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都是老熟人了,魏渊只冲他们颔首,权当打了招呼,然后一招手,示意他们落座。罗珠的案卷摊开放在桌上,文令桓把卷宗往前推了推:“二位先看看。”
那卷宗记得潦草,叶昀看到一半,几乎已经断定是冤案无疑,当务之急是立刻开棺验尸。
“大人,何时可以验尸?”
文令桓不敢说话,魏渊熬了三宿的脸色难看得很:“已经派人去挖了,等天亮就可以。”
于是,这一屋人便围坐一张桌子,对着罗珠的案卷看了下半夜。
叶昀一直在轻微地抖着,突然,一只暖极的手伸过来,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温和绵长的内力源源不断地从掌心涌入,就像是一点点将他的四肢百骸熨服开来。
叶昀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服的感觉了,痛意被压制着,他仿佛终于能喘口气了。
“明日一早,苏溪亭去验尸,我随赵捕头去一趟惠山书院看看,可否?”叶昀问。
魏渊头都没抬:“可以,罗珠生前是陶夫人的婢女,又是因为想谋害夫人而行凶,她与那陶湘的夫人之间,也还需再查上一查。”
“正是。”
第37章
七个死者早就入了自家的坟地,位置都不相同,为了尽快验尸,捕快们原本想将尸体抬回衙门,但早先苏溪亭就让人传了话去,尸体和棺材不可分开,这下,只能把七口棺材一起抬回衙门了。
好在清晨时辰早,街面上人不多,否则还不得吓死人。
苏溪亭一头扎进停尸房,叶昀这厢就跟着赵捕头去了惠山书院。
棺材打开,尸臭味汹涌而出,伴随着那股难闻尸臭的,还有一股奇异的怪味,这味道很弱,苏溪亭其实闻不出来,还是范韩生的一句,“这味道怎么怪怪的,就像是土淋了水又长出青苔的味道,那种霉烂味里还掺了些腐臭和草腥味。”
范韩生是天生干捕快的苗子,一贯心细,话多嘴碎,但常常能把一些无法言喻的东西形容得格外形象。
苏溪亭弯腰的动作一顿,问他:“你确定?”
“苏先生,您别不信,我鼻子很灵的。”范韩生又仔细嗅嗅,嗅完赶紧用手指堵住鼻孔。
苏溪亭面色慢慢变了些,变得阴鸷可怖。他手持一把小匕首,随意挑开一具尸骨,匕首把破烂的衣衫划开,因为死前就已成干尸了,死后反倒还没全成白骨,皱起的皮肤还有一些附着在骨头上。
掀开皮肤,在皮肤下方,赫然出现密密麻麻许多黑点,骨头上亦是,尤其是被皮肤覆盖的地方。黑点越多,裸露出来的骨头上,黑点却很少,但轻轻用匕首一敲,那骨头顷刻间碎成了骨屑。
范韩生在一旁看着,两只眼睛越睁越大:“怎么死人的骨头这么脆的吗?”
苏溪亭眼里骤起风暴,整个人似乎都在瞬间变得极其阴冷诡谲,他的声音很硬,透着股让人心底发寒的凉意:“脆是因为,有东西吃掉了他们的骨头。”
“吃,吃掉,骨头?!”范韩生惊惧得后退数步。
屋外阳光暗去,乌云从天边卷着波浪蔓延过来,一霎那,天暗得如同傍晚。“轰”的两声闷雷响起,暴雨即刻而至。这是一场没有任何预兆的暴雨,打落了连日干旱以来漂浮在空气中的所有尘灰。
苏溪亭对这玩意熟得很,以人的血肉骨髓为生的蛊虫,用人的身体喂养,一只蛊虫就需要七个成年人的身体供养,养好后可入药,命悬一线都能救回来。那个人管这玩意叫“夺命归”,因为这种蛊虫养好后,会寄生在不同的活物身上,自己找回母蛊身边。
他当年,差点就成了“夺命归”的养料。
这种蛊阴毒又残忍,一般玩蛊的苗疆人反而不会养,唯一养这种蛊的地方,只有那里。罗珠是什么人,会用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是当了谁的替罪羊。
不管凶手是谁,都不可能是罗珠。
再说叶昀那厢,惠山书院。
就在惠山寺山脚下,一进书院俱是朗朗读书声,叶昀听得恍惚,好像一夕之间回到了他当年在书院读书的时候。
引路的家仆领着他们进了一间厢房。厢房门开着,浓重的墨香从里面溢出来,陶湘就坐在长桌后。刚点上的烛火闪烁了两下,他眯着眼睛,正执笔批改学生的课业。
叶昀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终于从陶湘的各种细节动作里看出了老态,他侧头去问那名家仆:“山长如今还亲自批改学生课业吗?”
家仆举止恭敬:“是,山长如今尚在授课,课业也都是他亲自批改。”
叶昀抬手敲了门,指节扣在门板上。陶湘一下就抬了头,看见叶昀和赵捕头站在一块有些惊讶,随即放下手里的笔,起身迎了上来。先是冲赵捕头拱手,又朝叶昀笑笑:“两位来此,想必是为了案子。”
“正是。”赵捕头一颔首,然后对陶湘介绍叶昀,“这位是我的朋友,叶隅清叶先生,此次也是来协助破案的,还请山长行个方便。”
陶湘连忙侧身让出一条路:“当然,当然。我这几天已经着人把当年那七名学生的一应相关文书都找了出来,我夫人也把罗珠当年的卖身契找出来了,你们看看还需要什么?”
在陶湘书房里,一应文书都已经单独摆放了起来。赵捕头前去查看,而叶昀的目光却落在了桌上摊开的学生课业上。草草一眼看去,就见每一张课业都整整齐齐,字迹工整,思路清晰,可见陶湘教学要求之严格。
这一回的课业是关于河运海运开放之论述,观点不错的被单独放了出来,上面还可以看到陶湘圈出的要点及批改建议。
叶昀不过是扫过一眼,心中却油然生出一股欣慰。正当他准备离开桌前到赵捕头身边一块看文书时,一句被陶湘圈出的论点句子突然跃入他的眼帘,中间夹着一个词——安逸。
那“逸”字右边的“兔”写得尤其潇洒,那最后一点,似乎格外用力,落笔处与提勾交叉在了一起,这是一种个人书写习惯的典型样式。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出了那日在六和行馆后墙面上看到的那个“冤”字。
那头赵捕头突然出声:“这七个学生,我记得当年说他们死前都曾与罗珠有过照面,是什么情况还能记起来吗?”
陶湘道:“后院中事,一向都是夫人管的,我在前院,实在不知道。”说罢,他转向家仆,“去请夫人过来。”
叶昀拿着那张课业过去,铺在陶湘前面,手指点在那个“逸”字上,问道:“山长可有这名学生的文书?”
陶湘只扫过一眼,便道:“哦,他叫孙玉琢,乃是长河乡人士,今年十五岁,家中父母都是本地的农户。文书我有,但他背景很简单,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这孩子天资聪颖,在策论上常常有不俗的见解。”
“他家中只有父母,没有其他人吗?”
陶湘有些不解,但也坦然回答:“这孩子的确特殊,乃是家中独子,他父母又是早年前逃荒到的本地,在长河乡没有旁的亲人了。”
赵捕头听了半晌,把头从那些堆起来的文书里抬起,问道:“这个学生有什么问题吗?”
叶昀又着重指了指那个“逸”字,引来陶湘和赵捕头两人的注视:“右侧‘兔’字的笔画习惯,和六和行馆墙壁上‘冤’里的‘兔’一模一样。你们觉得,是巧合吗?”
一个在惠山书院读书的学生,一个刚刚赶考回住在六和行馆的惠山书院学生,一桩发生在惠山书院的旧案。
11
陶夫人和孙玉琢是同时到的书房,但赵捕头看的是陶夫人,叶昀看的却是孙玉琢。
暴雨仍在下,将屋顶的瓦片打得“噼啪”作响,地面溅起的水沾湿了来人的裤脚和鞋,整间屋子里分明充斥着扰人的雨声,却又显得格外寂静。
局面是孙玉琢打破的,他后退了半步,然后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师娘请。”
接下来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赵捕头问着罗珠生前的事,叶昀的余光却始终在孙玉琢的身上。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身形板正地坐在凳子上,仅仅只坐了凳面的三分之一,始终侧低着头盯着书房门口廊下的雨珠,沉静,成熟。
“我其实很喜欢罗珠那丫头,机灵懂事,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不知道省了多少心。大概也是我懒惯了,放权给她养大了她的心,她竟想害死我取而代之。”
“她原本是无争在外面救回来的丫头,当时原本只打算给些银钱让她回家,可我看她可怜,就让她跟着我回了惠山书院贴身照顾我。我哪晓得她对无争起了心思,生出了那些个妄念。
也是造孽,死的那七个学生,我隐约记得,是那年大概重阳之后,无争留了七个学生讲学,我当时感染风寒卧病在床,我就让她替我去送了些驱寒的姜汤。谁料,竟害了那七个孩子,我真是,难辞其咎。”
赵捕头问:“您知道她在乡下还有个订了亲的未婚夫吗?”
“我知道,但是她从不肯提,提起也总是支支吾吾,我想她应当是瞧不上那未婚夫了。”
“那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突然就下手了,按理说,这样的事应该慢慢筹谋才是,闹得那么大,很容易暴露的。”
陶夫人擦了擦眼泪:“我想应该是我突然把她换了下去这事,我发现她的心思后,就又从外面买了个丫头回来,只让罗珠在外头干活,不再让她进屋伺候了。”
“那后来买的那个丫头,还在您身边吗?”
“说起来也是惨,那丫头在我身边呆了还不到两年,就突然失踪了。那年县里出了采花贼的案子,我还去衙门报了案,后来一直都没找到她,想必应该是遇难了。”
问话到此,赵捕头终于顿了顿,插着这个空隙里,叶昀却突然转向了陶湘:“山长知道,罗珠对您心有倾慕吗?”
陶湘老脸都挂不住了,闻言直摆手:“让叶先生笑话了,我一贯心思都在教书授课上,实在不知道还有这等事。只是,罗珠在我的印象里,确实与其他女子有所不同,也不像会有这样心思的人。”
这话一出,叶昀看到陶夫人的脸色明显变了。
陶湘丝毫没察觉,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世道对女子总是不公的,男子可读四书五经,可考科举入仕途,可谈国家大事,但女子却以‘无才便是德’相困,读女四书,讲三从四德。
而这世间伦理就如同一口铁锅,对女子的不公便是锅下的文火,将女子慢慢熬得麻木,即便本朝对女子已有优待,可实际上女子也跳脱不出这样的窠臼。”
“罗珠却是个例外,当初我出手相救,她不要银钱,想入书院跟在夫人身边伺候,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因为想读书才要入书院的。她与我说钱无法改变她的命运,只有自己有能耐了才有希望,我便对她多了些关注。
后来,她受夫人信任,行走在前院,常常在门外偷听讲课,又自己躲着练字。每月月钱拿到后,还会分出一半给后厨加菜。管家告诉我之后,我问她,她说她交不起束脩,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回馈先生们一些。”
“我知道这些事后,对她颇有敬佩,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跟着学生们上课。如夫人所说,我实在不知,也觉得震惊。”
是啊,震惊,一个这样努力的女子,怎么会生出那样的想法。
陶夫人脸色随着陶湘这些话渐渐白了下去,也不知是是不是门外卷入一阵凉风,她竟还瑟缩了一下。
“所以,你对她的优待,只是想让她多读些书?”陶夫人突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陶湘脸上全是茫然:“当然,不然还能为什么?”
第38章
赵捕头已然听得有些傻眼,他大概是想起了那年被关在牢房里的罗珠。用过刑的女子,全身都是血,一双眼睛仍亮得惊人,她只重复一句话,“不是我”,可半个月后,她却像是突然放弃了什么一般,痛快认了罪。
陶夫人双目愣神,也在那一刻想起了罗珠生前的模样。她犹记得罗珠曾说,等赎身后,用这些年攒的银钱,在县里开家书铺。这话仿佛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之久,此刻她想起来,竟恍如隔世。
赵捕头小心翼翼地开口:“夫人可还有什么要补充?”
陶夫人眼睛一闭,嘴唇轻颤,许久呼出一口气:“没有了。”
在叶昀的余光里,孙玉琢平放在膝上的双手,指尖已泛白。
送走陶夫人,孙玉琢才行了个学生礼,正经坐到了叶昀和赵捕头身前。但令赵捕头失望的是,孙玉琢不知道罗珠是谁,巫蛊案发生的时候,他还没入学,关于那相似的字迹,他也只是说,自己平时会给书画铺子誊抄些话本,字迹流露在外也不稀奇。
这番回答没有任何漏洞,全在叶昀意料之中。
孙玉琢离开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如山长所说的这般女子,没能与她相识,是学生的遗憾。”
见完要见的人,叶昀和赵捕头临走时,却在书园门口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那个男扮女装逛中秋会的小姑娘,梳着垂肩髻,一身嫩黄衣裙,躲在书园门口的石狮子后,等送他们出来的家仆走远了,才出声叫住他们。
“大人是来问罗珠姐姐的事吗?”小姑娘才不过十七左右,脱了那身男袍,明显羞涩许多。
赵捕头不大会同小姑娘打交道,退后半步,声音刻板:“你可是书院里的人?”
“我是陶月琼。”她手往书院里一指,“是那老头儿的女儿。你们别怪我这会儿才叫你们,书院里都不提罗珠姐姐的事,以前跟她来往的婢女也都遣走了。”
“你叫我们,是有什么线索吗?”赵捕头不吃小女儿家撒娇那套,赶着时间,实在不想废话。
陶月琼点头:“我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但我身边的丫头是罗珠姐姐的同乡。我小时候出痘,罗珠姐姐照顾我一回,听说她是冤枉的,我想帮忙。”她赶紧冲伸手招手,一个二十出头的丫鬟这才畏首畏尾地走了出来。
她其实知道的也不多,但她一句话,令赵捕头当场震惊。
她说:“小珠儿和樊四哥感情很好,樊四哥还没成亲就分了家,照理说不对,但也是为了不让小珠儿受委屈。后来入了书院,樊四哥每一旬就会来给她送些东西,她用的帕子、银钗都是樊四哥给她买的。”
回衙门途中,赵捕头沉思了一路,他既觉得陶夫人看起来不像是个会撒谎的人,又觉得按陶湘和那丫头的话来看,显然与陶夫人所说的话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