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他们喘着粗气叫着,混乱地跑成一团,疯狂往门外涌。
苏溪亭手背一痛,下意识看向叶昀,却见他直直盯着花台上。
纱帘落地,女人露出面目。
那是个穿着锦绣舞裙的女人,在无数的烛光和灯笼里就像九天玄女一般飘在半空,纤细、窈窕,那张脸长得尤其出众,如芙蕖出鸿波。
但她的四肢已经与躯体分离,用丝线勾连着,摆出那姿态。
活脱脱就是一个,人形皮影。
苏溪亭瞧着,半晌吐出一句话:“果真,惊艳。”
徐妈妈的尖叫如穿云箭,呼啸尖利,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她站都站不稳,从楼梯上滚落数级台阶,然后缩在角落发抖。
叶昀目光直直射向三楼,然后落到半空,再落到花台,出奇冷静:“报官。”
话音一落,垂珠一个跃下,灵活地蹿出了人群。
赵捕头来得很快。
叶昀就站在饮碧阁大门口,见到他,拱手行礼:“里面一切未动,没让人进去。”
赵捕头抱拳道:“多谢。”
一招手,捕快鱼贯而入,佩刀随着动作发出声响,冷硬得让人心底发寒。
垂珠回到叶昀脚边,猫头蹭着叶昀的脚踝,他弯身捞起垂珠抱进怀里:“做得不错。”
苏溪亭在一旁看着,对命案兴趣缺缺,只伸手去捏猫脸,一脸惊奇:“我原以为它只是聪明些,如今看,竟像是成了精似的。”
6
这一晚,饮碧阁上上下下,连着来消遣的客人,全都被捕快堵在了大堂里。
尸体被放了下来,抬进了偏厅,徐妈妈跪在赵捕头面前发抖,脸上擦着的粉都跟着惨白了起来。
县令抖着胡子,掀袍进来,四下一看,两眼发黑,只觉得流年不利。
赵捕头找了张椅子请他坐下。
县令掏出张帕子擦着额头的汗,官服后背氤氲出一大片汗渍:“什么情况?”
“禀大人,饮碧阁姑娘绿簪,今晚原是她初夜,一直在房中打扮,等着一舞亮相,只有个贴身的小丫头服侍。绿簪出来后就发现已经被杀了。”赵捕头简单说了两句。
徐妈妈尖锐的哭声突然插了进来:“青天大老爷啊,您可要明鉴啊,绿簪那丫头的死跟我可没关系,她可是我的摇钱树,我巴不得她好好的……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这让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啊,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啊,大人一定要把那杀千刀的给抓起来。”
“闭嘴,哭丧去别处哭,没人说是你杀人。”县令不耐烦道,“那贴身伺候的丫头呢?”
赵捕头脸色难看:“没找到。”
“成,一件件来吧,先让仵作去验尸,你们把这些人审审,看看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县令脊背微微驼了下去,话音刚落,仵作就背着木箱子跑了进来,两撇胡子被汗湿,成了一绺一绺的,格外滑稽。
他刚准备去验尸,余光瞟见了个熟人,登时站在那里,脸上也浮现出几分犹豫。
“去啊!”县令催促。
仵作躬着身子转身,又是一礼,手指往苏溪亭的方向指了指:“大人能否请苏先生与我一同验尸,有苏先生在,一定如虎添翼。”
县令顺着仵作手指看过去,整个人都僵硬了,他可没忘记林员外一案中,这两个差点冤死的替罪羊,看到他们就想到魏渊,后怕得很,手摆了摆,别扭道:“那你自己去请吧。”
仵作一笑,露出一嘴黄牙,屁颠颠跑去找苏溪亭。
苏溪亭原本不想理会,不料后腰被人一拧,扭头一看,叶昀正笑得儒雅温和,眼锋往上掠过,苏溪亭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努了努嘴:“走吧。”
捕快很快都动作起来,堂内十人一组,分成不同的人群,一个个的接受审问。
只有赵捕头,挎着刀走到叶昀身边:“先生与我一同去那绿簪的房里看看,可好?”
叶昀怀里兜着垂珠,右手划开,做了个请的动作。
两人齐步上楼,转到三楼楼梯转角,叶昀目光从地面一直扫到房门口,房门轻掩,只留出一道细缝。
从楼梯到房间,这一路上干干净净,什么异常痕迹都没有。推开门,屋里飘着香料的味道,床榻、妆奁、小榻、茶桌,整洁干净,妆奁前放着一只螺子黛,桌上一壶茶,茶杯边缘还有一圈口脂印。
完全不像个案发现场。
“赵捕头。”叶昀开口,“这桩案子,恐怕不简单。”
赵捕头颔首,握紧佩刀:“应该是筹谋已久,临时杀人不可能如此干净,凶手要么是死者亲近之人,毫无任何防备,要么,这里就不是杀人现场。”
两人在绿簪的房间里搜了许久,如他们预料的那般,一无所获。
下楼时,路过一间房,暂用来审问,只听那人声音发虚,还带着喝了酒后舌头僵硬的吐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今晚只是想来凑个热闹。”
“今晚你可有觉得哪里异常的地方?”
“异常?什么异常?大家都在喝酒取乐,我真的没注意有什么异常……”那人似乎急了,一直在念叨,“异常,异常……哦哦哦,我想起来了,我,我中途去了趟茅厕,出来时看到园子里闪过一道白影,我当时喝多了,只当是自己晃了眼,所以没放在心上。”
“那是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时辰,我哪里知道,我只记得当时好像,好像有狗吠。”
狗吠?
叶昀沉吟一声:“似乎是有狗吠,如果我没记错,当时应该是戌时三刻。”
赵捕头有些诧异地看他,叶昀轻咳一声掩饰着尴尬:“我一直在留意漏刻,想早点回家休息。”若不是苏溪亭那个混蛋玩意儿,他早就在家躺上床了。
今晚堂中大多都是俗子,只为了瞧那红颜一笑,杜康入肠,人都晕乎起来,回忆起来的场景大多大同小异。
原本期待饮碧阁的姑娘丫头、洒扫龟公能说出些关键,可这事怪就怪在,竟真的没有半分破绽,都说绿簪今日除了白日里在花台上演过一场后进了屋,就再没见过她了,连晚饭都是伺候她的小丫头端进屋的。
除了失踪的那个丫头。
“这案子棘手,恐怕要从绿簪的身份查起。”叶昀停在一间房门口,房中停着绿簪的尸体,苏溪亭和仵作正在验尸。
赵捕头表示赞同,请了叶昀去休息,自己提审了饮碧阁的老鸨徐妈妈。
叶昀找了张椅子坐下,靠近大门,屋外仍是明月高悬,两树梨花向上生长,似乎要长到月亮里去,在夜色里只剩下张牙舞爪的轮廓。
7
叶昀抱着垂珠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
再醒来,天已微微亮,满堂的宾客酒醒了大半,个个形容憔悴,面色蜡黄,或蹲或坐挤在大堂里,愁眉苦脸。
门“吱呀”响起,苏溪亭从屋里走了出来,正拿着帕子擦手。
他面色不虞,擦过手把那帕子随地一扔,出来的第一句话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杀手所为。”
全场突然静成一片,恐惧犹如寒蛇,爬上每个人的脊背。
徐妈妈妆容混成一片,口脂花出了唇外,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忽然犹如癫狂,爬起身抄起鞋板就要往外冲:“金摇水,你个贱人!看我不打死你。”
金摇水是对面莳花馆的老鸨,跟饮碧阁打擂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两家暗地里总有些手段,毕竟生意这回事,对手就是仇人,谁都不想输一头。莳花馆曾经买通过饮碧阁的龟公,给姑娘下药,活活毁了那姑娘的嗓子,再也没法登台唱曲儿,为着这事,徐妈妈恨那金摇水恨得牙痒痒。
两个捕快动作很快,上前两步制住徐妈妈,徐妈妈发丝凌乱,一边挣扎一边咒骂:“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一定是你,比不过我饮碧阁,就想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你不是人!”
声音凄厉,听得人耳朵发疼。
苏溪亭捂了捂耳朵,一扬手,也不知道是扔了个什么东西出去,正中她哑穴,那徐妈妈顷刻就没声了。
“聒噪。”他往叶昀身边一坐,揉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说话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带着几分鼻音,听起来像撒娇,“想回家洗澡,好脏啊。”
县令还没发话,谁都不能走,叶昀只能安抚他两句:“再忍忍,应该快了。”说着凑近了闻了两下,“没味儿。”
叶昀猛地近身,苏溪亭没有防备,一时间有些条件反射的僵硬,可垂眼看过去,正好能瞧见叶昀大半张侧脸,额头、眉弓、鼻梁犹如一气呵成的松涛起伏,流畅顺滑,侧脸光洁,如作画留白,饮酿微醺,越是细品越有风华。
他凑在自己的下颌处,极近,鼻息很轻,但足够惹出一身的凌乱。苏溪亭觉得自己仿佛有些抖,那是一种颤栗,隐藏在这具皮囊里。
那绿簪浑身上下涂脂抹粉,死了没多久,尸臭还没溢出来,苏溪亭不过是自己心理作祟,实则整个人被那女儿香浸得透透的。
第23章
赵捕头在一旁整理笔录,刀笔吏写了一晚上的字,手腕酸软难忍。
县令粗粗看了两眼,一扬手,示意可以放人走了。
叶昀和苏溪亭立刻起身欲走,人还没踏出大堂,只听见一个捕快突然从后院狂奔而出,气息不稳,有些慌张道:“大人,后院树下挖出一具尸体。”
苏溪亭身子一软,顺势赖到了叶昀身上,可怜巴巴冲他道:“我真的好累啊。”
怎么又出现一具尸体。
县令招手,与赵捕头附耳说了几句话,自己带着刀笔吏回了县衙。赵捕头收拾着残局,让人带着徐妈妈和两具尸体,还有对面莳花馆的金摇水,一同押进了牢房,等待堂审。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后院挖出来的那具女尸,还需要苏溪亭验。这具女尸死了颇久,在这夏日土里,已经开始腐烂了,皮肤脱烂、头发脱落,有蛆虫生爬。仵作用糟、醋洗净了尸体,尸体浑身都呈青黑色,看不出哪里有具体而清晰的伤痕。
苏溪亭让他拿着竹镊,把那尸体身上的浮皮一一剥开。
当场还有几位捕快在旁看着,只见那浮皮被剥下,一股子恶心之感从胃里升腾,直冲咽喉,他们掩不住地往外跑,都在门口吐得天昏地暗。
垂珠被那门内浓烈的气味熏得难受,窝在叶昀怀里一个劲地叫唤,叶昀只好捏着它的后颈安抚,抬头冲门内看过去。
天色微明,光线朦胧,窗棂投下一隅,折射出一道明显的明暗分界线,苏溪亭就站在那线上,烛火摇曳,和浅淡的日光混为一体,投射到他脸上,透出一种诡谲的飘渺感,他站在那里看仵作剥皮,面上没什么表情,可叶昀偏偏觉得他那张脸上透着股漠然,好似居高临下,看着一个死去多时的蝼蚁。
甚至透着股,血腥气,让人不寒而栗。
仵作揭了浮皮,苏溪亭俯身下去细看。
脖下有伤,浮皮下出血痕迹明显。
他举着烛火来回看了两遍,然后把烛台放在桌上,抬脚出来,凑到叶昀身边,伸手掏出叶昀袖口的帕子,捂上鼻子:“被人折断脖子而死,手脚皮肤脱落呈手套状,尸体和周围的土壤里有蛹壳和幼蝇,一般尸体周围出现这样的东西,在夏日里看,大约死了有十五日左右。”
“凶手动作很利索,一般人被卡住咽喉,会下意识挣扎,手会蜷缩成爪状。但她没有,颈骨断成两截,咽喉伤处很……”苏溪亭在斟酌用词,半晌吐出两个字,“干净。”
赵捕头提了徐妈妈来认尸,尸体腐烂得已经不大好认长相了,但那丫头是妓生子,自小就在饮碧阁里长大,身上穿的那件贴身小衣,还是徐妈妈做给她的,徐妈妈大惊失色:“这不是杏儿那丫头!我分明昨儿还见过她,她还好生生的呀,她可一直跟在绿簪身边。”说完这话,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声音断在了喉咙里,跟在绿簪身边的,恐怕早就不是真正的杏儿了。
赵捕头与叶昀对视一眼。
外边日头渐盛,衙门里上下忙成一团,赵捕头冲叶昀和苏溪亭拱手一礼,招来一个小捕快,让送他们回家。
“不必了,衙门事忙,赵兄不必顾着我们。”叶昀推辞,转身拉着苏溪亭就走。
8
卢樟只觉得心累,东家和苏先生,成日里就跟那些个凶杀案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