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29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我又问,杨家夫妇可恨,那三个孩子有什么错呢?他说,家破人亡,就要有家破人亡的样子。”

严从舟显然已经走火入魔了,在他眼里,杨家个个都该给他娘子陪葬。真不知该说他可怜,还是可悲。

赵捕头又饮一杯,长叹了一口气:“审到最后,我问他,他娘子离世前,可有什么遗言留下。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或许什么都没留下时,他说,从那年饥荒开始,他娘子总同他说,好好活着。

“这也是为什么,他原本打算杀人后自杀,却改变主意想将这案子栽赃给旁人。”

“旁人又何其无辜!若他始终牢记亡妻所言,便不会犯下如此大罪。这世间的爱,都是向阳而生的。归根结底,在他心中,仇恨已然凌驾于他对亡妻的爱。

“那仇恨或是为了自己或是为了别的,等到下了手,自己又不甘去死,拿亡妻的遗言作为自己栽赃给旁人的理由。

“此前,我还曾为他可惜,现在想想,或许也没什么可惜的,他心中原本就不够干净罢了。”

叶昀把酒杯往前推了推,不再饮酒,拂袖起身:“今日便只一碗白粥吧。”

第32章

八月初的时候,朝廷突然来传来旨意,判梁溪县县令渎职之罪,依律法“若应合为受,推抑而不受则,笞五十,三条加一等,十条杖九十”,对此前梁溪县发生的几桩大案进行追究,对县令在案件中所采取的部分行为予以刑罚,此外,免官归乡,梁溪县新任县令不日将走马上任。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叶昀正和赵捕头坐在小院后头喝酒,卢樟和孙大娘则顾着前面的生意。天热难耐,酿好的米酒放在井里凉了一上午,又被卢樟用冰块裹好了,放在桌上,供两人小饮。

“听说新县令是绥安十七年春闱考中的进士,年纪不大,但为人正直,不苟言笑。”赵捕头多喝了两口酒,在叶昀面前就多说了两句。

叶昀笑问:“从哪里听来的,能打听到背景,打听到名字了吗?”

赵捕头一挥手,“现在县衙上下心里都慌得很,我也就是走的知府的路子,简单打听了两句,说是行事很硬,容不得偷奸耍滑。不过这样也好,把衙门上下好好清理清理,咱们梁溪惯来都是富庶之地,没个好父母官,迟早要出问题的。这不你看,接连大案。”

说到“接连大案”,叶昀倒是有些好奇,他一直有个问题,想来想去还是问了出来:“听你这么说,从前梁溪都没出过什么命案?”

“害,这样大的地方,又是米粮丝绸重地,钱权滋生,邻里矛盾,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案子,只是你也知道那人的德行,能糊弄就糊弄,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案子只要有人认罪,草草收尾往上一递也就完事,实在找不着的就说是悬案。

不过以前案子一向不多,都是老百姓过日子,也不是天天都有命案发生的,他算是运气好,熬了这么多年都顺顺利利。”

“也就是说,还有冤案和悬案尚未破?”

赵捕头眼睛往廊下一看,然后坐近了些,手掩着嘴压低了声音:“悬案是有的,都记录在册,冤案嘛,至少我觉得是有的。大概七年前吧,我刚进衙门才两年,有桩命案离奇的很,我一直想不通,但当时犯人自己认了罪,也伏了法,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多说些什么。”

叶昀倒了杯酒一口灌下肚,冰凉凉的液体从咽喉流入,途径食道最终到达胃里,一路凉意绵绵。待凉意褪去,酒劲又泛着热,越发让人倦怠不想动弹了,他挑了眉:“哦?什么案子?”

赵捕头却只摇头:“还是别说了,都过去了。”抬手搓了两把脸,又揉了揉眉心,“青天白日的还是别说这些了,瘆得慌。欸,对了,苏先生还没回来吗?”

叶昀倒酒的手一顿,旋即自然放下:“没。”他的目光落在院里被棉绳系着鸭掌的黄鸭,正缩坐在阴影里垂头睡觉,小胸脯一起一伏的,绒毛被夏风吹得轻轻浮动。

那人不在,连他养的鸭都不怎么吃饭了。

赵捕头眼见话题进行不下去了,挠挠头,干笑两声:“想不到苏先生气性还挺大,哈哈。”

叶昀看了赵捕头一眼,神色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可赵捕头愣是不敢说话了,抓起酒杯猛灌两杯,心里毛毛的。

——

客栈仍是上房,房间里燃着最好的香料,床边罩着上好的软烟罗,衣架上挂着浮光锦做的长袍,处处精细,愣是把简陋的客栈布置成了堂皇的锦绣屋。

“叩叩叩”,门被敲响。

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身黑色劲装,端着洗脸盆站在门外,面色阴冷得很,从左侧眉骨到颧骨有一道很深的疤。

“主子。”那声音正直变声期,沙哑奇怪,越发衬得少年阴沉沉的可怖。

影绰绰的软烟罗里坐起一道身影,“进。”

门“吱呀”被推开,黑衣少年低垂着头,端着盆进了屋,然后转身合上门板,才把水放到架子上,又把脸帕放进水里浸湿,旁边放着洗漱用的牙刷和牙粉。

都备好了,才走到床边,撩起软烟罗。

苏溪亭坐在床上,一手撑着下巴,问:“什么时辰了?”

“未初。”

“行,起吧。”苏溪亭穿上衣裳,一边穿还一边问,“现在外头情况如何?还在找我吗?”

黑衣少年从进门到此刻,仍未抬头,他束着高高的马尾,原本是极精神的打扮,偏偏一张脸阴沉得很,窄脸,极瘦,眉弓高且凌厉,顺势生长的鼻子亦是极窄,可轮廓干劲利落,抛去那周身阴沉之气,瞧着倒是生得好。

他说话声音很短促,一句废话都没有:“一直在找,五岳掌门同时失踪,赤雷庄灭门,雁行、海沙、素霜三大门派掌门同时毒发,阁中每日都有人求见。”

“我失踪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苏溪亭拧干脸帕,往脸上轻轻一搭,凉意透过皮肤和鼻息,人清醒不少。

“传出去了,所以莫家庄发了江湖令,集结各路调查此事。因三大门派掌门毒发,所以阁中每日都有人前来求医,您失踪的消息传出去以后,有人不信,仍守在门口。”

苏溪亭摸着脸帕,突然想起了叶昀,他从来不用凉水洗面,总像个老人家一般絮叨:莫要贪凉,当心生病。

“不管他们,闹不了几天。”苏溪亭又擦了手,随手把脸帕往盆里一扔,施施然坐到桌前,“弄点吃的来,我饿了。”

黑衣少年收拾了洗脸盆,应了声“是”。

饭菜上来的很快,算是客栈里的招牌菜,一条鱼一碗肉两道青菜,米饭蒸的香软。苏溪亭吃了两口,一道菜里夹了一筷子,突然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一碗米饭不过只是吃了一口就被放回了桌上:“啧,难吃。”

黑衣少年不敢作声,只抬着眼皮看了桌上一眼,立刻垂下。

他不明白,客栈的饭菜算不错了,之前主子吃着也没任何意见,不过是出去了一段时间,回来就不肯好好吃饭了,每顿都要嫌弃许久,直饿得两眼发花才不得不勉强吃上几口。

“阿昼,去大市桥边的叶家食肆,给我打包些饭菜回来。”

这是他回来后这些天里,第一次开口提到叶家食肆。

黑衣少年得令就走,半句废话都没有,动作果断,立刻就出了门。只剩苏溪亭坐在房里瞪着那扇门,这小孩果然蠢到家了,说什么就做什么,怎么都不问一句。

他那满嘴准备好夸叶家食肆饭菜有多么好吃的话全咽进了肚子里。

2

阿昼去买饭食的时候,食肆里已经几乎没有食客了。卢樟和孙大娘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吃着晌午饭。

“店家,可还有饭食?”

卢樟包着一嘴饭,正准备说“有”,却被一只手轻轻按坐在位置上,他顺着仰头。

叶昀对他道:“吃你的,我去就行。”

说着就卷了袖子去后厨,孙大娘抱着饭碗吃饭,一边吃一边看那立在堂中的少年,屋外正热,太阳晒的路面景象都扭曲得像波浪迭起的湖面。

她起身去倒了杯茶,然后冲阿昼走过去:“小后生,外头这样热,你还穿一身黑衣,热吧,当心中了暑气,坐下歇会儿喝口茶吧。”

就在孙大娘靠近的时候,阿昼陡然往旁边一撤,脸色越发阴沉得厉害,一语不发,也不去看僵在一旁的孙大娘。

卢樟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道:“孙大娘,过来吃饭吧。”

孙大娘有些尴尬,把水杯往桌上一放,叹了口气回到位置上。

卢樟低声冲她道:“这小后生瞧着不好相与,大娘还是莫管了。”

“我就是瞧他与我那小儿子差不多年纪,算了算了。”孙大娘又捧起碗,干脆也不抬头了,自顾吃着饭。

叶昀装好了饭食,从后厨出来,食盒放在阿昼面前,他比阿昼高上许多,垂目去看他,只瞧见这少年半张留疤的脸。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有穿黑色劲装的,这让他想起了早些年在玉都,那个人手里养着的暗卫。

不过,他不可能是暗卫,暗卫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十五文,食盒如果要拿走,另外加十文,若是不加,回头顺道再还回来。”叶昀对他道。

阿昼是最先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的。苏溪亭回客栈那日,身上穿的那件衣服上就有这股味道。他终究还是抬了头,狭长的双目凝在叶昀脸上,嘴巴抿成一条线。然后从腰间摸出二十五文钱,提着食盒转身就走。

走远了,才站定,回身看了那间食肆一眼。

把饭食送回去,苏溪亭已经饿得半倚在榻上又打起了瞌睡,门板被敲响,外头的人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一声“主子”。

他就已经拔高了声音:“进来。”语气里有几不可闻的急切。

阿昼提着食盒进屋,苏溪亭一看到那食盒,眉心就是一皱,下意识开口道:“你给了多少钱?”

阿昼不明所以,仍是端着他那张死人脸回:“二十五文。”

下一秒,一块玉佩直直扔了过来,正中他脑门,被砸出一道红色的印子,没一会就转了青,可见其力道。

苏溪亭气不打一处来:“蠢货。”

阿昼把食盒一放,“扑通”就往地上跪:“请主子罚。”其实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长年累月在苏溪亭身边养成的习惯就是这样,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对错,苏溪亭生气了,就是他的错,如果他此刻不认错,等着他的就是更难以接受的惩罚。

苏溪亭起身走到桌边,掀开食盒盖子,微微一愣,里面除了两道菜一碗饭外,还有一碗梅子冰酪,阿昼脚程快,冰酪还没来得及化,两团挤在一起,上面缀着晶莹剔透的梅子。

这样的细心,便是不用想也知道是叶昀亲手备的饭食,卢樟那厮是断断不可能想到要送冰酪给客人解暑的。便是这么想着,苏溪亭就觉得那人总是这样,分明是个俗人,却总是搞得像寺院里的秃驴一样,总做些“大慈大悲”的事。

他看着那碗冰酪,一时间炎炎夏日里的燥热瞬间就似熄了火。

“起来吧,回你房间去。”

阿昼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没多问一句,只是默默起身出了门,关门前他还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苏溪亭,却见苏溪亭脸上的表情温和,伸手去拿饭食时还微微眯了眯眼。

那是他心情愉悦时才会有的表情。

阿昼年纪小,但不是傻子,这叶家食肆往后说不定就是他的保命符。

屋里,苏溪亭一口饭一口菜吃得认真极了。味道没变,很好吃,就是那人,活像是书里走出来的刻板夫子一般,整日里“君子”“德行”挂在嘴边,烦人得很。

思及此,又恨恨捶了一下桌面。

原本靠近他,只是因为好奇,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混迹街头巷尾,洒脱又舒适,一双眼睛里总是带着柔和的光,喝起酒来爱极了笑,一笑起来又有几分落拓风骨。接近他之前,他观察了他几天。

他会在夜里在廊下吹风,支着一盏灯笼,引来飞蛾扑火,他看见叶昀伸手过去,轻轻拈着飞蛾双翅,然后吹熄灯笼,再放飞蛾离去,没有了烛火,便只剩满地昏暗月光。

他就那样立在一片昏暗里,仰头去看高悬的明月,薄衫贴身,勾勒出他稍显单薄的身形,满头青丝如瀑,还沾着沐浴过后的潮气,贴在他身后,与黑夜融为一体。

看着这样茕茕孑立的叶昀,常常会让苏溪亭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他到鹊阁后的第一个住所,也是他在鹊阁里住过最长一段时间的地方,是一个只有一小扇天窗的地牢。

地牢里关着很多跟他一般的人,每到夜里,白日里的痛哭、呻吟、咆哮、嚎叫都化为了最深的平静,所有人都蜷缩在角落里睡着。

只有他,会靠着湿冷的墙壁,看着那一小方天窗,月色昏沉,只漏出一星半点的微光,但那却是他曾经活下去的全部勇气。为了出去,再看一眼深夜垂落的月光。然而他从地牢里走出去后,那些记忆变成他最不愿意想起来的过往,于是,他再没看过月亮。

第33章

中秋节前,诸店卖新酒,花头画竿、醉仙锦旆。中秋夜,贵家结台饰,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

八月,所有人都仿佛是等着这一天过日子,斟酒高歌,无酒不中秋,便是早早就准备了起来,等着远行的家人归来,围坐一团赏月。

叶昀给孙大娘放了假,又给她装了许多瓜果点心带回家,唯独剩卢樟与他,两人在食肆里简单用了晚饭。大概是外头太过热闹,衬得二人十分凄凉,于是便面面相觑,没吃几口就饱了。

卢樟犹豫了会,手里的抹布被揉成一团,动作僵硬地在桌上擦拭,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有话就说,干什么吞吞吐吐。”叶昀背对着他,正在收拾柜台,声音刚好在一阵烟花声前,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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