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他一大早开门,迎面就闻见一股味儿,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只看苏溪亭疾如雷电,闯进屋内,卢樟耳边只留下一句。
“快给我烧水,我要洗澡。”
卢樟看看身后,又看看眼前的叶昀,十分迷茫,压根不知道两个人一晚上干了什么。
叶昀也不知从何说起,总不能说他们俩半夜去妓院消遣结果遇到命案了吧,只能拍拍卢樟的肩膀道:“去烧水吧。”
这案子一审就是五天,莳花馆的金摇水被放了回去,查了许久,此案确实与莳花馆无关。只道金摇水离开衙门那日,蓬头垢面,一路走一路骂:“自己阁里死了人,赖我身上,我金摇水行得端坐得正,呸,什么东西,下贱胚子,自己的姑娘来路不正,做了亏心事,还想着拖我下水。”
徐妈妈见金摇水被放了,自己一时间越发惊慌失措,她在饮碧阁里日日金樽玉食养着,都多少年没受过罪了,牢房里度日如年,不过才过四十的半老徐娘,磋磨几日,竟看上去像老了十岁。
她跪在地上,哭得眼睛都干了:“我真不知道她是哪里的姑娘,我们饮碧阁向来都是正经路子收人,都是有卖身契的,人牙子那一批送来的姑娘足有十人,他跟我说来路都干净。都是些穷苦人家养不下去的丫头。”
“我瞧绿簪生的细皮嫩肉又貌美如花,哪里是什么穷苦人家,我追问了半天,那樊二才跟我说清楚,是大户人家犯了事的小妾,被主母药哑了发卖出来的,我这才没有怀疑。只那绿簪实在是烈性得很,我调教了许久,还用了些软筋散,她还是闹,后来是杏儿到了她身边伺候,她才听话些。”
县令端坐堂上,想来是上回魏渊震慑犹有余威,这回整个人都绷紧了:“那樊二是何人,如何联系那人?”
徐妈妈舔舔嘴唇,回道:“樊二是城郊流水村的一个农户,也干人牙子的买卖,经他手的姑娘来路都很干净,我们合作很多年了,他从不干拐卖的事,每回都是带着卖身契来的。”
绿簪的卖身契早就被搜了出来,上面写得很清楚,庞州刘府有一妾室名唤绿簪,年十七岁,请中说合,情愿将绿簪卖与徐蕊香名下为妓,牙价五十两,同中笔下交清。若后生端,有中人以面承管,不与买主相干。恐后无凭,永无返回。立卖字存照。
赵捕头领着人去了趟庞州,今日刚回,只道刘府的确发卖了一名妾室,那妾室与人通奸,原本是要沉河的,可那刘府的大夫人却是佛口蛇心,面上劝说老爷息怒,转头就把人发卖到了窑子里。
不过,那妾室绿簪,与死者绿簪,却不是一人。
徐妈妈看着赵捕头展开的画像,整个人都惊住了:“这,这……怎么可能!”
画像上的绿簪生的一张芙蓉面,眼下有颗极显眼的美人痣,把整个人都衬得妖冶起来。
“速去捉拿流水村樊二。”县令一拍桌子,显然气煞。
这桩案子惹得人议论纷纷,一连好些天,叶昀都觉得耳边除了“绿簪”这两个字,还是“绿簪”这两个字,街头巷尾好似没有其他事可聊,有人说定是那樊二做了私下换人的勾当,有人说是徐妈妈狸猫换太子。
苏溪亭挽着袖子在后院洗碗,院子里,垂珠撵着小黄到处跑,葡萄藤上挂了果,还没变成紫红色,青裸裸地挂着。
叶昀左想右想都觉得奇怪:“那绿簪不是刘府发卖出来的绿簪,那杏儿也不是真正的杏儿,做手脚的人如果要杀她,何不一早便杀,为什么要先把她卖进青楼,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这说不通,也不合理。”
“除非……”他手里正在杀鸡,抓着鸡的翅膀和脚,右手拔去鸡颈部的小毛,用锋利的刀片将气管、食管、血管切断,手起刀落,利落得很,鸡血淅淅沥沥往下流,叶昀看着那一碗鸡血,“除非卖她的人,和杀她的人是两拨。如此一来,大胆猜测,绿簪先被人换进了人牙子的手里,卖进青楼应该也是想她受罪,但又不希望她死,甚至把她毒哑,不让她暴露身份。可另一伙人也在找她,冲着她的命去的。”
“不管是先前卖她的人还是后来杀她的人,都对她没有善意,一个姑娘家,哪来这么多仇家?”
苏溪亭洗碗洗得很潦草,都没怎么擦干净就想往旁边的盆里放,被叶昀一挑竹片打在手背上:“洗干净。”
“好多油,脏得很,你叫卢樟来洗吧。”苏溪亭眉心皱成一团,鼻尖耸着,可见嫌弃,指尖油腻腻的,是他很不喜欢的触感。
“卢樟有卢樟的事要做,你要不愿意洗碗,那摊子就在院子里放着,你拿出去再在桥边继续干从前的营生吧。”叶昀手里的鸡放完血,被他一把扔进极热的热水里,烫得热气腾腾,“反正你那生意也不错。”
苏溪亭瞧着那鸡,打了个哆嗦,捉紧了手里的碗,如今过惯了好吃好睡的日子,哪里还想继续“流落街头”。
“欸,你说,一个姑娘家,到底是惹了什么仇怨,简直就是不死不休的样子。”话锋一转,又绕回到了绿簪的身上。
苏溪亭擦着碗,眼睛盯着手里的动作:“你杀过人吗?就是那种白刃进红刃出,粗暴砍人,要使力气的那种。”
“杀人”两个字一出口,叶昀背上的肌肉下意识地虬在了一起:“杀过如何?没杀过又如何?”
苏溪亭两肘往膝盖上一撑,抬头去看他,只觉得背光而坐的叶昀脸上有些模糊不清:“那宰过牛杀过猪吗?再不济,总杀过鸡,砍过肉骨头吧。”他说着,指了指已经死了,还泡在热水里的鸡。
“你是说……”叶昀突然想到那夜苏溪亭说的那句话,杀手所为。
苏溪亭点头:“所谓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绿簪的尸体有几个非常明显的特征,第一,血放干了,脖颈、大腿、手腕各处都有细刃划出的伤口;第二,她全身筋脉尽断,是被内力震碎的,即刻身死,死后放血;第三、肢体分离,她的胳膊、大腿都被切割得非常整齐利落,伤口处的骨头上没有多余的刀伤,应该是一气呵成;第四,分尸后,尸体被清理干净,刀口处血渍干净,没有残留。一般人无论是杀牛杀猪,还是砍肉骨头,大刀下去,通常都需要很大的力气,伤口周围会有震碎的碎骨,而绿簪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昭示着凶手对人身体的组成结构异常熟悉。”
“可见杀人者,以内力杀人必然是个高手,分尸所使用的工具也不像是匕首、刀刃一类,而是非常纤细,类似丝线,可丝线显然没有那等力量,我怀疑是银丝利刃一般的东西,最后,凶手杀人后还有心思清洗伤口,缝合四肢,亦可见其冷静。”
这样的杀手,常人生活中甚少会遇到,通常更多出现在江湖中。
叶昀看着盆里逐渐飘起来的鸡毛,伸手捞了一把,突然道:“所以绿簪的真实身份,有可能是江湖中人,而且是一个被追杀的江湖姑娘。”
案子要想,饭也得吃。叶昀取了肥鸡的两条腿和胸脯肉,去掉筋骨和鸡皮后剁碎,把鸡蛋清、淀粉、松子仁放在一起与鸡肉拌后剁成块,用香油炸黄,起锅放入碗内。
苏溪亭闻香嘴馋,伸手想去拈上一块鸡肉,却被叶昀敲了个正着:“还没熟呢。”
调上百花酒半斤,酱油一大勺,鸡油一铁勺,再加春笋、香菇、姜葱等配料。将剔肉剩下的鸡骨、鸡皮盖在上面,加一大碗水,放在蒸笼里蒸透。
因着苏溪亭酒量不行,百花酒用的是新酿的,不醉人。肥鸡原就鲜嫩,酱油与鸡油被火蒸进肉里,有微微的“滋滋”声响,百花酒淡,但酒能勾味,春笋与香菇清甜,中和了肥鸡的油腻。
起锅后,去掉鸡骨、鸡皮,汤汁泛着糖色,将肉块浸润。腾腾余热烘着,一口塞进嘴里,咬开时有爆汁的感觉,炸过的酥皮被蒸后,脆中带软。
“苍天可鉴,如果能一辈子吃上这样的饭菜,我就算卖身给你一辈子,我也愿意。”苏溪亭还想去添碗米饭,掀开盖子,只剩下几颗饭粒子了。
第24章
樊二被带到公堂上时,让人有些意外。
他生得浓眉大目,五官端正,面皮微黄,四方口,口沿微有胡须,穿着白布褂裤,跪在堂下缩着脑袋,瞧着便是个普通农户模样。
开口说话,声音微沉,透着股老实巴交:“那绿簪交到草民手里时就是罩着麻袋的,那是个夜晚,草民拖着她回了自己住所才解开麻袋,麻袋里装着的确实就是现在这个绿簪。草民真不知道掉包了,至少在草民手里,一直都是她。”
那么,掉包的时间只可能是刘府将人绑起来转交给樊二的过程中了。
线索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庞州刘府。
县令只觉头疼,那庞刘府是庞州的地界,眼下闹成这样,恐怕还得跟庞州知州打声招呼。
于是县衙一行人,又匆匆赶往庞州。
苏溪亭在门口倒水时正好看见赵捕头带人策马而过,扬起的灰涂黄了眼前的半边街道。
“这个刘府不简单呐。”
叶昀闻言,有些诧异,问他:“怎么说?”
苏溪亭抱着盆子往回走,衣摆突然被扯住,往下一看,小黄那鸭叼着他的衣摆正发了狠地扯着,奈何力气实在太小。
“绿簪的尸体上,后颈处有一个刺绣。”
“刺绣?”通常文身都是做一种刑罚使用,多称“黥布”,而市井江湖中在身上做刺绣的,大多也都是“恶少年”“浮浪之辈”,很少会有姑娘家在身上刺画。
“是一团火焰的图案。”苏溪亭轻轻踢开小黄,继续道,“据我所知,距离庞州不远的雷州有一个江湖门派,称赤雷庄,以赤火拳名震江湖,据说赤雷庄门内弟子,后脖颈处都会绣上一团火焰,以代表赤火拳的传承。”
“说是这赤雷庄两月前被人灭门,门内上下两百一十七口人全被杀光了。可眼下来看,绿簪显然是两个月前的漏网之鱼。”
叶昀看着苏溪亭许久,然后起身去捉小黄,弯腰时状似不经意问道:“你对江湖中事,挺了解?”
苏溪亭也像是半点没察觉到试探,两手一摊,耸耸肩:“我之前可不就是跑江湖养活自己嘛,知道点江湖中的事,也不稀奇。”
轻描淡写揭过。
叶昀却觉得没那么简单,绿簪颈后的刺绣指向赤雷庄,为什么他一开始不说,由得县衙来回跑动。
正想着,突然又听苏溪亭声音兴奋道:“阿清,我们晚上去饮碧阁后院瞧瞧吧。”
叶昀觉得自己好像幻听了:“你叫我什么?”
“阿清啊,天天叶隅清叶隅清地叫着,显得咱俩多不熟啊。”苏溪亭又“阿清阿清”地叫了两声,“是不是亲近多了?”
叶昀想笑,可又有些笑不出来。
苏溪亭不知道,隅清乃是他先生给他取的表字,取自“亭亭七叶贵,荡荡一隅清”,望他如那七叶莲,即便生死孤行,也能心怀坦荡,再者,望他此生平安顺遂,不求功名利禄,但求偏安一隅时也能得片刻安宁。
只是这个表字当年并没有被取用,故而无人知晓。当初叶昀的父亲给他定表字“沂川”,望他山止川行,坚不可摧,行不可阻。
两人当年甚至为这表字争执不下,最终先生让步,可看叶昀的眼神充满了怜惜。当年他觉得先生取的字太温吞,而今才明白其中的良苦用心。
叶昀喘了口气,轻轻提了提嘴角:“你觉得好就好。”
这语气,听起来就像是纵着苏溪亭,有些无可奈何,但又允他放肆。
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苏溪亭摸了摸耳朵,莫名觉得耳根子发软。
叶昀原以为苏溪亭不过是说着玩笑,谁料两人入睡前,苏溪亭突然跑到他房门前,指甲挠着门板,发出“擦擦”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像蚂蚁爬行,听得人心口痒得厉害,翻来覆去不得安生。
“阿清,阿清,起床了。”他虚着声音喊。
门打开,叶昀一身白色寝衣,开门带着风,寝衣被吹起一角。
“走,咱们去饮碧阁瞧瞧。”夜色浓重,只有星子闪烁,苏溪亭一双眼睛比垂珠的猫眼还亮,摩拳擦掌。
叶昀只想睡觉:“案子都这么久了,凶手早就跑了,难不成还在一个被官兵把守的青楼里逗留。”
“谁知道呢?这些个江湖杀手,诡秘莫测得很,再说了,咱们去瞧瞧,万一能找到凶器呢?我这些天一直在想,那样的伤口会是什么东西造成的,找不出来我睡不着。”
叶昀阴沉沉看他:“你白天还是太闲了,从明儿开始,连带着扫地你也一块儿干了吧。”
“哎呀,你让我扫地也好、砍柴也罢,那都是明天的事。咱们今晚有今晚的事,你快换衣服。”苏溪亭推着叶昀进屋,他一转身,后背便转向了苏溪亭,寝衣宽松,脖颈处阔出两寸,正好露出一截陈年旧疤,苏溪亭盯着那片疤眯了眯眼睛,却没出声。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叶昀的卧房。
手从衣架上捞下叶昀的衣服,一边往他身上披,眼睛一边环顾着整间屋子。窗前一道屏风,眼下世人用屏风大多喜欢旷达写意的水墨画,绘着精致的山水人家,可叶昀的屏风上却绘着一望无际的边塞风光,一轮红日高挂于空。
桌椅、衣柜大多无甚特别,唯独房门正对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黑色的木盒,细长、方正。
叶昀好不容易从苏溪亭手下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一抬眼就看见苏溪亭冲着墙上的木盒发愣,叶昀拉着他的手腕往外一带,力道很大,苏溪亭毫无防备,被带了一个踉跄。
“走吧,嚷嚷着要去饮碧阁的是你,磨磨唧唧浪费时间的也是你。”
“我怎么磨磨唧唧了,明明是你慢吞吞。”注意力被岔开,苏溪亭转眼就把那个木盒子忘到了脑后。
10
饮碧阁里还燃着灯,案子一日没破,饮碧阁一日就有官兵把守。两人从后院院墙跃进,正好落在离埋尸地不远的两棵玉兰树下。
“有人说那晚大约戌时三刻,后院有白影。”叶昀的目光从楼阁之上缓缓滑过,落到通往茅厕方向的那条石子路上,“在那里。”
“我不认为是幻觉,那次我们夜里行路,也把人吓得不轻。”苏溪亭说的,是那次从环翠山庄出来的事。
两人顺着那条石子路往里走,饮碧阁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两人轻功超绝,落地无声,行过无痕,那石子小路上竟一点声音都没有,沿路瞧着,有落在地上的丝帕、珠玉和绣花鞋,满院凌霄与一串红,艳得像夜里的暗火。
“戌时三刻,绿簪出场前夕,白色的身影,难不成是刚杀完人急着逃走?”苏溪亭口中道。
叶昀正想说什么,两人迎面突然掠过来一道白色的影子,速度极快,带着夏夜里的风都发出了猎猎声响。
叶昀抬脚一踢,就是两颗碎石直直击过去。
那人闪身躲避,如风中落叶,轻而易举闪开,脚下一转,似要调转方向逃去。苏溪亭一拍掌,一跃而起,速度比那白影要快,两息之间便到了眼前,伸手如爪,一把扣住那白影的肩膀,白影侧身避开,以肩为轴,绕身轻扭,肩胛骨从苏溪亭手中逃过。
叶昀见状,提脚迎上,他在地上随手捡了根长枝,挑动枝尖,一下横拍在白影背上,力度极大,拍得那白影往下一沉,苏溪亭适时屈肘,一抓卡住他前胸,拧着他的衣领狠狠往下一拽,两人依力对峙,快速下落。那白影掌中突然出现一把手刺,横贯两人身前,刺间对着苏溪亭,划破了他的前襟。
“当心。”叶昀出声,随即脚尖踩着树干转身,长枝平正迅速,直出直入,力达尖端,似潜龙出水,如猛虎入洞,动作稳而顺,直直攻向那人鸩尾穴。
那白影武功不弱,前有苏溪亭制住他的双手,后有叶昀攻击,却还能强行脱身。他往后猛地一倒,双手交叉,手刺翻转欲刺向苏溪亭双臂,苏溪亭松手,那人便一个转身,对向叶昀,劈手折断竹枝,两人迎面相撞,叶昀闪身屈膝,一个翻肘袭向那人下腹,那人抬腿翻身,倒立起来,然后撑着叶昀的肩膀往后一跳。
离逃脱还有一步,身后突然一掌,正中背心,又有破空声起,数道银针扎进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