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叶昀在苏溪亭验尸时,简单在周围瞧了几眼:“案发现场既然是在杨铁柱家,那就是凶手刻意把人抛尸于此,赵捕头可有什么发现?”
赵捕头道:“第一时间就在周围进行了排查,近日干旱,田垄上的泥都干硬如石头,除了从杨家出来的一小段路上有血脚印外,到田边脚印就消失了。
“但是凶手把尸体扛进田地抛尸,稻子下的湿泥上还是留下了几行脚印,鞋长约七寸半,看脚印方向,应该是来回数次抛尸。
“但因为鞋下的血迹一路上沾上了厚厚的灰尘和土,把足底花纹抹平了,所以脚印里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另外,在田垄上发现一行很浅的板车车辙,但是经过几天人来人往,也并不确定是否是抛尸那晚留下的。
“两名成年男女被缚手,三名孩童却没有,五人皆无反抗伤,想来是先迷晕再行凶,而凶手担心杨铁柱夫妇万一半路清醒无法抗衡,故而选择将其二人缚手。
“而在抛尸时又是挨个扛起,这样一来,我想凶手应该是个身材偏瘦小的男人,而且对两个大人以这种极尽折磨的方式进行杀戮,想必结了很大的仇怨。”叶昀思忖。
“怎么不会是女人呢?”苏溪亭突然问。
叶昀答:“看着杨铁柱的身形,壮硕高大,常年劳作,身体肌肉紧实,要扛起他,除非这个女人是个力气极大的人,可若是力气极大,又与束缚这一举动相悖。
“而且凶器很可能是把斧头,女人杀人通常会选择轻盈容易操作的工具,像斧头这样头重脚轻、使起来并不灵活的工具一般不会是第一选择。”
苏溪亭闻言轻笑:“我还以为你会说,女人不会这么残忍。”
“只要是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能看轻了人性。”叶昀倒是奇怪苏溪亭的这句话,好像他就是为了表达对女人的嘲笑,才问出这句话的。
不等他细想,苏溪亭站起身:“初步只能得到这样的一些结果,如果需要更细致的尸检勘验结果,那就运回衙门,等我一个个把他们‘切开’来看。”
赵捕头一听“切开”,又是一阵反胃:“成,我找几个人先把尸体送回衙门。”
“再让几个人同我们一起,再去趟杨家。”叶昀在赵捕头话音刚落后道。
“杨家不常与人来往,这三天也就王虎前去的时候才发现家中血迹,第一案发现场应当是保存完好,那凶手留下的证据,也就没有被破坏过。
“另外,对村里的人再问询一遍,主要问杨家是否有结仇对象,仇怨涉及人命的那种。
“然后再问案发当晚,是否有人曾见过身形偏瘦小的男人。村里大多都是常年劳作的农户,体格健硕,如果有体型异常的人,应该会留下深刻印象。”
如此分工,苏溪亭把手里的稻杆一扔,站起身,发顶蹭过稻子,落下几粒碎稻子在头上。他手上还戴着手套,只能摇着脑袋,半天也没晃点什么东西下来。
叶昀见状,近前两步,分明还在跟赵捕头说话,手却伸到了苏溪亭的发顶,两指轻拈,将那几颗碎稻子拈了下来。
苏溪亭几乎是极顺从地微微低了头,等动作完,才察觉这反应实在有些过于乖巧,刚想抬头,又感觉到自己的额角扑来阵阵热气,那是叶昀说话时的呼吸。
轻轻地扫过额角,比凛风暖,比夏风凉,柔得就像一根羽毛清扫而过。
他忽然觉得风掠过稻田发出的“沙沙”声正急速往后退去,他耳畔只剩下“扑通扑通”的心跳。
第29章
杨家被官兵守得严密,村里的村民只能隔着老远往里看,一边看一边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窃窃私语。
叶昀还没走进院子,就闻见血腥气漂浮在空气里,还有“嗡嗡”声不断,那不大的一户农家小院已经布满苍蝇,苍蝇嗜血,正在聚集。
看守小院的捕快冲两人抱拳,然后让出一条道。
叶昀一边低头仔细看着地面上的痕迹,一边往里走,脑子里全是各种推测。突然身后有人嚷嚷:“我跟你们大人一伙的,你放我进去。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死板,这样死板是很难升官的你知道吗?
“人要有点眼力见,我长得这样纯良,一看就是典型的好人,为民伸冤的好人,你这双招子是不是有点瞎。”
叶昀同赵捕头一回头,就见朝怀霜正在和门口守门的捕快争执,卢樟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想过去解释,又在朝怀霜密密麻麻的话里插不进嘴。
朝怀霜一瞧见两人回头,立马招起了手:“嘿,赵捕头,叶兄,我回来了。”
叶昀看了一眼天色,不过才一个时辰左右,这厮竟然搞定了卢樟家的糟心事。他看了眼赵捕头,赵捕头点头,一扬手,示意小捕快放朝怀霜进来。
朝怀霜一边踮着脚往里走,一边嘟嘟囔囔:“我的个天爷,这地儿也太血腥了点吧。”
“事儿办完了?”叶昀给他让了块立脚的地,开口问他。
朝怀霜提着自己的衣摆,眼睛在地面上扫来扫去,生怕自己踩着血了,答道:“多简单的事儿啊,那卢家夫妇一瞧见我,腿都吓软了,我刚开了个口,他们就连声答应,半点都不敢拿乔。”
叶昀起先还没明白,转瞬突然就想通了。
卢樟那桩案子,是朝怀霜打的,自己从头到尾都没出面,卢家夫妇未必怕他,但一定怕朝怀霜,谁让这位嘴上不饶人的讼师当初在公堂上恨不得把人祖宗十八代都翻了出来。
竟也算是,歪打正着。
“来了也好,这里是案发现场,你也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叶昀转身,正好一脚踏在一个血脚印的旁边,比那血脚印足足大了一圈,他盯着看了许久,像是有什么想不通。
从院子里到屋中,凶手留下的行凶痕迹不可谓不多。尤其是在屋里,可比院子里恐怖多了,地面、墙面、床上、窗户上,全是四溅的血迹,过去了三天,血迹已经微微发黑,看着很是可怖。
“幸好我没去看那尸体,肯定死得很惨吧。”朝怀霜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这间凶屋阴气森森。
散乱的凳子,多余剩下的麻绳,地面上因为蠕动留下的混杂成一团的血迹,脚印凌乱。
“死者被人砍的时候是清醒的?”叶昀和朝怀霜异口同声道,他俩相互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诧。
随即叶昀又道:“斧头砍在身上八十余刀,竟没有大声呼救?被塞住了嘴巴吗?我记得死者身边和两处通行地上都没发现有特殊的东西。”
赵捕头躬身正在床下翻腾,佩刀在床下拨弄了许久,捞出来几个布团。
“这,这是变态吧,把人绑起来,清醒着看着自己被一刀一刀砍死?”朝怀霜拧着眉心,脑子想象着杀人的场景,顿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一刀一刀砍死”这六个字突然就像是让叶昀想起了什么,他双目微微睁大,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赵捕头:“你觉得,死者对两个大人的动作,像不像,凌迟。”
“以行刑之名发泄心中愤恨,要让死者在百般疼痛和折磨中慢慢死去,但对三个孩子却又是一刀毙命,半点苦都不让人受。
“说明凶手是与杨铁柱夫妇有仇,连带恨上了孩子,可对孩子又心存怜惜,所以孩子死得痛快,大人死得痛苦。
“既表达着行刑,说明在凶手心中,杨铁柱夫妇是犯罪者,没有被官府裁决的罪犯,所以他要执私刑。
“凌迟并未列入刑法正式条例,只是刑法外增设的条例,通常只有其罪大恶极、世所不容,上禀刑部秉呈皇上,才会有此刑法。
“看来凶手与杨铁柱夫妇之间,恐怕是有什么极深的仇怨。”
赵捕头听得头皮发麻,凌迟,他只听过这两个字,可从没见过这种行刑方法,狠咽了两口口水,才道:“我立刻叫人回衙门排查以前是否有与杨铁柱相关的案件卷宗。”
叶昀转身朝屋外走去:“我要去跟苏溪亭确认一下伤口顺序。
“另外杨家和白头乡各家各户都要再搜查一遍,看是否残留血衣或其他细节,这么多血,凶手身上不可能没有沾染,要彻底搜查一遍。如有近两日焚烧过什么东西的人家,要重点盘查。”
“还有一点,要问一下,近日镇上各大药铺有没有卖过迷药。”朝怀霜把扇子一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话。
“凶手如果和死者家有深仇大恨,那他是如何进来,又是如何把人绑起来的,既然把人绑了起来又把嘴塞住,想来凶手已经是筹算好了。
“迷药用量不会太多,足够把人迷晕,任由他折腾,又能在他下手的时候清醒过来,这个过程中,死者足够清醒但没有足够的力气反抗,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对此,叶昀也表示赞成:“这是一场有计划的谋杀,筹谋时日不会太短,但也不会很长,应该是在一个人忍耐愤怒和恨意后,情绪最疯狂的时候,很有可能会有其他过激或者展示自己成功报复后的反常行为。”
赵捕头一边让人记着,一边狠狠松了口气。
在杨家小院门口做了分工后,赵捕头和叶昀、朝怀霜率先回了衙门。
夏日傍晚,阳光染上血色,在地面上铺出通红一片的光晕,沿着广袤的田野不断往前涌去,天际边卷卷云层像是被夕阳注入了一天里最后的生命力,往更远的地方飘去。
8
这日的衙门,仿佛是什么虎狼之地,路过的行人纷纷掩鼻快步而去。
衙门里,是此起彼伏的干呕,空气里有尸臭味,混杂着白酒和醋的刺鼻味道,整个融合成了令人难以接受的臭味。
停尸房门口,仵作平躺在地,气若游丝。
苏溪亭双手揣着袖口,站在廊下,仰头看天,一脸忧郁。
忧郁好一会儿,抬脚踢踢躺平的仵作:“好了没,还没验完呢。”
仵作抬起手,虚弱地摆了两下:“好汉,您且再容我缓缓吧。”
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仵作,为什么要遭遇这样的案子。
苏溪亭怒其不争,叹了口气,抬头,与走进门的三人照了面。
赵捕头堵着鼻孔道:“苏先生可有何发现?”
苏溪亭嘴角抽动两下,满含深意地看了眼赵捕头,又低头去看仵作:“三个小孩都是被抹脖子死的。
“老大和老二看痕迹应该是被人从身前割开喉管气绝而亡,最小那个是被人从身后,先掐住脖子,随即一斧头毙命。”
合上了,与叶昀在杨家小院里看到的那个小脚印合上了,看来是准备动手杀最后一个孩子时动了恻隐之心,被孩子逃脱,追上去杀的。
为什么偏偏对最小的孩子软了心肠?
“两个大人的尸体刚剖开,喏,”苏溪亭又踢了踢仵作,“这玩意就成这样了。”
仵作仿佛垂死,微微起身偏过头,满脸沧桑对赵捕头道:“不是小人不愿意验尸,实在是那味道,差点就让小人命丧当场了。”
苏溪亭道:“哪有那么夸张。”
说完就直勾勾地盯着叶昀,那眼神分明在说“不是我不愿意帮忙,是这衙门里的人太荒唐”。
叶昀觉得苏溪亭这人很有意思,当真行事总透着股孩子气,每每做件事情,就得先被人肯定,做完了,还得安抚性地上前夸夸。
案子连个头绪都没有,苏溪亭还得继续干活。
叶昀思索片刻,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子,轻声道:“辛苦了,不然我给你帮忙打下手,眼下还指着你才能破案呢。”
苏溪亭在旁人手中就像个刺球,碰都碰不得,扎手得很。可在叶昀手中,也不知是不是捏住了他贪嘴的软肋,总是乖顺得不成样子。
他“哼”了一声,顺着叶昀的力道转身,伸手把停尸房的门一推开。尸臭就像是轰然炸开一般,被倒灌的风狂卷一通,瞬间盈满整个衙门后院。
于是,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又响起了干呕声。
朝怀霜捂着嘴,惊悚,转身撒腿就跑:“家中还有要事,先走了。”
叶昀只觉得两眼都熏辣了,他想深呼吸两口,刚吐出一口气就想到,这若是深吸一口气,吸进去的可全都是尸臭味。
顿时鼻息进出不得,僵在原地。
苏溪亭有些幸灾乐祸,唇角勾起一点点弧度:“没出息。”
嘴上嘲笑他,手却伸进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拧开,食指在膏体上抹了两圈,然后直直伸到叶昀鼻下,在唇珠以上轻轻揉了一把,薄荷味浓得带着辛辣,片刻就让人清醒了不少。
苏溪亭的指腹在叶昀人中上抹着,只觉得触感柔软,人中微微起伏,形成中间的凹槽,连接着唇峰突起的唇肉。
他一时竟觉得有些酥麻,从指尖“刺啦”往脑子里蹿。连忙收回手,清了清嗓子,被衣袖掩住的手指微微颤抖。
“你还有这种好东西,”叶昀伸手去拿,那是个青瓷小罐,拧开,里面装着淡黄色的油膏,不仅驱味,还极提神醒脑,“怎么之前不拿出来。”
“呵,我这油膏一克千金,你当什么人都用得起。”苏溪亭撇嘴。
叶昀一惊,又仔细看了看那盒油膏,放在鼻下闻:“有什么名贵药材吗?”
苏溪亭也没从叶昀手里把油膏抢回来,只是背手往前走,语气格外高傲:“没什么名贵药材,它贵,是因为它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