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30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卢樟吭哧许久,道:“东家,咱们也出去逛逛吧。今儿个外头热闹着,咱们呆屋里实在瞧着惨兮兮。”

叶昀正好转身,手里拿着两个荷包,抛了一个给卢樟,然后把剩下那个揣进了自己胸兜里:“知道你待不住,走吧。”

卢樟摸摸荷包,全是银两,有些错愕地看向叶昀:“东家,这……这么多钱。”

“就当是过节给你发的喜钱,少说废话,赶紧揣兜里去,财不外露不知道吗?动作快些,关了门,咱们好出去看塔灯。”叶昀掸掸衣摆,手一伸,抄起垂珠就往门外走,立在门口等卢樟收拾。

卢樟喜滋滋地“欸”了一声,手脚越发麻利,前后一收拾,热出一脑门的汗,还是那身短打,跟在叶昀的身边。他许多年都没过过家乡的中秋了,这些年梁溪县越发富裕,逢年过节张灯结彩,满街都是嬉笑声。

弦河上的灯船一艘一艘首尾接着,连成河面上一条长长的灯带,将河面印出粼粼波光,歌女着轻纱,头上簪着月桂和玉兔,坐在船头奏琵琶。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歌女声音清亮缠绵,一盏花灯正挂在她脸侧,神色柔美。

卢樟挠着脸问叶昀:“东家,这唱的什么啊?不像是我们这里中秋唱的曲儿。”

叶昀却不觉得奇怪,脸上还有浅淡的笑:“你瞧她看的方向。”

顺着歌女的目光看去,一个戴着头巾的书生正提着一盏灯笼,立在弦河那头,杨柳丛丛,将他半遮起来。

“这首《越人歌》是唱给他听的。今夕何夕,心悦君兮。”叶昀扬扬下巴,在这一刻生出了些欣慰之感。这样的日子,在日升月落中诉说着缠绵,在满堂花翠里开怀畅饮,他曾经为之所付出了一切,如今终有回报。

他满腔喜悦,诚惶诚恐,甚至觉得,能让这样的岁月绵长,便是将魂魄付于那片莽苍大地,也心甘情愿。

沿着弦河往前走,满大街人潮摩肩擦踵,好不容易松散片刻,又被前面人群挤成一团,满大街的闹杂耍,一声较一声高的叫好声把人耳朵都要震聋。

卢樟一直跟在叶昀身边,左顾右盼,一双眼睛看不过来,恨不能再长出一双眼。

叶昀拉了他一把,凑在他耳边道:“你且去消遣,不必跟着我。”

卢樟有些犹豫,又听叶昀道:“放心,没什么事,我还不需要你来保护。”他拍拍卢樟的肩膀,示意他自己去玩。

卢樟走了两步,回头看,又走两步,回头又看。

叶昀被他逗笑,抬手冲他一扬,然后自己转身,三两下就不见了身影。便是顺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走,被拥挤着,却觉得十分真实。

这样充满民间尘世烟火气的日子,让叶昀舒适得轻轻眯起了眼,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就是一口,然后食指沾了些,递到垂珠的嘴前。

懒猫儿伸舌头舔了舔,被辣得喵喵叫。

满世界的酒香,掺着街边萝筐里的石榴和梨枣的香甜。月色清亮,醉酒迷离,弦河里倒映满月,被稚子一捧而起。

叶昀脚下不停,耳边布满世界的欢声笑语,垂珠爬上他的肩头,昂首四望,突然一双猫眼定定看过去,发出几声轻叫。

叶昀只是笑着摸摸它的尾巴。

不知走了多远,有人从身后跟上,一只竹竿被插进了叶昀半握起的手里。他下意识握紧,抬起手时,看到一盏月兔灯笼,正挑在竹竿前,一双红色双目和三瓣嘴正对着自己,傻乎乎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道。

身边人轻哼一声,手里也提着盏圆灯,上面绘着桂树。

“看你一个人可怜罢了,一盏花灯五文钱,就当送你了,不必谢。”苏溪亭走在叶昀身侧,两人垂下的衣袖缠在了一起,一人一盏花灯,好似这人群中再普通不过的二人。

“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叶昀笑问。

苏溪亭又是冷哼一声,似乎对叶昀的反应十分不满:“你不是早就知道了,还问什么。”

叶昀也不恼,只好声好气地接话:“晚些回去,给你做蟹酿橙可好?”

许是叶昀这副哄人的姿态做得足,苏溪亭才算是心满意足起来,主动伸手去接过了体重如猪的垂珠,抱进怀里掂了两下:“行吧,这肥猫竟又胖了。”

口无遮拦的后果,毫无意外是苏溪亭又给垂珠贡献了一只衣袖。

阿昼远远跟在两人身后,一身黑衣,看得路人纷纷避让。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木讷地、忠心地跟着,看着那和他认识的截然不同的苏溪亭,心内不知掀起多少惊涛骇浪。

但他仍不敢喘口大气,明明相隔很远,却仍像是打扰到了苏溪亭一般小心翼翼。

便就是这样跟着,还是猛不丁让人撞了个趔趄。阿昼一抬头,撞见一张国字方脸,浓眉大眼,生得十分憨厚,那汉子冲他道歉,然后掩耳盗铃般抬着胳膊,用袖子半掩着自己的脸,偷偷摸摸往前走。

阿昼心道恐怕是个什么街头骗子之类,谁料那汉子走了好一段,仍在自己身边。

只听他压低声音自言自语道:“这苏先生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过回来也好,东家眼瞧着高兴了许多。”

4

两主两仆就这么走着,遇上赵捕头正带人在街上转悠,一行人在街上跟镇宅的尉迟恭和秦琼一般,刚刚还在行骗的街头混混就缩起了脑袋,再不敢大声吆喝了。

赵捕头见着二人,眼睛一亮,立马就迎了上去,一开口就是:“哟,苏先生这气可算是生完了,生的可真够久了,别说叶老板了,我都想您了。”

苏溪亭一听这话,好看的眉毛当即就拧到了一起,侧头去看叶昀,满脸不解。却见叶昀摸摸鼻子,主动上前一步,拉着赵捕头的手,岔开了话题:“赵捕头今日也不休息?”

“嗐,休息什么,你们是过节,我们是渡劫,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我们要不镇着,你瞧,明日衙门门口那面鼓得让人敲破不成。什么丢荷包的、丢钱的,丢孩子的全都出来了。”赵捕头连连摆手,“我们也是命苦,谁让我们干了这营生。”

话虽这样说,但赵捕头当真是个好捕头,这太平盛世之下,若是没有他这样的人,恐怕也没有今日之盛况。故而叶昀一向极敬重赵捕头,正准备开口邀请他晚上到食肆里一同宵夜,又听见前方一阵喧哗。

“嘿,我什么都没干,你们放开我!”

“我说你们这些个衙门狗,真是见人下菜碟不成,那人分明也撞了人,你们不去抓他,抓我做什么?”

“仗着是官兵就无法无天了,还有没有王法啦!说我偷东西,那你搜身啊,搜出来我就认,要是没搜出来,我可得去知府衙门告你们。”

那叫嚷的汉子声音极大,中气十足,几乎一出声就压下了周遭的喧哗,引来行人纷纷侧目,一下成了热闹源泉,人群自动围成了一个圈,将几个捕快和两个百姓围在了里面。

赵捕头都没来得及跟叶昀和苏溪亭再多说两句话,转身直接大步走了过去,沉声问:“怎么回事?”

一个小捕快站在他身边,是那个在白头乡一案中问出重要线索的范韩生,年纪大约十八上下,面嫩,生得一张人偶脸。

“刚刚兄弟们看到这厮撞了这位公子一下,没几步路,这位公子就发现自己的钱袋不见了,我们兄弟眼快,一下就把他逮住了,但他不承认。”

赵捕头闻言脸色登时就冷了下去,人群让出一条道,他走进去,看着那个被捕快压在地上的大汉。

旁边一个富家公子,家仆将他掩在身后,那小公子浑身皆是淡色,但衣襟衣角可见精致。躲在家仆身后,一见赵捕头过来,立马把自己的脑袋伸了出来:“就是他,就是他偷了我的钱袋,肯定在他身上。”

声音一出,叶昀就笑了。

“你笑什么?”苏溪亭偏头去问他,鼻息绕在他耳边。

叶昀一双眼睛亮晶晶如天上星,指了指那个小公子:“看不出来吗?那是个小姑娘。”

苏溪亭一愣,真的又认真看了一眼,他心里莫名其妙把那女儿家同叶昀放在一起比了两下,目光收回,落在叶昀脸色,喉结一动。

然后仓皇移开视线,他觉得,还是叶昀好看许多。

那小姑娘还在叫嚣:“分明就是他,我的钱袋放在左边,先前有个人撞我,但撞的是右边,他从我左侧走过去后,我的钱袋就不见了,除了他还会是谁!”

那大汉哑声道:“我不辩解,你们就搜我身吧,搜出来我就认。”

叶昀抬起拿玉兔灯笼的手,然后用那玉兔灯笼朝人群里指了过去:“当然不在他身上,通常在这样热闹的年节里犯案的都不会是独自一人,必定有人接应。

你瞧那人,脸上一点看戏的神情都没有,却仍站在人群里不肯离去。你看他,双腿分开,浑身绷紧,应该是个练家子。最重要的是,你看那汉子被捕快掼在地上,最顺其自然的姿势,头应该是侧脸平视前方,但他却颔首低头,看着那个方向。”

苏溪亭知道叶昀有惊人的观察力,他总能看到旁人看不出来的东西,他也因此猜测过叶昀的身份,但实在没有任何头绪,他的生活分明就是一个普通的厨子,但他的身体和意识,却刻着野兽一般的直觉和敏感。

“所以,赵捕头他们什么都搜不出来。”苏溪亭压下心头对叶昀的好奇,又把注意力放回了前面。

叶昀点头:“当然,什么都搜不出来,人证物证赃物皆无,再说他偷东西可就是污蔑了。”

苏溪亭也跟着点点头,手在垂珠的耳朵上拈了两下,大概是拈的垂珠不舒服,猫头转了半圈,一脸埋进了苏溪亭怀里。

他把灯笼抬高了些,轻轻晃动两下。

只见人群里那个接应的汉子不知被谁一把扔进了圈中,重重摔在几人面前。一个墨绿色绣着青蝉的荷包也从那人身上摔了出来。

那小姑娘惊呼:“我的钱袋!”

挡在她身前的家仆赶紧上前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的银两银票还在,“小……小公子,没丢钱。”

“哈,想不到竟然是这个人。”那小姑娘面露迷茫,她不记得这人有靠近过自己。

却听赵捕头道:“原来还是团伙作案,抓起来,带回去。”

临走前,赵捕头还遥遥冲叶昀和苏溪亭拱手道了谢,不过这谢,叶昀可没承。

“你的人出手了?”人群散去,叶昀挑着灯笼抬脚走出两步,回头笑眯眯问。

这回摸鼻子的换成了苏溪亭:“我哪有什么人?”

“装,继续装,我看你那个穿黑衣服一棍子拍不出个屁来的小跟班什么时候能见人。”叶昀右手冲垂珠勾了勾,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垂珠得令,屁股一沉,然后一个轻跃,正正好落进了叶昀怀中。

“走啦,回去吃蟹酿橙了。”

第34章

中秋的梁溪县,是彻夜不眠的欢喜城。

回到食肆,关上了门,那街边的笑闹声便像是隔出另一个世界,桌上的烛火“哔啵”响了两声。

卢樟还没回,叶昀自己卷了袖子去后厨,两筐黄熟大橙子堆在角落,整个后厨都盈满了新鲜的橙香。

他挑挑拣拣,选出一个,切去顶盖挖出果肉,制成中空的橙瓮,放在一边,对苏溪亭道:“还要做三个,你来帮忙。”说罢,脚下勾过来张小椅,稳当当放在苏溪亭屁股后面。

然后也不管他会不会伸手去做,自己兀自又从木盆里捞出数只螃蟹,熟练地撬开蟹盖,露出里面满当当的肉膏,一点点剔出肉膏,再装入橙瓮里。

每只橙瓮能容纳两到三只蟹。于是,等苏溪亭把橙瓮做好了,叶昀还在剃蟹肉膏。

烛火燃在他手边,一只银色小勺在他手里运用得极其灵活,那双手修长有力,指尖修剪得干干净净,此刻沾满了水光和肉膏。

将蟹肉膏装好后,往橙瓮里浇入一勺调好的姜蒜汁、黄酒、醋及少许水,盖上橙皮盖顶,入锅小火蒸过。

橙香混着蟹鲜,叶昀深吸一口气,叹道:“橙催蟹又肥,你有口福了。”

苏溪亭晚上也没吃多少饭,饶是嗅觉不太灵,也闻到了一点点勾人的鲜味。橙的香甜,蟹的鲜美,加上黄酒的醇厚和食醋的清酸,口腔里不自觉地分泌起了唾液。

“要蒸多久?”他有些迫不及待。

“很快,你耐心等等,我还做了月饼,你可以先垫垫肚子。”叶昀又忙着去取月饼。

后厨里火光摇曳,暖热芬香。苏溪亭靠着墙壁,看叶昀忙碌的身影,他似乎特别喜欢看叶昀在厨房里的背影。

和卢樟不同,叶昀的动作总是慢慢的,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打扰到这一隅天地,让他那颗冷硬的心犹如浸泡在暖融融的温泉水里,被人用双手捧着,轻轻揉捏。

他在这里可以体会到难以言喻的安全感,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要能过一辈子,当为人世最大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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