卖。泥人冬日里是不出来的,那泥冻成了硬邦邦的一片,别说捏了,活像小石子儿一般硬。
馄饨摊上热气腾腾,生意好得不行。
“听说苍南战事不佳,也不晓得今年这个年过不过得好。”
“雪灾也愁人,我家今年倒是不愁吃,来年可怎么办,若是战事不停,估摸着还得征兵征粮。”
“苍南都多少年没起过战事了,唉。”
“掏个心窝子,这些年好日子过得我都忘了打仗时候的难处,要不是……如今我这心里提溜得老高。”
馄饨摊上两个老汉凑在一块嘀咕,声音压得很低,混着街上嘈杂,连个囫囵儿都听不明白。
一匹马自街头狂奔而过。
“让开!边关急报,八百里加急!”
纵马而过,掀翻了几处摊子,摊主人一脸寻了晦气的模样,可谁也不敢吱声,只道是自己闪得不够快。
马匹一路直奔皇城。
“报!”
崔显带着斥候一路疾行入暖阁。
“陛下。”
奉帝手里拿了块流云百福玉佩,不等崔显禀报直接开了口:“说。”
“庄荫一战已败,常将军带兵退守泗水以南,如今鱼嘴关三城去其二。”
苍南之地其实位于大澧西北边境,因北边有一座名曰“还苍”的雪山,故而以苍南代指西北。
而苍南十六州沿西北边境线横排而立,前后各八城,组成苍南防线,其中位于最北边的三城呈鱼嘴状,两城在前,中间凹陷处为渭州,中间泗水流过,而鱼嘴中间那一片则是西北险关鱼嘴关。
奉帝脸色铁青:“容霄如何?”
“容将军……左肩中箭。”
那枚流云百福玉佩在奉帝手中被紧紧攥着,指节都泛出了赤白。
崔显在旁看着,搭着拂尘的手轻轻挥了一下,斥候抱拳退下。
“陛下,容小将军毕竟还年轻,但常将军经验丰富,想来只是暂时势弱,咱们还有机会反击。”
奉帝闭了闭眼睛,额角筋脉凸起,可见压抑着如何的怒意。
许久,他把玉佩放下道:“到底错了,常映秋从前镇守云南,从未在西北作战,朕不该让他去的,果然容不得一丝的侥幸。”
崔显躬身:“陛下言重了。”
“传朕旨意,宣成安侯进宫。”奉帝起身走到窗前,暖阁前梅花开得正好,越冷白梅越璨。
背对着崔显,终究还是露出一分疲惫:“崔显,传个话出去,让他在最短时间里招一批术士进宫。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崔显应下。
风起,白梅花瓣吹落一地。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人。
人人皆道今朝探花郎,琼玉浮云端,一笑醉朝夕。
那年他就立在御花园的白梅树下浅笑,冲自己遥遥揖手,梅瓣从他眉心擦过,在潋滟眸光之下都淡了魂色。
“臣叶昀见过王爷。”
都说容霄像他,奉帝第一次见容霄时也这么觉得。
但终究不是他,这世上,只有一个叶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次日早朝,急报再传。
怀化大将军常映秋,死了。
不是死在了战场上,而是在回到渭州的第三天死在了自己的营帐里,死得莫名其妙。
随军报一同送到奉帝面前的,还有一封密函,由军师松明飞亲手所书,附上军医和仵作的验尸单。
信中直言,常映秋死状如安然入睡,面色红润、唇角含笑,似是死于美梦之中,缓缓窒息,毫无痛苦。
验尸单上清楚明白写着,死于“断梦”之毒。
断梦。
奉帝目眦欲裂,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到这两个字了。
再往下看,近日在苍南十六州市井孩童间兴起一首歌谣,松明飞一手小楷写得极有风骨,清清楚楚将那歌谣写在纸上。
“谁闻昨夜腥风起,叶郎执枪万户倚,梦醒鸣哀笛,追思何处寄。”
叶郎执枪,好一个叶郎执枪!
积郁许久的浊气从肺腑直冲心口,气血上涌,奉帝在金銮殿上猛地喷出一口血,当场昏迷,大殿之上一片混乱。
成安侯康云舒此时已直奔苍南。
5
渭州前有泗水横亘,泗水奇特,常年不冻,也称“不冻河”。
原以为回到渭州可以暂缓一口气,好好筹谋,重新夺回潼关、庄荫两城。谁知,大军退回渭州的第三天,常映秋就死了。
大战在即,主帅身亡,军中上下一片哗然,军心不稳。
成安侯一人八百里加急率先赶到渭州,援军尚在身后。
马蹄声清晰可闻,颠簸中重甲的声音起起落落,来人头戴暗色头盔,盔顶一簇红缨,在茫茫雪地里醒目极了,盔下只见一双凤眸,眼尾挑起,瞳仁里映着雪地的光,目光直劈前方。
松明飞早早就等在了军营门口,还不等康云舒到近前,就利索地迎了上去:“侯爷再不来,我都压不住阵了。”
营前士兵一听“侯爷”二字,立即半跪行礼。
“起来起来。”康云舒下马,缰绳一扔,几步走到松明飞身边,眉心皱得很紧,“怎么回事,即便是常映秋不擅长在西北打仗,也不至于输成这个鬼样子,居然还被人毒死了,这是军队,不是杀手来去自如的客栈。”
松明飞苦笑:“早前我就发现有人通敌,已经在筹谋调查了,谁知防不胜防,我已将当日与常将军有过接触的人单独关押了起来,就等你来了。”
“辛苦了,伯谦。”康云舒在松明飞肩膀上拍了拍。
松明飞笑:“你还跟我客气。”
两人走出很远,他又突然冒出一句话:“均贺,你我上次并肩作战,是在何时啊?”
康云舒一愣,半晌叹道:“十二年前吧,一晃,竟这么多年了。”
十二年前,最后一仗,他们跟随叶昀将剌羌杀至还苍山以北。
此后,苍南再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