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还有那个孙玉琢,虽说口供没什么问题,但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叶兄,怎么这案子到现在,越来越令人疑惑了。”
叶昀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持伞,不过这风雨太大,油纸伞根本挡不住什么,衣裳下摆没一会儿就湿透了:“疑惑不疑惑的,回去问问就知道了。
罗珠相关的一干人等再问一次话,左邻右舍也跟着打听着些,看看最近罗珠家有没有什么异样,再去查当年与陶夫人相熟的牙婆,查一下书院婢女的来历,尤其是那个失踪的,我总觉得说失踪会不会太巧了些。”
两人脚程快,回衙门的时候,还是午后。
苏溪亭刚从停尸房出来,一抬眼就看见浑身湿漉漉的叶昀,满身的煞气还没散,嘴里倒先蹦出了句:“怎么全淋湿了,还来衙门干什么,赶紧回去换衣服啊。”
叶昀被这关切砸了满头满脸,他今日原本脸色就不好,淋了雨就更惨淡了些,还应着苏溪亭的话笑出了声:“我就是来看看你这边的情况,这就回去了。”
“我这边的情况,说来也是可笑,你们梁溪县这么丁点大的地方,居然还能出现这么阴毒的东西,也是不得了。”苏溪亭满脸嘲讽,抓起身后范韩生怀里的纸张就要往赵捕头身上扔,被范韩生紧紧拉住,外头雨大潮湿,这纸一扔出去可全都湿了。
“得了,你们慢慢看,该看的我也都看完了,破案就不关我的事了。”苏溪亭顺势松手,抬脚三两步走到叶昀身边,把他一搂,这才觉得叶昀浑身上下凉得厉害,“我们就先回了。为你们累死累活,既没钱也没饭,全靠人心善,我都感动了。”
他这么一说,衙门里的人才发现,这叶昀和苏溪亭二人连晌午饭都还没来得及吃,刚想开口留他们吃个饭,人就已经走远了。
叶昀把搭在肩膀上的手拨开。
“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像什么话。”
苏溪亭那手就跟刷了浆糊似的:“别动,冻得脸都青了你感觉不到冷啊,虽说这才刚秋分,天气还暖着,但秋雨凉啊。”
叶昀是寒得厉害,平日里倒没什么,主要是昨夜刚发作,今日这么淋一出,确实有些受不住。
“验尸结果怎么样?”他哑着嗓子问。
苏溪亭看着伞沿不断滴落的雨水,倒是没隐瞒:“死于西南蛊术,用的是一种叫‘夺命归’的蛊虫。这种蛊虫看起来和蚊虫大小差不多,不易被人发现,从口鼻耳孔中进入人体,以吸食人体血肉为生,七人供一只,养成后可入药,药效奇佳,可续命。”
“罗珠和陶夫人,似乎都是本地人。”
“是不是本地人无关紧要,因为这种蛊虫在西南也不常见,只有些阴毒的江湖中人手里养了些。”
“所以应该是有人利用书院养蛊,栽赃嫁祸给罗珠。”叶昀喃喃道,“至于为什么嫁祸给罗珠,大概是因为陶夫人与她生了嫌隙,无人相护,罗珠便成了最好嫁祸的对象。”
苏溪亭一耸肩:“谁知道呢?”
回食肆的路上会经过东、西直市,街面上酒坊外的彩旗被雨淋湿卷成一团。叶昀走过路边,脑子里闪过中秋那夜的繁华景象,突然,一个画面跃进他的脑海,那是那夜街头最热闹的一场表演,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叫好声不停。
那是一个杂耍艺人,牵着一只猴子,表演神仙索。何谓“神仙索”,又叫“嘉兴绳技”,用一条绳,像手指粗,五十尺长,不用系,扔向空中,绳子笔直,开始时抛了两三丈,然后四五丈。
绳子很直,就像有人牵着似的,那艺人赶着猴子攀绳,猴子便攀上了这根恍若悬空的绳子,一眨眼爬上去就不见了,再听那一人吹得一声口哨,猴子又从人群里钻了进来。
“我知道了。”叶昀抓住苏溪亭的手肘,“我知道为什么墙外只有半个脚印了。”
食肆里,卢樟在灶上烧了热水,一直在火上暖着,就等着叶昀什么时候回来能泡个热水澡,也难怪苏溪亭总说,卢樟一个人就能抵得上人一屋子的家仆了。
叶昀在屋里泡澡,苏溪亭就站在廊下,脚边蹲坐着小黄。
满世界雨水的潮气里,他迟钝的嗅觉却闻到了一丝暖香,从身后的屋子里飘出来,那窗沿缝隙里渗出的白雾,让这场秋雨都变得旖旎。
13
再见赵捕头,已经是五日后了。
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刚换下一身袍子,草草穿了身短打,就到食肆里来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两颊已经凹陷了进去,仿佛刚刚逃难归来。
话都没来得及说,先刨两碗饭,吃得狼吞虎咽。
等人吃饱喝足,全冷静下来了,长叹了一声,终于开口:“谁能想到,一查就查了五天,我还跑去了越州一趟。”赵捕头狠狠把脸一搓,像是醒神一般,“从哪里说起呢,就从罗珠被救说起吧。”
“罗珠是家中大女儿,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罗二染上赌瘾,欠了一屁股债,瞒着父母想把姐姐骗出去抵债,这也就有了罗珠被陶山长救下一事。
后来她那大弟弟被追债的人逼死在了河里,家里就剩罗三一个儿子了。罗珠怕罗三也去赌,就把他送去当时路过村里的一个杂耍艺人当徒弟,她就在书院给人做婢女,原本也是相安无事。”
“我们找到了当年和罗珠一起在书院干活的婢女,打听到陶夫人和罗珠离心,是因为老夫人怀疑山长和罗珠有染,却又苦于没有证据,只能日夜监视罗珠。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的情绪反而日益失常起来,既不肯去质问山长,又不肯与罗珠对峙。
也就是那段日子,陶夫人又从牙婆那里买来了一个新婢女。新婢女到陶夫人身边后,很快陶夫人的精神状态就恢复了正常,只是仍有些疑神疑鬼。
恰好就是那段时日,书院接连死人,没多久陶夫人也病倒了,官府去查,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罗珠。”
话到这里,这些内容和叶昀想的已经是差不多了,他原本想继续听赵捕头说下去,却被苏溪亭打断,他只问了句:“可查过那个新婢女?”
赵捕头一拍大腿,龇着牙道:“就是这个新婢女,让我们一路查到了越州。那牙婆三年前就离开梁溪了,说到这个婢女,那牙婆倒也记得清楚,因为她是自己找上门来,倒贴钱卖身的,只说要找个性子软和一点的主子,不想再过什么苦日子。
可那女子的来历,牙婆因为收了钱,便没再过问。”
“不过,我们从牙婆手里拿到了一张那婢女的画像,长了一双狭长狐狸眼,左眼眼角有颗很明显的朱砂痣。”
苏溪亭脊背一僵,狭长狐狸眼,眼角朱砂痣,会用蛊。
果然是她。
又听赵捕头继续道:“我们又顺着那日叶兄传过来的线索,果然蹲到了罗三,就是中秋那夜在街头耍猴的那个人。他也承认了,是用神仙索和缩骨功进入的康洵卧房。但我们完全想不明白,当年案发时,罗三已经不在梁溪,他是怎么知道罗珠是冤枉的。”
屋外飞进来两片落叶,半翠半黄。
叶昀看着那两片落叶,沉沉出神许久,才开口道:“赵捕头可知‘不举子’是什么?”
“不举子?!这……这跟不举子有什么关系?”
“‘生子不举’最开始是说五月初五的儿子不详,不吉利,所以称‘不举子’,后来对于家里养不活的孩子也叫‘不举子’。史料有记,‘(育)二子一女寻常,至第四子,则率皆不举’,‘不举子’出生后就要被‘洗’,也就是要被溺死。”
叶昀的声音很轻,比那飘落的树叶还轻,带着种悲凉,“我查过《梁溪县志》,十五年前,梁溪出现过一场桑蚕案,因蚕丝珍贵值钱,许多农户弃种粮食改养蚕,可那年桑叶紧缺,大量蚕被活活饿死,粮食不足,曾一度有农户难以存活。”
“而那一年的丁簿记载,罗珠家还曾出生过一个儿子,生于那年的五月初五。”
赵捕头只觉得那一刻天旋地转,“不举子”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自开国以来,江南一带盛产粮食,无灾无难,很少会有人杀婴。
“可,可所有的供词里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过罗家还有个‘不举子’。”
“十五年,会发生很多事,那一年的‘不举子’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这些事,不会被人轻易提起。”叶昀转过头,一双眼睛对上赵捕头,“赵捕头可知,画水村和长河乡相隔多远?”
赵捕头已经好似个木头一般了:“长河乡在画水村下游,相隔不到一日的脚程。”他腾得站起身,大掌拍在桌面上,“你是说,孙玉琢?”
“可就算你说的都对,孙玉琢是罗家的‘不举子’,可孙玉琢七年前才八岁,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他怎么知道罗珠是冤枉的?”
叶昀挽了袖子,伸手去收拾桌面上的碗筷,原本这活不该他动手,只是卢樟站在柜台后,看着面无表情的叶昀,实在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这就该你们去问他了。”
14
案子是在三日后结的。
是魏渊最后亲自提审的陶夫人和孙玉琢。
那日寒露,叶昀再不肯去衙门听案子,最后是苏溪亭抱着垂珠去了。
关于七年前巫蛊案,凶手另有其人。陶夫人虽然没亲自出手,但终究是合谋,原因不过是个“情”字。陶湘此生醉心教书育人,却娶了个极爱重他的夫人,两人的感情付出不对等,导致了陶夫人在感情上的扭曲。陶湘对罗珠的那一点仁义,便成了压倒陶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遇到那婢女后,被人蛊惑,与那婢女合谋,冤死罗珠。
而孙玉琢,只是罗珠的一点善念和亲情,却成了多年后沉冤的最后希望。孙玉琢出生后,被父母扔进河里,被罗珠偷偷救了下来,送给了长河乡一对没有生养的夫妻。
孙玉琢幼时生痘,又险些被养父母遗弃,也是罗珠将他藏在山里照顾,也因此自己染上了痘。
罗珠救孙玉琢两次,才让他得以活到今日。
孙玉琢入书院后,认识了科举屡考屡败的康洵,得知当年陶湘召的不是七名学生,而是八名,第八名就是康洵,然而康洵却没死。
自此,孙玉琢开始私下调查罗珠旧案,又找到兄长罗三,两人策划三年,如今县令免职、康洵赶考,这才终于寻到了伸冤的机会。
当日下午,那名狭长狐狸眼婢女的画像就贴到了布告栏上。
苏溪亭在布告栏前站了很久,转身离去时,身边忽然多了个黑衣少年。
“让人去琨玉秋霜剑方玉岩身边找这个女人,找到了带过来。”
“是。”
垂珠窝在苏溪亭怀里,耳朵动了动,一双猫眼越过他肩头,盯着阿昼。
七年前,鹊阁。
身受重伤的江湖剑客方玉岩被人带到鹊阁求医。当时为了救他,用过一味药,是那个人亲手交出去的“夺命归”幼蛊,等再被带回来时,蛊已养成。
第39章
夜色浓重,城郊一片漆黑,被火烧成半废墟的环翠山庄里树影嶙峋,黯淡的月光投射出满地狰狞的鬼爪。乌云里藏着月亮,明明灭灭,似眨着眼睛的伥鬼,无尽长夜则是鬼蜮深渊。
不过才过了三四个月,环翠山庄已然破旧成了一片狼藉,死气沉沉,穿过的风都仿佛夹杂着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
黑衣少年手执一支伶仃的白蜡烛,一星火光被风吹得影影绰绰,他手里提着个麻袋,脚步飞快,闪身进了一间漆黑的屋子。
“砰!”麻袋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屋里榻上坐着个人,穿着赤红色绉丝长袍,他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搭在膝上,宽大的袖子直直落在脚边,半眯着眼。
迷蒙的月色从门缝透进来,正好落在他白玉雕似的脸上,细细一条光带,从他眉心到鼻尖到下巴,将他一张脸分成了扭曲的两半,透着股森森阴气。
黑衣少年把麻袋解开,从里面拽出个狭长狐狸眼的女人,眼下一粒朱砂。
那女人被捆成了个粽子,嘴里塞着破布,发丝凌乱,被拽出来还不停发出“嗯哼”的声音,擦着胭脂的脸上先是惊慌,一扭头看见那人,瞳孔骤然睁大,胭脂都盖不住脸上的惨白,惊慌霎时变成了惊骇。
她突然跪倒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一声一声,没两下,额心就磕出了个血口子,血沿着眉骨、鼻峰往下流。
“真吵。”那人懒懒出声,声音拖得很长。
女人浑身僵硬,不敢再动,强憋着恐惧,喉头紧缩,一丝声音都不敢溢出。
那人睁开了眼,唇边勾起了笑:“都说罗刹狐狸连春白一双眼睛生得美,果真没错。”
他起了身,赤红长袍垂落在地,随着他的脚步,在地上拖曳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一只手抚上那双狐狸眼,食指尖点在那颗朱砂痣上。
“真是让人望之慕之,恨不得收归己有。”
“嗯……”痛至极点的闷哼声传出,连春白趴倒在地,蜷缩起身子,不住地颤抖,塞着破布的嘴里全是痛苦的哭嚎。
地面上滚落一对血淋淋的眼珠。
“可是,本座最讨厌狐狸眼了,尤其是你看我的眼神。”
“嗯嗯,嗯嗯嗯,嗯嗯……”连春白满脸鲜血,就像一只蛆虫在地面上蠕动。
“想说话?”那人转身回到榻边,一扬手,黑衣少年便从怀里拿出条帕子给他擦手,连指缝、指甲缝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他抬起手,对着烛火看了看,觉得实在没有叶昀那双手好看,尤其是他剥橙子的时候:“阿昼,给她松绑。”
“阁主饶命,阁主饶命,春白不知哪里得罪了阁主,求阁主饶命。”连春白的声音发着抖,已然嘶哑,太阳穴并头顶透着股尖锐的疼痛,眼眶里不断有血涌出。
苏溪亭又撑起下巴,一脸的无辜单纯:“其实我本来也不记得你几时得罪过我,不过最近发生了桩事,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