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32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苏溪亭伸出食指左右摆了摆:“不不不,这可不是别人的事,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作为梁溪县的一员,当然要多多上心了。”

“歪理一堆。”叶昀啐他,但到底是放下了手里的菜,舀了水洗手,“走吧走吧,你可消停会。”

两人出了门,才发现街上的人都往衙门去,苏溪亭见状有些得意:“可见咱们梁溪的百姓,都心怀家国天下啊。”

叶昀差点被他气笑。

叶昀原本以来,只是随苏溪亭去看场热闹,却不料,在公堂中,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人。那人身穿白襕,头戴东坡巾,剑眉微扬,双目有神,书卷之中自有股英气。蓄着长须,似蒹葭倚桂树,若是不看那长须,他竟和二十多年前相差不远。

那是嘉元二十七年落榜的举子,陶湘,字无争。

那年叶昀十一岁,曾在榜下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如今陶湘已然到了知天命之年,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叶昀仍可以一眼认出他。

那年陶湘落榜,立在榜下大笑三声。

十一岁的叶昀问他:“先生因何而笑?”

他答:“笑我仍有一片天地。”陶湘蹲下,与叶昀平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仍意气风发,“回家做个教书先生,亦有乐哉,将来桃李天下,我不是栋梁,但我可以为天下人培养栋梁。我不入朝堂,但仍可为这江山社稷一往无前。”

那是叶昀平生见过最潇洒的人。后来他遣人去打听陶湘,想为父亲举荐为他叶家门客,却听客栈小二说他出榜当日下午就收拾包袱回乡了。

他没想过,时隔二十多年,居然会在梁溪县的公堂上,再看到他。

叶昀听见他说:“无论是当年命案,还是今日冤情,我惠山书院敞开大门,请大人彻查,绝无二话。”

陶湘的神情还和二十多年前一般,坦荡光明。

那日叶昀和苏溪亭一直待到最后,陶湘出门时,正和叶昀打了个照面,看见叶昀的那一刻,他皱了皱眉,有些愣。

叶昀冲他拱手:“山长。”

陶湘许是没想起来,笑着回礼:“小友面善。”

“世间俗人皮囊大都差不多,倒是先生,气度过人。”叶昀也笑,笑出三分落拓颓唐。

陶湘一摆手:“小友过誉,老夫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说罢,拱手道别,“小友有缘,来日再见。”

叶昀回他:“山长慢走,来日再见。”

然后立在原地,看陶湘一步步走远,不曾回头。

苏溪亭显然对叶昀主动交谈的举动有些惊讶:“你认识他啊?”

叶昀也转身离开,一边摇头一边道:“不认识。”

——

两人走出不远,叶昀忽然对苏溪亭道:“我们去六和行馆看看吧。”

“你不是不愿意掺和这热闹?”苏溪亭挑眉,那会要他来衙门看看,他还不情愿来着。

“现在想去看了,可以吗?”

苏溪亭见他脚步加快,连忙跟上:“可以可以,您是东家,您说了算。”

六和行馆一直被把守,从后院那外墙到康洵的房间,都还维持着中秋那夜的情状。

赵捕头不在,他们也不能太张扬,只找了个背街的窄巷,钻进了六和行馆的后院,那满墙的“冤”字看得人头皮发麻。

苏溪亭倒抽一口凉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这看起来怨气很重啊。”

叶昀没理他,拨了拨脚下的杂草,草堆里赫然是半个脚印,距离不远的莲蓉门城墙边也还残留着几个泥脚印,可从客栈后墙到康洵房间却不见任何脚印,倒是奇怪。

“有轻功可以不借助任何东西着力,直接飞上二楼厢房吗?”叶昀抬头看向客栈二楼,窗户半开着,若说从那夜至今都没人动过这扇窗户,那窗户开的角度未免也太窄了些,一个成年人根本爬不进去。

苏溪亭一个飞身上去,趴在窗户与墙面的夹角间:“完全没有着力点,就算是凌云派的攀云步也做不到,墙面上至少应该有半个脚印。”

“所以,那‘鬼’是怎么爬进卧房的?”叶昀比了比那扇窗户打开的空间,觉得最多也只能供一个十岁左右孩子的身形。

苏溪亭旋身下落,衣角刮在晃动的杂草上,沾上了一星黄泥,他捞起衣摆掸了掸:“所以,我们只能确认的确是有人装神弄鬼,但究竟是谁,恐怕还得看罗珠身后还有什么人。比如……”

叶昀接上:“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第36章

说到罗珠的那个未婚夫,人称樊四,如今算来应该已经二十有四了,仍未成婚,一个人住在画水村的村尾,被赵捕头遣人带走的时候,他正在地里干活。

这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户,被带进衙门时,还卷着裤腿,两条腿并一双草鞋上沾满了泥。因为长期的劳作,皮肤被晒得黝黑,长相普通,但却生了一双极黑极干净的眼睛,就那么一双眼睛,让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赵捕头一提到罗珠的名字,他眼圈就红了,喉结上下滚着,两腮鼓动,似极力压制着伤心难过。

“小珠儿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大人还要问什么,该问的当年都已经问过了。”他哑着嗓子道。

文令桓思忖片刻,还是开了口:“你可知前夜,六和行馆后墙有人写了满墙的‘冤’字,一直写到一名惠山书院学生的卧房内,后来,衙门又在惠山书院搜出了带有罗珠生辰八字的人偶。”

“什么?!”樊四陡然退后两步,整个人差点跌坐在地上,“你是说,小珠儿回来了?她死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我的小珠儿,回来了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樊四极力控制着情绪爆发,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捂脸,就那么哭了出来,他的情绪很激动,“是冤,是该喊冤……”

樊四又猛地抬头:“小珠儿就是冤死的,她根本不会去勾引山长,更不可能做那些、那些诅咒的事,当年你们官府是怎么屈打成招的,如今倒想着翻案了。”

文令桓被这诘问刺激得面色铁青,心里把前任县令骂了个狗血淋头,嘴上还得安抚着樊四:“吴大人当初审案的确有所疏漏,但案件是不是真的错判,还要看重新调查的结果,如果罗珠真是冤枉的,官府也一定会给个说法与你们。”

樊四显然已经气极,但老实巴交的农户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官府,一时间气得脸红脖子粗,坐在地上直喘粗气,人都死了七年了,还能给什么说法来。

送走樊四,赵捕头又吩咐范韩生日夜看着樊四,不可掉以轻心。

回到后衙,只听见文令桓唉声叹气:“这叫什么事啊!我瞧这樊四一问三不知,恐怕与他还没什么关系,他没有读过书,想来连‘冤’怎么写都不知道。罗珠家可还有其他亲人?”

赵捕头已经把与罗珠的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都快背下来了:“罗珠家还有一对年迈的父母,和一个十六岁的弟弟,但她那弟弟早几年就外出学艺了,不知所踪。”

文令桓又叹了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疲惫不堪:“一对年迈的父母,一个一无所知的未婚夫,就算我想从头查起,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就把七年前的旧案翻出来重新审。”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魏渊挎刀而入,“我看过卷宗,关于罗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种诅咒之法,是怎么杀死学生的,又是谁给她提供的人偶,这些关键信息全都没有,结案结得当真是荒唐。”

文令桓和赵捕头不敢说话。七年前,别说县衙了,就是州府都不怎么管事。现在这个知府还是三年前调来的,若是放在现在,这案子根本递不到刑部,刚递上去就会被州府打回来重查。

下了值,刚踏出衙门,赵捕头就看见卢樟正站在衙门口伸头张望。

“卢兄弟?”

卢樟搓搓手上前:“赵捕头可算下值了,东家让我请您去铺子里一趟。”

赵捕头刚好没吃饭,摸摸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肚子,大手一挥:“走。”跟着卢樟走出一段路,回头朝衙门看了两眼,压低声音,“叶老板找我什么事?”

卢樟两手一摊:“没跟我说,就让我来等您,说等到您就赶紧请您过去。”

9

叶昀早就备好了酒菜,苏溪亭就坐在一边,怀里抱着垂珠,手里牵着小黄。

“几天不见,小黄都瘦了。”

叶昀从头到尾都没往门外看一眼,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似的:“你不在,没人给它喂小米。”

苏溪亭闻言,立刻怒瞪叶昀:“你这是虐鸭。”

“下次离家出走,记得带上你的鸭就行,放我这儿,我还得饿它。”叶昀接话,“离家出走”四个字说得无比顺畅,听得苏溪亭一怔。

就这么一息的怔忡间,卢樟带着赵捕头回来了。

两扇门关上,屋里一下就盈满了暖意。

“叶老板是想问惠山书院的事?”赵捕头刚落座,就问出口。

叶昀也不藏着掖着:“不瞒赵捕头,惠山书院山长陶湘是在下旧识,许多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在下仰慕山长品行高洁,所以,也想查查当年惠山书院一案。”

他倒了杯酒到赵捕头面前,“今日我同苏溪亭去了一趟六和行馆后院,在杂草丛里发现了半枚足印,可见闹鬼一事实为人为,所以还得从旧案查起。既然为罗珠喊冤,自然应当是对当年案件真相有所了解的人。”

苏溪亭听着不对,插声道:“不对吧,你不是说不认识那老头儿?”

可没人理他。

赵捕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长长叹了口气:“叶老板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七年前可能有桩冤案,说的就是这桩案子。当年结案结得草率,很多证据都没有,但吴大人当年为了政绩,草草结案,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因此连觉都睡不好。”

“今日我们找来了罗珠的未婚夫樊四,樊四一无所知。罗珠家只剩一对年迈的父母,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弟弟在外学艺。我们现在也是毫无头绪,准备重新提审当年案件中的一应涉案人。”

他又自己倒了杯酒,“但你也知道,七年过去了,尸体都化白骨了,说句不好听的,死了的人怕是已经转世投胎了,很多证据早就没有了。”

“谁说没有了?”苏溪亭正和垂珠“打架”,一人一猫争相把自己的手(爪子)放在对方的手(爪子)上。他一抬头,眼眸中映出闪动的烛火,“当年死的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只要弄清楚了,罗珠冤枉不冤枉也就清楚了大半。”

赵捕头愣了片刻,挠挠头:“当年死了七个人,仵作的验尸单在卷宗里放着,明日我去看看,但我若是没记错,当时验尸,尸体上是没有任何伤口的,尸体就像是被人吸干了精血,成了干尸模样,所以都说是诅咒致死。”

“呵。”苏溪亭讥笑出声,“什么诅咒这么厉害,说出来我也学学,就那么几个人偶还能翻了天了。人死必然是有原因的,若是还能开棺验尸,说不定能有所得。”

“开,开棺验尸?”赵捕头两眼瞪圆了,“都成白骨了,还能验尸啊?”

“当然能。”苏溪亭往墙上一靠,整个人都高傲了起来。

叶昀闻言也朝赵捕头看了过去:“既然他说能验那就是能验,赵捕头能否想想办法,重开七年前那七位死者的棺。”

赵捕头抖着嘴唇嘬酒,嘟嘟囔囔:“我想想,我得想想。”

苏溪亭往叶昀身边一凑,下巴几乎搁在了他的肩头,一双眼笑弯了:“这么信我?”

叶昀一缩肩膀,苏溪亭的下巴一下落了个空,只听他道:“旁的不敢信,但这活你干得还成。”

赵捕头这顿饭,没吃完就跑了,只抱着碗刨了两口,又撒腿朝衙门跑去了。

夜里,叶昀歇在了食肆,把苏溪亭赶去跟卢樟同屋。两人差点为了这事打起来,苏溪亭死活不肯去跟卢樟睡,叶昀又死活不肯跟苏溪亭睡。

叶昀鲜少在什么事上这样坚持。第一件就是不让苏溪亭住到他家里去,第二件,就是不让第二个人和他睡一间屋。

最后,到底是苏溪亭让了步:“算了,我回客栈睡。”语气里的幽怨都快化为实质了。临出门时,苏溪亭不着痕迹地往后瞟了一眼,看见叶昀轻轻松了口气,一脸的如释重负。

夜半时分,食肆大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卢樟去开了门,赵捕头在门口喘粗气,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赶紧跟你家东家和苏先生说一声,速来衙门,死者家里人同意开棺了。”

叶昀收拾好出来时,苏溪亭已经坐在堂屋里等了,见到他就开始絮叨:“怎么这么慢,你睡得这样死吗?”

叶昀没应声,昏黄烛火里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是觉得他的呼吸有些沉。

“走吧。”叶昀叫他,声音里带着沙哑。

苏溪亭走到他身边,同他一道去衙门,垂下的手忽而碰到一起,叶昀动作极快地把手背到了身后。

浑然不去想苏溪亭心中惊骇,他的手仿佛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似的,就那么轻碰一下,只觉得寒气入心。

苏溪亭余光落在叶昀脸上,等适应了这昏暗的环境,才发现他竟然面色煞白。

深夜里的月桂香似漂浮在半空中,渐渐浓稠,好像包裹着每个人的鼻息,企图引诱凡人去那凄冷的月宫。

衙门里灯火通明,叶昀一行刚进门,就和魏渊打了个照面。

上一篇:嫁给懒汉之后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