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苏溪亭在他旁边,靠着灶台,摸着下巴,一脸好奇:“御厨做饭很好吃吗?我还没吃过御厨做的饭呢。”
“还挺向往?”叶昀斜睨他一眼,“能进宫当御厨的,手艺当是没得说,没两把刷子进不去宫门。但是……”他声音拖长,卖着关子。
“但是什么?”在旁边备菜的卢樟按捺不住,抢在苏溪亭前头问了出来。
“但是进宫以后,是没有什么发挥余地的。”叶昀起锅,一碟素响油鳝丝出了锅。
“当皇帝的,一般吃饭都要循着一条规矩,叫‘菜不过三口’,再喜欢再好吃也只能吃三口,再不喜欢再难吃也得夹上两筷子,这样旁人就揣摩不出皇帝的喜好,以防喜好被人拿捏。
“所以无论做得好与不好,其实最终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影响,时间长了,御厨也会糊涂,自己究竟做得好还是不好。
“再者,御膳房,可是规矩最多的厨房。不许自由发挥,不许发明创造,用料调味都得按照菜谱做,做错菜那可是要被问罪的。
“再好的厨子,长年累月这么做下去也废了。你若真去尝那御厨的手艺,头两回还觉得新鲜,多几次就没滋没味了。”
卢樟端着盘子想:“也是这么个道理,战场上就是这样,搁一招天天打,打到最后也废了,自己无所突破,敌人摸清底细,输得不要太快。”
“是这样。”叶昀看着他,笑了笑。
苏溪亭倒是一直没说话,直到卢樟一脸“被夸奖了挺不好意思”地端着菜出去,他将目光在叶昀脸上留恋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一个山野厨子,怎么对皇宫里御膳房这么了解。”
叶昀手里的勺子一顿。
他似乎在须臾之间,穿过岁月落下的重重迷障,回到了曾经的天光里。他不止一次对着满桌饭菜问:“你是怎么做到每天这么折磨自己的舌头还要表现得乐在其中。”
那人说:“身不由己啊。”
他好心去御膳房分享一些自己在厨艺上的心得,那些御厨却诚惶诚恐,吓得脸色刷白。
油在锅里逐渐滚烫,发出噼啪的响声,有一滴溅到了叶昀的手背上,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小块红斑。
他听见自己说:“我怎么知道,还不是道听途说呗。原先在玉都当店小二,酒楼说书还调笑过。”
“哟,你还当过店小二,”苏溪亭“啧啧”了两声,目光上下打量,“真看不出来。”
苏溪亭没再继续问,叶昀自然也不会接着说。
他们之间似乎总有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默契,点到为止。
晚饭没在店里做,关了门,叶昀带着苏溪亭和卢樟偷偷跑去八珍楼尝鲜去了。
八珍楼的生意好得令人咋舌,大堂里全是拼桌,三人就站在门口面露尴尬,刚以为这顿饭约莫是吃不了的时候,楼上临街的窗户突然被推开,一个金灿灿的脑袋从里面伸了出来。
朝怀霜是真的不怕路上被抢,他头上戴了个纯金的发冠,整颗头都显得格外昂贵。
他冲他们招手:“上来上来。”
大堂里人满为患,雅阁中空得只有一个人。
朝怀霜财大气粗,点了满桌的菜,圆桌上都快摆不下了,四人只是简单尝了几口,最先放下筷子的是朝怀霜,而后是苏溪亭。
两人难得一致露出嫌弃的表情。
“我突然很同情皇帝,”朝怀霜喟叹,“整日里都是这样中看不中吃的东西,还不如我们小老百姓来得幸福。”
叶昀一噎,他深以为然,而且每逢大宴,都要提前备菜,做完的菜需要搁炉子上小火煨起来,上菜的时候好保持温度。但这煨烂了的菜,能好吃吗?
苏溪亭深沉地叹了口气,一把夺下叶昀手里的筷子,表情沉重:“别委屈自己了,又不是你掏钱,咱还是回家吃饭吧。”
朝怀霜听了前半句,瞪圆了眼睛,听到后半句,又满眼精光,也跟着伸手夺了卢樟的筷子:“苏兄说得有道理。”
于是,四人又回到了食肆,叶昀拾掇了点剩菜,拼了五菜一汤,点着烛火,饶是这么凑合,几人也显得满足许多。
朝怀霜摸着肚子道:“我明天晌午过来吃饭,这些日子热得我神魂出窍,好些天都没吃好了。”
叶昀泡了壶消食的茶:“明日我们要去卢家庄给卢樟把田要回来,不开张。”
朝怀霜闻言,猛地坐直:“去扯皮?叫上我呀,看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怎么做到兵不血刃,杀他个片甲不留,放心,我这次友情支持,不收钱。”
叶昀觉得有道理,论口才,还真没人比得过朝怀霜,于是点头:“行,那明日卯时末城门口见。”
“没问题,”朝怀霜从前襟里掏出自己的洒金折扇扇了两下,眼珠子一转,“你们明日早饭吃什么?给我带一份。”
第28章
便是早晨,南方的高温已经从河面上蒸了起来,似乎总有擦不净的水珠附着在皮肤上,黏黏腻腻。
野外倒是比城里凉爽许多,树荫之下有风吹过,带走几片潮气和高温,田地麦苗遥遥望去一片葱茏,满地新鲜。
地里有农夫耕种,黄色的草帽不断在麦苗间起伏,阳关之上来人匆忙,车马驮着满当的货奔走。叶昀一行人匆匆而过,引不起一点注意。
“真是造孽,我瞧杨铁柱也不像个短命相啊,整日里说他家杨大就要去考解试,我还当他家要发达了呢。”
“谁说不是,也不晓得是哪个这样狠,把一家子都杀了。”
“嗐,他家得罪的人海了去了,杨铁柱跟他婆娘一样,都是个碎嘴,脏得很,村里哪个没被他家嚼过舌根子。”
“不过也是歹竹出好笋,他那大儿子倒是养得好,长得端正不说,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文绉绉的,半点不像乡下儿呢,可惜了。”
“杀人全家啊,杨铁柱莫不是在外头惹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吧,可别连累了村里人。哎哟,我得赶紧回去告诉我家当家的,这些日子晚上可得关好门。”
途经一片庄稼地,起先只是听得议论声阵阵,传出很远。
待走近了些,才看到那片庄稼地四周已经被官兵围了起来,头上系着布、手里挎着竹篮的农妇都聚集在一起,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嘴里喋喋不休。
庄稼地里突然冲出来好几个人,仓皇地扶着树干大吐特吐,一个个面容惨白,喉间的刺激涌上鼻头,鼻腔酸涩,连带着双目都氲得发红,瞬间盈满眼泪。
赵捕头最先站起身,从下属那里拿了个水袋,仰头就往嘴里倒。
等他靠着树干终于能喘口气了,一抬头,就和人群后的叶昀一行人对视了个正着。
叶昀还没开口说话,就听朝怀霜默默后退了一步道:“我说,叶兄你是不是沾了什么扫把星之类的衰神,怎么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死人。”
苏溪亭瞥了他一眼:“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死人嘛,天天都有死人。”
叶昀还在想是要留在这里同赵捕头他们打声招呼,还是带着几个人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却见庄稼地里又窜出来个人,那小胡子县令整个人都要吐得翻白眼憋过气儿去了。
叶昀一见他就觉得头疼,也不知道这么个糊涂官是怎么一当当了这么多年的。
赵捕头苦笑,只得遥遥冲叶昀抱拳,然后同身后的小捕快说了句什么,那小捕快逃难似地往外跑,一溜烟跑到叶昀面前,还深深作了一揖:“几位先生,辛苦随我过去吧。”
叶昀看看苏溪亭,后者抱臂,一副“我无所谓”的模样。
又看看朝怀霜,那厮一连退开好几步,直摆手:“别看我,我不过去,好臭,”他捏着鼻子,指着那小捕快,嫌弃得厉害,“这味道太恶心了。”
小捕快脸上讪讪,有些发红。
叶昀思忖片刻道:“这样,卢樟,你带着朝先生去你家办事。我跟苏溪亭留在这边看看情况。”
卢樟有些讶异,原本以为今日办不成事了,连忙摇手:“东家不必操心我家的事,您忙您的就好,我那事改天办也成。”
“没事,你和朝先生留在这里也无必要,且去吧,”叶昀坚持,又冲朝怀霜道,“我们家卢樟就交给你了,今日他的事,你可得办得漂亮些,否则,回头让你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朝怀霜两眼一瞪:“这么凶。那若是我办好了呢?”
“办好了再说。”
于是四人便兵分两路,叶昀和苏溪亭就这么留在了赵捕头这边。
便是这么走近了几步,空气中那股难闻的尸臭味就已然很明显了。叶昀掩了掩鼻子,这味道实在是,让人控制不住地胃中翻滚,喉头发胀。
赵捕头迎过来:“两位先生,还请助我们一臂之力。”说完,他十分隐晦地往县令那边看了一眼,县令已然瘫坐在地,面色犹如死人,胡子上还残留着一点秽物。
叶昀扶额,实在看不下去:“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赵捕头一搓脸:“鸡鸣三唱时,有村民来报案,说在庄稼地里发现了五具尸体,经过辨认,死者为清平镇白头乡村民杨铁柱家一家五口,夫妻俩和三个孩子,被人绑住了手脚乱刀砍死。
“仵作说应该死了有两三天了,但是因为杨家跟街坊四邻相处并不融洽,平日也没什么来往,直到昨晚村里一个叫王虎的农户吃醉了酒,倒进杨家地里睡了半宿,今早一醒就被那几具尸体吓得魂飞魄散。”
“死了两三天了?”苏溪亭突然开口问。
赵捕头颔首:“田仵作确是这么说的。”
“这种天气,死了两三天,尸体应该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怎么还能认出是谁?”
“这几亩地是杨家的地,那王虎看到尸体以后,起先是吓得逃跑,后来回家清醒了,思来想去就想去杨家问一声。
“结果那杨家满院子满屋子全是血,一家五口全不见了,王虎当即就借了驴车来报案,”赵捕头叹了口气,摇摇头,“死状着实是惨,不瞒两位先生,我瞧那尸体,实在是过于骇人,比那被剖了心的林员外,还吓人。”
三人正说着,又见庄稼地里跌跌撞撞跑出个人,一身麻布罩衣,脸上还戴着棉布罩子,那仵作张着嘴、吊着舌干呕。
“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苏溪亭面上显出几分嫌弃。
赵捕头看他,有些不解。
只听他淡淡道:“你们衙门的仵作,真的,太弱了。”
赵捕头看着正在干呕的仵作,还想说什么,但发现,实在无话可辩驳。
6
苏溪亭在去看尸体前,破天荒地从仵作的工具箱里翻出了一套干净的罩衣,戴好了手套,蒙住口鼻,刚往前走两步,又停下。
被蒙住口鼻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没有了五官转移注意力,就会发现那双眼睛眸色清淡,可瞳仁极黑,犹如夜行的猎豹,对视之下不免让人脊背泛凉。
“你也要去看尸体?”苏溪亭声音瓮瓮。
叶昀点头,苏溪亭复杂地看了他几眼,似乎在说“那你做好准备”。
赵捕头跟在两人身后,死死屏住自己的呼吸。
庄稼地被尸体压倒了一片,饶是近日干旱,水稻地里还是潮湿一片。五具尸体就那么散落在里面,已然是烂得不成人形了,形容之可怖,让见惯了死人的叶昀都变了脸色。
五名死者已经高度腐败,颜面肿大、眼球突出,嘴唇变大且外翻、舌尖伸出,胸腹隆起、腹壁紧胀,四肢增粗、阴囊膨大呈球形。
皮肤呈污绿色甚至已经开始脱落,肌肉呈气肿状,手和足的皮肤可呈手套和袜状脱落,整个尸体肿胀膨大成巨人,难以辨认其生前容貌。
最可怖的是,尸体上全是伤口,全身上下几乎无一处幸免,而伤口里已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蛆虫。
“呕……”赵捕头又是一声干呕,连忙捂上嘴。
“近来炎热,尸体腐烂速度原本就比春秋冬三季要快,南方多种水稻,田地淤泥为多,潮湿的环境也会加快尸体的腐烂速度,地里的虫子也会对尸体产生作用。”
苏溪亭折下一根水稻,挑起尸体上蠕动的蛆虫,凑近看了许久。
“死者至少死了三天,一般而言,尸体上生蛆大约是死亡后五个时辰左右,如今已经长到了约指甲盖长,应当是在七月十七日左右被杀。
“一男一女双手被缚,身上伤口约有八十余处,无一处致命伤,是活活把血放干死的,三个孩子则是一刀毙命,但是五人身上皆无反抗伤痕。啧啧啧,这莫不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吧。”
赵捕头连忙问:“那凶器为何?”
苏溪亭顿下,从工具箱里拿出一片竹条,轻轻探到伤口内,再抽出:“伤口外部阔长,内部狭窄,上端深而下端浅,看起来像是柄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