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只在后厨里支了张小桌子,两人坐下,膝盖甚至会磕碰到一处,他们就这样头对头地享受着中秋之夜,辅以新酒菊花,将气氛氤氲。
苏溪亭看着眼馋:“你给我尝两口。”
叶昀一下就把酒瓶子塞到了身后:“就你那一滴倒的酒量,还是算了吧,今晚且让我歇会儿。”
——
丑时,四更天。
北莲蓉城门外,六和行馆。
等了一夜未见同伴归来的二人靠在榻上昏昏欲睡,怀里揣着数个荷包。
晚风掀起桂花香,从窗棂缝隙里钻进来,越发引人困顿。
迷蒙中,一人突然打了个哆嗦,浑身汗毛蹭蹭立了起来,一阵冷麻从后脊背直爬上脑门,他搓搓手臂,咕哝了一句:“怎么还没回来?”说着,起身去关窗,屋内烛火微弱,在那风口上,饶是罩着灯罩,也明明灭灭地摇曳了几下。
那人走到窗边,刚抬手扶上窗户,余光里便闪过一道白影。那身影极快,一晃而过,被凉风扑了一脸的男人怔愣了,像是觉得自己眼睛花了一般,抬手揉了揉,把一双铜铃大眼揉得通红,然后又朝外看去。
窗外只有远处城内的灯火闪烁,客栈边树梢沙沙,漆黑一片。
他放下心来,把窗户合上,然而合上窗户的那一刻,窗外猛地亮起一阵幽光,白影再次闪过,风声忽地变大,树影印在窗户上摇曳,张牙舞爪。
突然一张脸印在了窗户纸上,黑洞洞的眼眶,嘴巴大张。
和那男人的脸正正撞在一处,两张脸之见仅隔不到四指宽的距离。
“啊!”六和行馆二楼某厢房爆出一阵惨叫,惊起城外林间飞雀无数。
6
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昨夜的繁华似乎还没彻底过去,街道窄巷,民居楼榭上还挂着花灯彩带。
赵捕头匆匆带人到莲蓉门外,一行捕快脸上全是疲惫和倦怠,眼眶下还有着重重的黑影。
“这一天天的还让不让人消停了,这是人干的活吗?”
“别说了,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干这啊,看着比那地里刨食的光鲜,但谁又知道咱们的辛苦。”
“今年恐怕真是流年不利,净出事,我这右眼皮一跳起来就没个消停,回头让我家娘子去惠山寺给我求个平安符戴着好了。”
“嘿,一大早来报案的,到底是个啥事啊?”
“晦气的很,说是闹鬼。”
“闹鬼?!”
小捕快声音大了些,引得前面赵捕头回头来看,一张脸上全是严肃,被赵捕头一瞟,那些个窃窃私语的捕快们连忙噤了声,眼神对过来看过去。
“什么情况?”压低了声音咬着耳朵。
“谁知道呢,这青天白日的……唉。”
六和行馆在梁溪县莲蓉门外开了许多年,供来往行人歇脚。因北莲蓉门是通往州府常州的城门,往来行人一贯较多,六和行馆的生意也因此一直不错,前往州府的举子、商人、行人都会在此休息。
捕快门到六和行馆的时候,已经有一群人围在客栈后门,面面惊惧。
赵捕头刚走过去,便看见满墙壁的血字,大大的“冤”写满了外墙,一字叠一字,密密麻麻,一眼看过去,冲击力极强,一下就骇到了人心里。
那血字还顺着墙壁“爬”进了其中一间卧房。
掌柜的哆嗦着双腿站在柜台后,完全靠这柜台支撑自己,一双手抖成了筛子。
“那间卧房住的什么人?”赵捕头问。
掌柜的翻开登记簿子:“是,是个年轻的书生,叫康洵,在惠山书院读书,刚从两浙西路常州府参加秋闱回来。”
“这么清楚?”赵捕头抓过登记簿看,见上面只写了那书生的名字和惠山书院的标记。
掌柜的连忙解释:“秋闱在即,来住店的我们一般都会问问,要是哪个日后高中,客栈也好借个光。”
这算是客栈这行的规矩,对赶考读书人的优待,甚至对寒门学子免除住宿费用,都是为了一赌前程。万一哪家曾接待的书生考上了状元,那可就不得了,写个“状元店”的牌匾,就不愁生意了。
赵捕头定定地看着惠山书院四个字,眉心一跳,一种不大好的预感从心里升起。
叫康洵的书生看着二十七八的样子,因常州府离梁溪不算太远,他考后一日便启程返回梁溪,昨夜还没来得及进城,便在六和行馆住下了。
康洵高瘦,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袍,见了赵捕头便是一个躬身行礼:“见过大人。”
赵捕头心头烦躁,听见这书生慢吞吞的语气就急:“昨夜你睡在卧房中,可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
康洵又要行礼,被赵捕头一把架住,“无须多礼,速速回话。”
“回大人,昨夜我睡在卧房中,整夜无梦,睡得十分沉,并没有任何感觉,直到今早有人闯进卧房把我摇醒,我才看到满屋子的血字。
大人,省之此生绝无做过什么害人性命之事,还行大人明察。”康洵其实心里也直敲鼓,他活这么大,连只鸡都没杀过,今早一睁眼,差点吓得尿裤子,坐在堂中缓了许久才冷静下来。
“也就是说,你反而不是第一个发现的人。”赵捕头眉头打结,脸色非常难看,都被人进了屋子,这书生还能睡得这样死,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掌柜的这时跑过来插了一嘴:“是是是,第一个见鬼的不是他,是住在他旁边那间房的两个人。”
掌柜说的,便是昨夜客房中等人的那两个汉子。那两人正在门口与人纠缠,他们早先便想走,先是被客栈里的人拦住,后来捕快来了,越发走不了,两个人脸都涨红了,粗壮的脖颈上青筋一跳一跳。
赵捕头走过去,那两人下意识闪躲,这不是正常反应。
“昨夜是你们先见到鬼的?”
两个汉子,一人转身蹲到一边,另一人重重抹了把脸,沉声道:“是,夜里我起来关窗,看见外面有鬼影飘过,然后一张骷髅脸就撞到了窗户纸上,我和那骷髅脸撞个正着。”
“你们可有凭由,拿出来我看看。”赵捕头一伸手,掌心朝上。
两个汉子脸色陡然变了,如今世道虽说出入需要凭由,但一贯查得不严,有没有其实都无关紧要,只有北方边境会查。他们从姑苏窜逃而来,哪里来的官府凭由。他们自然也想不到,这捕快一开口竟是让他们拿凭由出来。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都有些慌。
赵捕头见状,一抬手招来范韩生:“找几个人,把他们带回衙门审,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给我审明白。”
一转头,又对上康洵:“走吧,我跟你去一趟惠山书院。”
最后另派一队人把守六和行馆的案发现场。
7
但凡离奇事,都没有能逃过老百姓的口口相传。还不到晌午,六和行馆闹鬼事件就传得沸沸扬扬。有说拿客栈是家黑店的,有说那书生定是佛口蛇心的伪君子,还有说那夜里鬼魂是出来找替身的,一时间什么说法都有。
叶昀也只是在食肆里忙,还没去集市,就已经听说了三四个版本,他只觉得无聊。
苏溪亭却听得津津有味,还参与到讨论里,发表自己的看法。发表完了,还要拽着叶昀说:“你看这世间人人鬼鬼,鬼鬼人人,多有意思,不知是人害了鬼,还是鬼要害人。”
叶昀看他一眼,随手拿起块桂花糕塞进他嘴里:“是人是鬼都跟你没关系,跑堂小二,少看些前朝妖鬼话本子,端盘子去吧。”
“你这就没意思了,都讨论得那般热烈了,你也不参与一下,干脆去惠山寺当和尚算了。”嘴上嫌弃着,手上却乖顺地端起了摆在一边的菜盘,一转身旋了出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再说衙门那头,赵捕头午后带着人从惠山书院赶回衙门,才发现昨夜抓的两个扒手和今日押进去的六和行馆二人竟是一伙贼人。从姑苏一路窜逃过来,沿路靠偷人荷包为生,竟还过得有滋有味。
昨夜四人约好,两人一队,分头去东直街和西直街“干活”,然后子时在客栈集合,谁料在东直市的二人早就被抓了,另外两人回客栈后,竟还撞见了鬼。
四人跪在堂下一时无话可辩,判五十大板,即刻行刑。
新县令尚未到任,只得由县丞主事。县丞文令桓,年四十有余,常年被县令压着,只平白担了个县丞的名,在后院整理梁溪县历年文书,多年出不了头。
然文令桓整理文书多年,在听到血字出现在惠山书院的学子房中时,和赵捕头的反应如出一辙,七年前,惠山书院巫蛊案,一案死七人,最终判凶手为一婢女。
“在惠山书院后院,当年那个婢女住的房间外,挖出个这个。”赵捕头一直等文令桓回了后衙,才让人把从惠山书院带回来的东西拿给他看,那是一个巫蛊人偶,穿着襦裙,束着发髻,上面写着人名和生辰八字。
一般巫蛊案中找出巫蛊人偶不算稀奇,上面写着诅咒之人的姓名八字也不意外,但这个人偶上写的名字和八字却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七年前已经认罪被处死的婢女罗珠的八字。
第35章
八月,夏秋之交,午间仍燥热难捱,明晃晃的太阳照进后衙,落下满室明亮,但赵捕头与文令桓二人却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板蹿起。
“这案子我们没法处理,上报知府吧。”文令桓腾地起身,在屋里来回转圈。“涉及旧案,当年若是冤案,都不是你我可以承担的。赵捕头,你立刻派人将七年前的旧卷宗和今日的案子一同送到知府那里,只能等上级指示了。”
“文县丞,这案子确定与七年前惠山书院巫蛊案有关吗?万一这次也错了……”
“错不了!”文令桓打断赵捕头,他因数年都不曾参与过政事而显得格外年轻,常年整理文书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干净清爽,一双眼睛明亮透彻,令人不自觉就想要听服。
“妖鬼之说是真是假先暂且不论,那血字出现在惠山书院赶考的学子房中,又在惠山书院挖出这么个东西。七年前巫蛊案你我都经历过,罗珠已经死了,这巫蛊人偶看起来这么新,定然不可能是七年前埋下的,想必是有人想引我们重查旧案,闹鬼一事已经时满城风雨,我们若是不管不顾,才是渎职。”
所有表象都指向惠山书院,赵捕头想起前段时间与叶昀闲聊时还曾提起七年前的旧案,他不由得哆嗦一下,万一真是冤案,罗珠可已经处死了。
夜里,一匹快马停在知府衙门门口。
“梁溪县有重案报,速请知府大人。”
这一晚,知府衙门彻夜通明,前后院子都被捕快、官兵把手,烛台下积起厚厚的烛泪。
只听得屋内一声厉斥:“荒唐!”
门外把守的人身躯一抖。
片刻后,在林员外一案中曾到梁溪县督查的魏渊大步出门,脸色铁青。叫上一队人马,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行人策马而去,马蹄掀起阵阵尘灰,消失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
次日,五更锣还未敲响。
梁溪县县衙大门就被人敲响。
赵捕头开门,面色冷硬:“魏大人。”
“废话少说,进屋,把情况一一说明,把姓吴的那老货带回来,我倒要看看,他当年是怎么断的案子,竟能出这样大的冤案。”魏渊整夜赶路,嗓子里干涩,一张口声音沙哑的厉害。
他口中那个“姓吴的老货”就是前任梁溪县县令,刚被免官,估计人还在梁溪县里养伤,没来得及回老家。
8
七年前,惠山书院一案,但凡谈起都觉得悚然。只因当年书院中死去的七位学子死状惨不忍睹,无一不像是被人吸干了精血,最后干枯而死,因为尸体上找不出伤痕,所以一时间鬼神之说疯传,后又接连在书院学子厢房外的花园里挖出巫蛊人偶,便彻底坐实了巫蛊一事。
后又因山长陶湘的夫人突发疾病,被人发现她的床榻下也有巫蛊人偶,这才让人怀疑到了她身边的人身上。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陶夫人的婢女罗珠,饶是罗珠如何解释都令人难以相信,说她行邪魔歪道,企图诅咒夫人后取而代之。
罗珠百口莫辩,原本还一直喊冤的她突然一日认了罪,口供与物证、人证对上,便就此判了罪。
但赵捕头多年来始终心怀疑惑,就是因为罗珠前后的态度,以及罗珠的情况。罗珠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两人已经定亲,只等罗珠从书院离开回乡后就成婚,据当年调查,二人情深意笃,若说罗珠想害陶夫人,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那日下午,由文令桓坐堂,魏渊协查,重启七年前惠山书院一案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传遍了梁溪县的大街小巷。
苏溪亭本就对这个神神鬼鬼的案子感兴趣,磨着叶昀要去凑热闹。
“反正下午也没什么生意,我们就去看看,就听听是个什么回事,你也不想我天天在你耳朵边上叨叨叨叨吧。”苏溪亭拽着叶昀的衣袖,一下一下地扯着,老大个男人,竟还撒起娇来了。
卢樟捂着眼回避,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离开前还劝叶昀:“东家,您就跟苏先生去看看吧。”
叶昀无奈:“平时也不见你对铺子里的生意上点心,也不见你多买几次菜,怎么人家的事就让你坐立难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