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28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叶昀落拓惯了,衣服领口总不喜掖紧,松上几寸,从上至下,正好可以顺着他白净细长的脖子,看到一对精致的锁骨,平直、嶙峋,衣料下的皮肤若隐若现,被阳光照得白成一片。

仿佛三月春光,落在桃花瓣上。

叶昀丝毫没察觉身边人的状态,只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纸张,突然他拎出一张来,问道:“这张上写‘这下,杨家当真一个都不剩了’是什么意思,一家五口被杀,本来就是灭门,何来说‘当真一个都不剩了’?”

赵捕头被他问得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一层,他看了眼笔录上落下的捕快名字,扬声喊了声:“范韩生,你过来一下。”

一个小捕快小步跑过来,正是昨日被赵捕头派去请叶昀的那个。

“头儿,什么事啊?”

赵捕头指着纸上那句话:“这句话是个什么情况?”

范韩生伸头过去看了两眼,贴着叶昀,苏溪亭不着痕迹地拉着叶昀往旁边挪了几寸。

“哦,这是个话非常多的嫂子,她就一直反复念叨着,报应,杨家缺德,这下当真全死光了,我原本想继续往下问,但她家当家的回来了,她忙着去做饭,死活不肯多说了,”范韩生挠挠头,“有哪里不对吗?”

叶昀语气温和:“辛苦范小哥再去这家仔细问问,务必要把‘报应’、‘缺德’这两个词的由来问得清清楚楚。”

范韩生不敢随便应下,下意识抬头去看赵捕头,赵捕头一扬手:“照着叶先生说的去办。”

堂前传来“威武”之声,毛癞被押了回来。

赵捕头一拱手:“二位自便,在下先去堂上。”

叶昀回礼,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溪亭又跟着叶昀去了公堂外,毛癞真无愧于他的名字,公堂之上都还是一副赖皮模样。

“大人,小民那日就是喝多了,嘴上没个遮拦,就那么胡乱一说。再说了,第二天我是揣着钱要去结账,可酒坊不是关着门嘛,这也不能怪我啊。”

苏溪亭瞧他耍赖倒是瞧得挺有意思,贴在叶昀耳边道:“这人眼下青黑,手脚发软,典型纵欲过度的模样,软手软脚还杀人呢,能杀只鸡就不错了。

“我倒觉得,有可能当天凶手也在酒坊,听了这话,才去动手杀人的。”

叶昀点头:“的确有这个可能。”

11

堂上审了许久,搜查毛癞家的捕快也回来了,那坛血酒确实与毛癞无关。

吴老板登时又红了眼睛,与毛癞拉拉扯扯,最后还是县令一拍惊堂木,判毛癞归还吴老板酒钱,两人便各不相欠。

午饭是在衙门吃的,后厨的大锅饭。糊出一圈锅巴的饭,吃得苏溪亭实在备受折磨。

衙门仵作就坐在苏溪亭旁边,眼神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苏溪亭那边瞟,苏溪亭一瞪他,他就缩着脖子转过头,跟只鹌鹑似的。

到吃完饭,才期期艾艾找过来,又是拱手又是鞠躬,道:“苏先生大才,小的就是想问问,先生能不能,能不能把那油膏的方子给在下一份,日后……”

苏溪亭闻言咧着嘴一笑,看得仵作毛骨悚然。

“想要那油膏方子?”

仵作点头如捣蒜:“在下可以出钱买。”

“你给多少钱?”苏溪亭饶有兴致地问。

仵作眼巴巴瞧他,伸出五只手指:“五、五两……”

苏溪亭的笑登时僵在了脸上,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五两,多少年了啊,他听过最低的价格都是五千两。

两人僵持间,一只手突然出现,直直伸进苏溪亭胸口摸了摸,摸出个小瓷罐,扔给仵作:“二两不要就能做出来的东西,搞得跟谈什么大生意一样。”

苏溪亭脸上的表情有种要裂开的趋势,他看向叶昀,又抬手摸摸自己的胸脯。

“你,你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摸我。”一开口,差点咬到舌头,表情逐渐崩坏。

叶昀拍拍手:“只是拿个东西,谁摸你,好好说话。”

场面一度有些古怪。

好在范韩生的声音忽然从门外拉到了门内。

“头儿!头儿!查出来了!”

范韩生跑起来就像个小炮仗似的,带着一阵风卷进来,手里扬着一摞纸,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杨、杨家、杨家半年前死过一个两岁的丫头,那才是杨家最小的孩子。”

“什么?!”叶昀陡然一震。

范韩生气还没喘匀,手叉着腰,满头满脸的汗:“这户人家姓田,算是村里跟杨家走得比较近的人家。田嫂子说,杨家原本还有个丫头,两年前得了病,没治好就死了。

“当时给杨家幺儿看病的是隔壁画水村的赤脚大夫,两个村子离得近,一般都是画水村那大夫两头跑。那大夫给杨家幺儿看了好一阵的病,最后没医好,杨家到处说是那大夫用错了药,害死了他家女儿。

“那大夫百口莫辩,正遇上他家娘子待产,被村里的风言风语刺激到了,早产了,一尸两命。杨家一看,这大夫连自己娘子都就没救活,越发来劲,说这大夫就是个骗子,要他给杨家赔钱。

“那大夫原本就是老来得子,他娘子年纪也大了,他四十刚出头,被杨家这么一搅和,头发全白了,整日里在外头晃荡,不是喝酒就是在家睡觉,也不给人看病了。”

苏溪亭摸摸下巴:“倒是符合我们当时的推测,凶手熟悉人的身体经脉。”

赵捕头立马从桌上拿起佩刀:“一队人同我去抓那大夫,一队人搜查以那大夫家为圆心方圆五里,看有没有血衣。”

人刚踏出门槛一只脚,赵捕头被叶昀叫住:“赵捕头,除了血衣,还要找一双鞋。乡下人家,鞋一般都是由女眷亲手做,尤其是纳的千层底,染血之后即便洗也无法洗得干净,鞋底里一定会有血迹。”

“多谢叶先生提醒。”赵捕头嘴上的油还没擦干净,就这样风风火火出去,范韩生刚平静一会儿,又跟着跑了出去。

转眼间,衙门后院就剩下叶昀和苏溪亭,并那个鹌鹑一样的仵作了。

苏溪亭摸摸胸膛,莫名其妙转过头对仵作道:“我俩打个赌吧,我赌凶手就是这个大夫,我若输了,我就把那油膏方子给你。”

仵作很是为难:“可是苏先生,我也觉得凶手是……”

“不,你没觉得。”

叶昀实在听不下去,拉着苏溪亭就往外走。

苏溪亭半边袖子被拉着,领口歪了歪,他左手捂着领口:“青天白日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叶昀深吸一口气:“你可闭嘴吧。”

两人出了衙门,往食肆去的半路上,叶昀突然止步,脚下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疾步而去。

苏溪亭跟在他身后,摸不着头脑:“欸,你去哪儿?”

前面的人死活不开口,苏溪亭只能跟着他,两人脚程都快,不到一刻钟就到了酒坊。

吴老板正在门口收拾,脸上如丧考妣,带着对未来生意的无限绝望。

“吴老板。”叶昀往他身前一站。

“叶老板,您怎么来了?”吴老板见到大主顾,眼睛瞬间就亮了,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卢樟早上还没把酒带回去呢。”说着就要去后院拿酒。

叶昀拉住他:“吴老板,先等等,我有件事想问你,七月十七那日,店里除了毛癞,还有哪些人,你还记得吗?”

吴老板皱着眉头:“除了毛癞,那日,那日还有……那日正好我在店里,都是亲自招呼,午间生意不错,来往人多,不过毛癞是申时来的,那会儿还早,人不多。

“方家、岳家……哦对,还有个老熟人了,画水村的大夫,他家娘子去世以后,他就常来我这里喝酒,我偶尔还劝他想开点呢,就是他也爱赊账,我要不是看他也是个可怜人,那是绝不肯给他赊账的。”

叶昀的手从吴老板的袖子上垂下,呢喃道:“果真,是他。”

吴老板一头雾水:“什么是他?”

苏溪亭一把揽住叶昀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对吴老板道:“没谁。”

两人走出很远,苏溪亭才放开叶昀:“凶手是个大夫,至于让你这种反应吗?”

叶昀苦笑:“就是因为是个大夫,才觉得可惜,半生悬壶,最后却成了个刽子手。”

“人和鬼原本就是一念之差,在我看来,他也没什么错,天道不公,世人受他恩惠,却又负他,他以血相报,告慰亡妻在天之灵有什么错。你为他可惜什么,又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叶昀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溪亭:“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有着为人的底线,是克制、是法度、是良知。

“他半生积德行善,不过行差踏错一步,未来留下的只有‘杀人犯’三个字。便是再深的仇怨,也不该罔顾人命,若世道皆是如此,有仇怨便以杀戮相止,那会是个什么世道?”

“不杀人,不报复,那他就该受着吗?有谁能为他出头?杨家可恨,却没有法度可以罚他,大夫又如何,悬壶济世又如何,站在道德高点就该让他忍着受着?

“他为人夫、为人父,懦弱无能,无法为妻子报仇,他在是个大夫之前,首先是个人,不是道德与法度的木偶。”

苏溪亭轻笑一声,满是嘲讽:“你当天下人人都是神仙,心怀万民,全是悲悯。叶隅清,你是不是有点太天真了。”

叶昀摇头,目光清澈,就像是立在天地之间的一柄长枪:“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人之所为人,便是知可为不可为,底线不可逾越,否则他与杨家何异,为恨,把自己变成一个魔鬼,每个生命都是值得敬畏的。

“刑律有例,以诽谤诬告者,以告者罪罪之。他大可与其对簿公堂,绝不至于屠其满门,人若无法克制心中毒液,终将变成食人野兽。

“这世上分明有光,即便微弱,也能照见人间,为什么要投身深渊,那光又有何意义。”

苏溪亭后退两步,脸上笑容越发诡异:“你口口声声‘君子’,焉知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叫‘伪君子’。若是克制让自己受尽委屈不幸,为何还要克制。

“打着君子的名义做尽禽兽之事,至少在我看来,那大夫,才算个人。光与深渊,焉知在他眼中,深渊不是微光。”

“诡辩,你太极端了。”叶昀也后退一步。

风撩起两人垂下的长发,苏溪亭歪头看着叶昀,他半生都与禽兽相搏,未料此生竟还真能遇见个君子。

罢了。

他转身,脚尖轻踮,旋即一个跃起,在河面上落下两点微波,就这样抽身而去。

12

叶昀回到食肆,只觉得浑身疲惫。

这还是卢樟认识叶昀以来,第一次看他这样,嗫嚅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闷头干活。

案子到现在,已经水落石出。

后续审讯、搜证、公堂判罪,叶昀都没再过问。

直到八月蝉鸣,连风都燃起了火焰。

赵捕头终于轮到了休沐,带着两坛酒到食肆找叶昀,四周看了一圈,问他:“怎么不见苏先生?”

叶昀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吵架了。”

“嗐,也是,谁还没点糟心事。”杨家灭门案破,赵捕头显然也疲倦得厉害。

“那大夫姓严名从舟,今年四十有三,他那娘子原本是他家童养媳,两人祖籍晋州。

“三十多年前,晋州饥荒,严家都死干净了,是他那娘子带着他,最饿的时候削了自己的肉喂他,艰难带着他活了下来。

“两人辗转来到梁溪,在药铺里当了几年学徒,就去画水村当了赤脚大夫,一过这么多年。

“他娘子少时身体损耗严重,多年未孕,两人好不容易刚怀上孩子,又闹了杨家那一出。严从舟说,他的这辈子,从他娘子咽气的那一刻也就结束了。

“我问他,杨家固然可恶,但至于愤恨至此吗?他说,杨家那个小丫头原本是可以活下来的,只是杨家觉得女儿都是赔钱货,不愿意花钱买药给她治,活活耗死了她。

“最后又将这事赖在他的身上,害得他娘子一尸两命,他怎么可能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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