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白影一个踉跄,落地的瞬间却被一闪而过的另一道白影掠走。
“武功不错。”苏溪亭收手,掌风轻落,冲叶昀挤挤眼睛。
“彼此彼此。”叶昀垂下眼,看了一眼断成几截的长枝,手掌背在身后轻握成拳。
两人走到一处,抬头看向白影逃走的方向,双方都没用尽全力,只是试探。他们相视一眼,苏溪亭率先开口:“看来不是一个杀手,啧啧啧,那绿簪不过一个姑娘家,竟能劳得两个杀手出马,莫不是揣着什么藏宝图,或者武功秘籍?”
“不管是什么,看来都是有所图。”叶昀转身继续走了两步,“再去绿簪房里看看。”
苏溪亭抬脚跟上,走到半路,回头看了眼地上的长枝,然后快步并到叶昀身边,语气幽幽然透着几分疑惑:“你那路数瞧着怎么像练……”
叶昀猛地回头看他,他擅长枪,也擅刀剑,不过刚才苏溪亭和人近斗,他为了配合,长枪的路数更适用一些,却没想到,江湖中使长枪的人并不多,这样的兵器常见于战场厮杀。
他心跳有些失常。
“少林棍法?”苏溪亭双手照样摆弄了一下,“真挺像的,你不会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吧?”
叶昀松了口气:“我从前酒池肉林、逍遥度日,少林寺不肯收我,我就偷了那么点师。”
全是胡诌。
两人顺着石子小路到了饮碧阁主楼后门,仰头往上看,绿簪的屋里还点着烛火,门口应该还有人守着。
“刚刚出现的两个人,总不能是故地重游吧。”叶昀自顾自道。
苏溪亭抬手抓住叶昀的胳膊,脚下轻跃,带着叶昀踩上树干,两人跃起落到了绿簪屋里:“是不是,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第25章
绿簪屋里还是与案发那日相同的摆设,一点变化都没有。
“通常情况下,凶手回到杀人地,要么是要找之前没找到的东西,要么就是落下了什么东西要拿走。”叶昀环顾四周,“屋里不像是被翻过的样子,看来是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
“你那天跟赵捕头一块进来,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吗?”苏溪亭压低了声音,看了一眼背对屋内正在守门的捕快,脚下一转,顺势坐到了椅子上,手撑住脑袋,歪着头看叶昀。
叶昀也在想,那日屋里的东西。
梳妆台、架子床、美人榻,墙上的书画,桌前的香茶。
他扫过墙面,邃然停住,然后挪回视线,看向空无一物的墙壁,原本那里挂着一架古琴。
“古琴,墙上原本有古琴。”
苏溪亭却皱了眉,不解道:“她表演的不是跳舞吗?屋里为什么挂古琴?”
如当头棒喝。
叶昀脑子清醒了不少,他那日根本没发现这一点,姑娘家的卧房,琴棋书画、花草珠帘,看起来都是常态,却忽略了徐妈妈那句“晚上准备了一支舞”。
“那古琴是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有什么样的细节?既然被取走了,想来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苏溪亭又问。
叶昀的脑中似乎又回到了那晚,他与赵捕头一同进屋,他从门口踏步而入,目光先落在了圆桌上,又到了床边,被褥叠得整齐,纱帘撩起,梳妆台上妆奁整洁,梳妆用的脂粉罐子依次摆开,螺子黛搁在桌上,然后是床边挂着衣裙的衣架,墙上的书画,还有古琴。
古琴是桐木与梓木做成的,琴头较圆,颈一个圆弯,腰两个连续半月,是伏羲式,蚕丝做弦。
他记得他还同赵捕头说过:“这琴瞧着十分不错。”
琴颈之上刻着两个极小的簪花小楷——北斗。
11
“北斗?你确定?”苏溪亭坐直,表情也凝重起来。
叶昀点头:“我当时以为这琴名北斗,但转念一想,北斗作琴名似乎有些奇怪。”
苏溪亭正欲说些什么,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从窗户出去,落地后几个跃起直接出了饮碧阁。饮碧阁后门外是条小巷,巷子里常年作物资运送,青石板路上被碾出两道痕迹。
走出许久,直到闻见夜市街上的烟火香气,苏溪亭才又开了口:“我们俩刚刚恐怕是和‘北斗’的人交上手了。”
“‘北斗’的人?”叶昀隔世许久,他仔细回忆了片刻,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他醒来后,都没有听说过“北斗”。
两人行至一家小摊边,摊子上卖着沙糖冰雪冷丸子和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苏溪亭撩袍一坐,冲那老板道:“两碗冷丸子。”叫完又接着解释,“江湖中有一个杀手组织,名唤‘北斗’,取‘北斗主死,南斗主生’之意,‘北斗’座下七位杀手,其中有一人代号‘乐杀’,极善音律,巧乐器,传闻尤爱人皮鼓,对杀人分尸、剥皮抽筋一道十分擅长。”
叶昀怔忡:“江湖杀手组织杀了绿簪?那绿簪……”
“恐怕是揣着赤雷庄的秘密。”苏溪亭接上。
“两碗冷丸子来咯。”小摊老板端着两个瓷碗过来,往桌上一放,“两位客官慢用。”
这么一打岔,凝重的气氛倏忽就散了几分,冷丸子冒着凉气,噗噗往两人面上扑。苏溪亭迫不及待往嘴里塞了一个,冷丸子凉得很,一下就冻红了他的嘴唇,街边灯笼挂满,烛光连成片,灯下看美人,尤其活色生香。
不过叶昀此刻心思还在命案上,他试着分析:“绿簪被毒哑后换进青楼,应该是有人想留着她慢慢逼问,却又不想她暴露自己的身份,更不想她把秘密透露给别人,而作为接收地的饮碧阁恐怕也不简单。可‘北斗’要杀她,究竟是‘北斗’已经知道了赤雷庄的秘密,还是‘北斗’也不想让人知道赤雷庄的秘密,索性一杀了事。”
“可这么一来,说不通的地方就太多了。杀了就杀了,还要弄那么一出,吓唬人吗?”
叶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哒哒”的声音就像是某种可以引导他的节奏。
然而节奏却被打乱了,一颗冷丸子被塞进了嘴里。
“这案子,也就只能查到这里了。涉及江湖恩怨,确定绿簪真实身份为赤雷庄的弟子后,官府就没法继续插手了,朝堂与江湖泾渭分明,很多事,江湖有着江湖的规矩。至于真相如何,除非从赤雷庄查起。”苏溪亭一口一颗,吃得十分起劲,挑起眼皮去看叶昀,“咱们平头百姓,既惹不起官府,也惹不起江湖,这事到此为止。”
叶昀为苏溪亭眼中的慎重惊讶,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苏溪亭说得不无道理,他不该插手过深。
于是默默咽下嘴里的话,沉默地吃起了冷丸子。
没过几天,赵捕头就回来了。
如苏溪亭所说,案件就此搁置,饮碧阁被封。
那日午后,赵捕头到食肆用饭,叶昀问他:“可查到了绿簪的身份?”
赵捕头回头看了眼门外,然后与叶昀凑近了些,在他耳边道:“江湖门派赤雷庄庄主的独女,估计是江湖恩怨,咱们呐,管不了。”
两人正咬着耳朵,忽然一阵风猛地掀过来。
叶昀和赵捕头闪身错开,两人齐齐看过去,只见苏溪亭正一手插在两人中间,五指成爪正对向赵捕头。
“苏先生这是做什么?”赵捕头拧眉,嘴边还挂着一粒米饭。
苏溪亭收回手,轻哼一声,另一只手上端着盘子,横在两人中间把那盘子放在桌上:“送你吃,不客气。”
赵捕头直愣愣看过去,盘子里放着一串青色的葡萄,光看着就觉得酸。
叶昀从苏溪亭背后看向卢樟,卢樟冲他耸肩,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奈的动作。
苏先生阴晴不定,又那么能打,他一个瘸腿长工,又能做什么呢。
无辜,实在无辜。
叶昀揉揉眉心,刚准备开口说话,就被人一屁股挤到了旁边,苏溪亭贴着他,坐在他身边,伸手摘下两颗青葡萄,热络地往赵捕头手里一塞。
“别客气。”
12
是夜,叶昀辗转难眠,一闭上眼睛就是绿簪挂在半空中的模样。
他索性披衣起身,坐到了桌前,壶里还剩半壶冷茶,手指沾了水在桌上滑动。
赤雷庄、庞州刘府、饮碧阁、北斗。
赤雷庄被人灭门,凶手为一疑。
刘府妾室被换,中间过了谁的手。
藏人于饮碧阁,说明饮碧阁至少是一处让他们能够放心的地方。
北斗突现,消息走漏。
女儿身死,留下的全是谜。
一桩一件,看起来串成了一根线,但细细想去,都又像被人抽刀断水,砍去了连结。
叶昀点着桌子,屋内未点烛,漆黑一片,月光被拦在了门外。
他看着窗棂,脑子里突然闪出那日苏溪亭站在光线交织处的模样,他说他跑江湖养活自己,所以知道赤雷庄的事,但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是忘了,还是,刻意?
十二年的时间,日升月落,看起来日复一日,然而变化便是在每一个晨昏中往前流动,叶昀已经不太认识现在的天下,可他那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来的野兽一般的直觉,仍涌动在他的骨子里。
苏溪亭很危险。
第26章
都说小孩儿“见风长”,家禽牲畜长起来比小孩儿要快多了。
苏溪亭从集市上买回来的那只黄鸭,没几天就膨大了一圈,养得肥嫩嫩、黄绒绒,鸭掌跑起来“吧嗒吧嗒”响,也不知是不是被垂珠追的,近来尤其喜欢往外跑。
一日,不过是卢樟没看紧,不留神让它跑了出去,苏溪亭上蹿下跳地找,生着闷气又开始绝食。
卢樟同叶昀商量,要不去集市上再买一只赔给苏溪亭。
声音压得极小,可还是被苏溪亭听见了,沉着一张脸道:“我不要其他的鸭子,就要我那只。”
叶昀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在带孩子,还是个正当讨嫌年纪的熊孩子。
卢樟为难,只得跟着找,从街这头找到街那头,沿街喊着“小黄、小黄”。
两人一无所获,回到食肆里,叶昀刚准备劝苏溪亭算了,余光就瞥见一个垂髻小儿躲在门口,怯生生地伸着头往里看,只露出一只圆滚滚的眼睛和一只羊角髻,脚上的布鞋露出一小角。
“琼花儿?”叶昀叫她,抬手冲她招招,“躲在外头做什么?”
叫琼花儿的小丫头正是隔壁糕点铺子家的丫头,生得白白嫩嫩、珠圆玉润,远远瞧着就像个大白糯米圆子。
琼花儿从门后慢吞吞挪出来,怀里捧着只半大的小鸭,白嫩的脸上还有些不好意思,冲叶昀讨好地笑笑。
她吐词还不算清晰,说话也稚气:“小黄,吃糕糕,”说着双手把鸭一捧,高高举起,鸭掌悬在半空茫然地划拉了两下,“给你。”
叶昀蹲下身,与琼花儿平视,接过小黄,又道:“小黄跑到琼花儿家吃糕糕去了是吗?”
琼花儿认真点头。
“谢谢琼花儿招待小黄。”叶昀抚了抚琼花儿的小辫,然后起身,把小黄递给苏溪亭,又让卢樟去后厨包了点酱牛肉和金丝党梅。
两个纸包塞进琼花儿怀里:“这个是小黄给琼花儿的谢礼,琼花儿带回家给阿爹阿娘一块吃。”
琼花儿抱着纸包嗅嗅,小鼻子耸着,就像只馋嘴的小耗子,短短的小人儿还像模像样地给叶昀行了谢礼,伸出小小的手掌挥了挥:“小黄再见……郎君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