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苏溪亭得了一碗甜品,凉丝丝的,正是夏日消暑美食,喜滋滋地坐进了角落。
一时间,厨房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苏溪亭的目光就跟着叶昀的背影晃荡,他换了夏衫,轻薄许多,服帖着身子,正好勾出肩背的线条,袖口挽得很高,一手铁勺,一手调料,两手拉开,肩胛便也跟着拉开,绷成一张弓。
腰间系着围裙,细细的布带勒着。
精瘦有力。
苏溪亭抬手比划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那次醉酒,手环过那腰腹的感觉。
灶上的火突然烈了几分,柴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
整个后厨都是饭菜香,浓烈地充盈在苏溪亭的鼻尖,好像让他再也回忆不起来那些令人作呕的、刺鼻的、泛苦的味道。
火里烧着的才是人世,这种踏实,却犹堕梦中,是他从前从不敢奢望的幻想。他突然就生出了一些想法,要是这辈子能就这么过下去,该是多好。
“叶隅清……”他刚开口,话还没说完。
就听见大堂突然爆出一阵哄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叶昀回头,面含询问。
苏溪亭却已经转过了头,勾着脖子看向外面:“外面笑什么?这么热闹。”
就像是在回答他一样,外面一男人粗声道:“从前没发现饮碧阁是这等好地方,姑娘嫩得就跟这碗里的豆腐似的,我昨儿个不过跟那鸢鸢过了一夜,那滋味,怕是仙人也没尝过,要不怎么说自古青楼多风流,我家一妻三妾,都没那等销魂。”
“从前不是被那赵载的倚春楼压着嘛,那好滋味的姑娘都在倚春楼做生意,如今赵载倒了,饮碧阁倒是拔了头筹,这前后听说出了好几个花魁,一个赛一个漂亮。”
“饮碧阁的妓子算什么,你们是没见过好的,这饮碧阁从前都是做那些个文人骚客生意的,花上几两银子听听小曲儿,每月十五都有‘莺花节’,那姑娘们各展所长,唱歌跳舞,才叫精彩。”
“什么‘莺花节’?”
“能在倚春楼之下打出自己的名号,饮碧阁可不是什么下三滥的青楼。从前你们是不知道,但在文人雅客心里,饮碧阁的地位可比倚春楼高多了,就光说这‘莺花节’,琴棋书画舞,能在台上表演的,个顶个的翘楚。还记得去年鸾风姑娘一曲《惊鸿》在文人骚客里流传了多久,为与她见上一面,不少人恨不得连家业都挥霍了。”
“这么厉害?想必也一定漂亮得很。”
“饮碧阁的姑娘,要说美和媚,未必比得上倚春楼,可你想啊,身弱扶柳、面若桃花,身上再带点书卷气,眉宇间愁色淡淡,不是有句话说‘女要俏一身孝’嘛,清清淡淡的,反而勾得人心里发痒。”
“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倒真是发痒起来了。今日初几来着,这月十五,我定要去那‘莺花节’上瞧瞧。”
“你个粗人,只懂十八摸,去了说不定还丢人。”
“欸,你可别瞧不起人!”
大堂里聊得热火朝天,后厨里,苏溪亭听得津津有味。
他兴冲冲道:“再过三日就是十五,我们也去那饮碧阁瞧个热闹吧。”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叶昀果断拒绝,风流日子早就一去不返了。年少时,他也曾与好友一道,在玉都的青楼里一掷千金博红颜一笑。别说什么“莺花节”了,都是玉都里玩剩的东西,玉都“红柳腰”,当年的天下第一名妓,曾因斗曲输给叶昀,愤而砸琴,发誓此生再不抚琴。
那是何等好时光,浇着金玉,裹着珠翠,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
然而流光溢彩的繁华回忆里,掺着的,是溅着血的现实。
自他投笔从戎后,便再没去过这样的销金窟了。
苏溪亭也不多劝,只捧着碗笑,等到十五那日,他自有办法把叶昀拐进去。
4
十五那日是个朗夜,月挂星汉。
弦河那头靠南边有条大名鼎鼎的勾玉巷,整条街巷灯火通明,热闹得如同白昼,巷口是条夜市街,卖麻腐的、卖鸡皮麻饮的、卖荔枝膏的……小摊一个接一个,空气里飘浮着各种香气,勾得人馋虫大动,而那混杂在一起的香味里,还有一丝脂粉香。
夜市街往里,小楼渐渐就精致起来了,雕梁画栋,红色的灯笼挂在楼前,栏杆上缠着各色的绸带,倚栏而笑的全是寸寸雪肤。
翘檐上挂着小铃铛,风一过就是清脆的铃响,嬉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苏溪亭怀里抱着垂珠,大摇大摆走在街上,两边都是青楼,姑娘调笑着冲他招手。“饮碧阁”的招牌极为显眼,是混了金粉写就的字,在烛光灯笼里亮得晃人眼。
“听说今儿有新花魁,陈兄先前可有什么风声?”
“孟兄哪里话,您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徐妈妈嘴严得很。”
“也不知今晚是哪位兄台有此艳福,能抱得美人归。”
人影憧憧里,都是呼朋唤友的声音。
苏溪亭随着人流进去,在角落里寻了个凳子坐下。他倒是显眼,郎君生得昳丽灼人,怀里的黑猫皮毛水滑,一人一猫,施施然往那里一坐,引得众人侧目。
垂珠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实猫,第一次来这种烟花地,觉得有意思极了,乖乖趴在苏溪亭怀里,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一双猫眼四处看。
鼻尖突然涌来一阵花香,一只纤细柔嫩的手将将伸到苏溪亭肩上。
“爷。”
还没碰上,就好像凭空冒出的一只手,骨骼明显,指节修长,直直格挡住那姑娘,然后往下一按,按在苏溪亭的肩膀上,有些刻意地掐了一把。
“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自己来就算了,还拐带垂珠。
叶昀瞧着这满堂花翠,前尘往事打着卷儿地往他脑子里涌,面色有些差。
那身着纱衣的姑娘被彻底忽略了,站在一边,插不进两人间去,咬着下唇不甘心。
苏溪亭抬手握住叶昀的手,顺着往上圈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落座:“哎呀,叶老板,你就体谅体谅我这没见过世面的俗人,实在是心痒难耐,一把年纪了连青楼都没来过,说出去岂不是丢死人。”
叶昀懒得与他计较,把垂珠抢了回来,轻拍它的脑袋,骂道:“没出息。”
也不知是骂垂珠还是骂旁的什么人。
苏溪亭只当没听到,仰着脑袋看那花台,一只手仿佛是习惯似的,又攥住了叶昀的衣袖。
“听说今晚有新花魁,也不知是个什么样?”
江南妓子,没有差的,单就说那扬州瘦马,能迷得男人晕头转向。
但,叶昀转头看过去,若说美,眼前人才是真的生得美,轮廓虽棱角凌厉,但眉眼应是随了母亲,生成了一副挑月桃花眼。而他又生得颀长,整个人便充斥着一种极致的矛盾感,那一丝妖异攀着英俊,透着风流。
这么一想,什么花魁都不期待了。
“总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只鼻,不然还能生出四眼双口不成。”叶昀嘲讽。
苏溪亭勾着他的肩膀,往他身上一靠:“瞧你说的,就好像全天下都没有美丑之分了一样,无趣。”
花台上鼓点渐起。
苏溪亭的手在叶昀肩膀上快速拍了几下:“出来了出来了。”
刚出来的只是开胃菜,仿的前朝壁画上飞天神女的装扮,红绸绕身,琵琶惊弦。饮碧阁里随着那琵琶第一声响起,全场突然安静,只见台上女子肌肤似雪,金色的面具下红唇勾起,腰肢柔若无骨,委委一绕,才看到肚脐上的珍珠。
叶昀目光淡淡,自人群中扫过,男人眼中的欲望与渴求,就像是潮气一般,慢慢蒸腾而起,笼罩着整间大堂。
神女踩着鼓点起舞,苏溪亭也跟着节奏,在叶昀肩上轻打着节拍。
叶昀侧头看他,那双美人眸中只有漂浮着的虚假笑意,内里却毫无波澜。
只这一眼,叶昀明白,苏溪亭不好女色。
“好看吗?”他问。
苏溪亭答:“好看啊!此等美景,恐仙境难比。若能得这样的美人日日相伴,一掷千金也未尝不可。”
叶昀笑起来:“你有千金可掷吗?”
苏溪亭摆手,嘴唇下撇,故作可怜:“我自己都卖给你当店小二了,哪里来的千金,只能干看着咯。”
两人就这么插科打诨,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
第22章
漫天女儿香,寻欢惹人忙。
整条勾玉巷,比白日里还热闹,嬉笑调戏,推杯换盏。饮碧阁里还有醉酒的文人仰天长吟。
徐妈妈站在三楼的雕梁画柱后,红色绢帕捂着嘴,一张脂粉厚重的脸上笑出几缕纹路,转身朝一间屋子走去。
贴在房门外,轻声问道:“绿簪姑娘准备好了吗?”
一道细细的声音传出来:“准备好了,徐妈妈放心。”那声音还带着幼气,听起来似乎是个半大的孩子。
“行,那我就去让人准备了,老娘的新宝贝,等了这么久,我都心痒难耐了。”她挺了挺胸膛,手拿着绢帕置在小腹前,一边走一边低声感叹,“哎呀,这摇钱树,徐妈妈我要发达了。”
屋里那声音跟着飘出门:“徐妈妈慢走。”
“好好,照顾好你们姑娘。”
香料燃出的浓香把屋里熏得飘飘渺渺,一个梳着双髻、齐刘海的小丫头走到铜镜前,从桌上拿起螺子黛,嘴里轻哼起了曲调怪异的歌谣:“夜憧憧,鬼送送,山雨欲来月朦朦;路迢迢,水遥遥,奈何桥上风嚎嚎……”
镜子里的女人口如含朱丹,耳著明月珰,眉如柳,面若花。
那双髻小丫头一边给她描眉,一边自顾感叹:“真美。”
花台之下早已酒酣,已经表演完的花台上空荡荡一片,袒胸露乳的男人一边仰头狂饮,一边大声叫唤:“花魁出来!花魁出来!”
如点着了引线,堂中瞬间叫喊声如浪卷而来。
徐妈妈冲龟公招手,一席薄绢自三楼而下,拉出一张半透的纱幕。
白衣琴师抱琴而上,坐在花台一侧,指尖一勾,琴声骤起。
堂内众人皆屏住呼吸,瞪眼看去,不舍得眨一下眼,就怕错过什么精彩绝伦的细节。
一道人影邃然从天而降,贴着纱幕落下,然后在半空陡然停住,慢慢地,手脚轻扬,拉出一道妖娆至极的姿态。
台下不知是谁吹出一声口哨:“把纱帘撤了!”声调兴奋得抖动。
叶昀和苏溪亭循声看过去,只见台下男人都红了眼,垂涎欲滴。
苏溪亭动作很快,虎口突然卡住叶昀的下巴,把他的脸掰向自己,目光在那张清俊极了的脸上来回游移,没看出一点振奋的情绪。
“你怎么一点都不期待?”
叶昀把他的手扒拉开:“都跟你说了皮囊而已,有什么好期待的。再说……”他一顿,作恶一般勾着嘴笑,“哪有人比得上眼前人。”
一句轻佻的调笑而已。
苏溪亭不知为何,只觉后脊如电,钻进了他心里,带出一串火花。
松了手,转过身去,耳后一阵发软。
就这么怔神间,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不是兴奋,而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