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他的手在苏溪亭腰间摸了一圈,从里面摸出个很薄的布条,布条上依次排列着数十根极细的银针,银针的钝头以不同距离划出了几道细槽。
他举着银针,对向烛火。
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还没细想,怀中扑进来一个人,脸颊正好蹭到叶昀的脖子处,似乎肌肤相贴,叶昀皮肤微凉,令苏溪亭有些舒服,他下意识地晃着脑袋蹭了两下。
长发垂下,几缕发丝正好缠在了叶昀的手上。
*
注释:验尸均取自《洗冤集录》。
第20章
“嘭”一声。
窗户被一股力气扽开,一道黑影跳进来。
晨起的鸟叫,顺着窗户缝传进来,高一声低一声。
苏溪亭只觉得突然窒息,脸上热乎乎的,好像还有毛发挠得发痒。
他猛地一清醒,都还没睁开眼,就明显感觉到一团毛绒绒的东西结结实实盖在他的脸上,那东西的两只爪子就搭在他眼皮上。
一抬手,精准寻到那团毛绒绒里的某个地方,一拎。再睁眼,正好和被捏着后颈皮吊在半空的垂珠对视上,垂珠一双猫眼看他,爪子在空中扒拉两下,尾巴突然垂下,正好扫在苏溪亭的鼻下。
软毛清扫,痒得耐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苏溪亭拎着垂珠往旁边一扔,垂珠动作灵活迅速,越到旁边的桌上,冲他一个劲地“喵喵”叫,还企图再从桌子上跳到他脸上。
他长呼了口气,觉得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香甜,醒来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都透着一种神清气爽,这是他许多年都不曾有过的感受了,睡觉于他而言,无异于自杀,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一闭,可能就再也睁不开了。
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粗糙的木梁、简单的床幔、麻布做的被衾,整间屋子干净简单,处处都透着平凡。这屋子,他来过一次,前些日子从牢房里出来,叶昀带着他进屋,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件换洗的衣衫给他。
院子里传来打水的声音。
苏溪亭起身,才发现自己身上透着股淡淡的酒味,他想起来了,昨夜那盏蛋羹里掺了青梅酒。
开门,正在院子里打水的卢樟闻声看过来,一脸笑意:“苏先生起了,我这就给您打水洗漱。”
苏溪亭有点不太适应这种充满安全感的环境,院子里种着一畦菜,还有被架起来攀得高高的葡萄藤,穿着粗布麻衣的卢樟在井边打水,一切都充满着市井温暖的气息,可唯独不见叶昀。
“叶隅清呢?”他问。
卢樟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去买菜了,东家今天来得早,昨晚上可能也没休息好,气色不大好。”
苏溪亭一听,心里突然就有些说不出的意味,他似乎还记得昨夜醉酒,倒进了叶昀的怀里,他没休息好,是因为照顾自己吗?这想法一出,苏溪亭脑子里就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人这样照顾过他呢,有些遗憾,不记得场面了,定然是十分温馨。
啧,这感觉有些奇怪,想笑,却觉得莫名其妙,有些得意,也不知道得意什么,心里好似被垂珠砸了一脚似的,不轻不重,怪痒的。
“他,他昨晚上不会是一直守着我吧?”苏溪亭这话一问出口,自己倒臊了起来。
卢樟满脸天真,耿直得就像一块木头:“啊?没有啊,这伺候人的活哪能让东家来呢,东家看您安置了就回家了。”
苏溪亭:……
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是怎么回事!
卢樟就那么看着苏溪亭脸上从暖意融融到凛冽寒冬,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苏溪亭气闷,一转身,垂珠又扑了上来,砸了他一头一脸,揪下来看它,只觉得这猫跟它主人一样可恶。
他对叶昀,又是救命又是帮忙又是打下手,可以说是掏心掏肺了,谁料那狼心狗肺的男人连照顾他都不干,竟还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要是有人趁他喝醉杀了他怎么办,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苏溪亭心里抱怨得厉害,完全忽略了卢樟的存在,可怜人卢樟,老老实实守了他整夜,现在黑眼圈还吊在眼下。
苏溪亭狠狠撸了把垂珠头顶的毛,约莫是到了脱毛季,他掌心抓着一大把猫毛,有些诧异。垂珠似乎也愣住了,它的毛竟就这样被揪下来了一大把,主子怒气陡生,一声凄厉猫叫,猫爪子亮出,疯狂挠抓起来。
一人一猫在房门口打成一团。
苏溪亭一个偷袭,把垂珠后颈皮拎着猛地往外一甩。
“好好的,你跟猫打什么架?”
身后传来叶昀的声音,一如往常,和煦、温柔。
苏溪亭转身,做出恶狠狠的姿态瞪他,垂珠被叶昀接到怀里,正一下一下安抚着。
叶昀被他瞪得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去看卢樟,颇有些求救的意味。
可卢樟也不懂。
苏溪亭当着两人的面把门狠狠关上,叶昀和卢樟面面相觑。
“他怎么了?起床气?”叶昀指指房门,小声问道。
卢樟品了许久,也压低了声音:“苏先生刚起来时还挺好啊,也不知怎的突然发作。或许是,男子每个月,也有那么几天?”
2
苏溪亭这气生的倒是十分有存在感,早饭不吃,午饭似乎也不打算吃了。
叶昀端起碗,叹了口气放下,朝后院看看,又端起碗,冲卢樟使眼色:“你去叫他。”
卢樟往墙边一缩,头摇成个拨浪鼓:“不去,我叫不动苏先生,他瞧见我还更生气了。”
分明是想让叶昀去哄,连卢樟都看出来了。
叶昀又叹了口气,只觉得带苏溪亭比带孩子还操心,到底还是搁了碗筷,起身去后院找他,倚着门框敲门。
许久人才来开门,依然是一副幽怨极了的模样。
“吃饭吧,别饿着了。”叶昀劝他。
苏溪亭跟着往外走两步,像是实在忍不住了一般,开口问他:“你昨晚上怎么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醉了,你也不管我。”
叶昀看他,眼神里七分无奈三分慈爱,活脱脱把自己演成了个老父亲:“卢樟不是人嘛,我跟他说了,要真出了什么事,及时去叫我。你只是喝醉了,又不是奄奄一息,我这把老骨头熬上一整夜,哪里撑得住。”
苏溪亭一听,气笑了:“老骨头都出来了,也不瞧瞧自己年纪。”
叶昀说完才觉得自己失言,但实在不想跟这厮扯个没完没了,一抬手拉住他的手臂,扯在怀里往前带着走:“好好好,是我的不是,苏先生大人大量,就不要再计较了,我今日特地为你买了些莼菜,你不打算尝尝?”
许是“特地为你”四个字起了作用,苏溪亭嘴角翘了两下,又被强行压平,清清嗓子:“行吧,不跟你计较了。”
叶昀心里默默松了口气,苏溪亭这厮虽然阴晴不定,但好在容易哄。
那太湖莼菜羹,熬得既鲜又美,味滑若奶酥,气清胜兰芳,武火烧沸的鲜肉汤里加了冬笋丝,咸香适当,新鲜莼菜的嫩爽稀释了鲜肉汤的浓稠,汤汁又晾了许久,入口温凉,从舌尖至肺腑都被熨平了。
开了胃,一条清蒸白丝鱼,一碗茭白毛豆,味虽清淡,但恰恰适合入夏的天气,勾得苏溪亭连吃了两碗米饭。
吃饱的人靠在椅子上,随手把犯懒的垂珠捞进怀里,轻轻地慢慢地撸着,早间还打成一团的两个,此刻又好得不得了。
午后闲暇,叶昀搬了椅子坐在后院的水井边上劈竹子。
苏溪亭抱着垂珠坐在廊下,正好有一片荫,日头热,空气潮,烘得人昏昏欲睡,就那么懒懒散散地看叶昀动作,拉长了声音问他:“你劈竹子准备做什么?”
叶昀也不抬头,就那么回答:“给垂珠做个竹窝,夏日里热得慌,竹子凉,它窝在里头舒服。”
垂珠一听这话,眯着眼睛喵喵直叫,那声音又甜又腻,跟撒娇似的,还想跳到叶昀那边去,奈何被苏溪亭按住了。
苏溪亭把它举起来左右看看,有些嫉妒。
转头冲叶昀道:“那你顺便也给我做一个摇椅吧,我也热。”
苏溪亭简直就是顺杆儿爬的典范,给点甜头就恨不得爬到人头上去蹲着,好一副老大爷的模样,叶昀手里的小刀在井边敲了敲:“你不是卖身进来当店小二的吗?还要摇椅,垂珠还能当只招财猫呢,你能招财吗?”
“不用干活的时候,可以歇歇嘛,比如现在。你要是非让我去招财,也不是不行。”他倒是理直气壮。
可真是不要脸,再看看正在前面大堂里洒水清扫的卢樟,一天下来,哪有什么闲的时间。
叶昀没说给他做,也没说不给他做,只是等垂珠的竹窝做好后,又过了几天,在后院廊下放了个竹子做的摇椅。
苏溪亭回后院看见了,一时惊喜得不行,恨不得扑进叶昀怀里给他个大大的拥抱。他围着那摇椅转了好几圈,宝贝得不行,还非常显摆地把自己的摇椅和垂珠的竹窝放在一起比较,行为十分挑衅,表示自己的摇椅比它的竹窝大多了。
垂珠一恼,又抓坏了他一件衣服。
许是得了好处,苏溪亭第二天干活尤其卖力,一大早就笑眯眯等在叶昀房门口,又是给他拿伞,又是给他抱猫,然后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给他开路,整得叶昀在后面还颇有些尴尬,总觉得一路走来,处处都有人看他们。
到了食肆,不等叶昀开口,他就拎了竹篮,嚷了一声“我去买菜了”,然后很快就跑得不见人影了。叶昀追出两步,他那句“直接报我名字拿菜”的话都还没说出口,他站在门口有些迷茫,觉得今天似乎不宜开张。
果不其然,两人等苏溪亭买菜回来,只简单往那菜篮子里一看,就觉得头疼,他果真是容貌接受至上,什么好看拿什么,也不管那菜那瓜是不是熟得好,满篮子一眼看去倒是漂漂亮亮,卢樟随便捡了个冬瓜出来拍了两下,声音沉闷。
苏溪亭不觉得有什么,他兴致勃勃得很,怀里还揣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一进屋,冲着叶昀招手:“你来,你来。”
神秘兮兮,叶昀过去看,只见一只黄绒绒的小脑袋从苏溪亭的衣襟里探出来。
居然是只幼鸭。
苏溪亭从怀里把小鸭子掏出来,捧在掌心,献宝似的给叶昀看:“这可是我在集市上一眼相中的,你瞧瞧,脑袋又圆又大,绒毛茂盛,多可爱啊,咱养着吧。”
叶昀知道他孩子气,却也没想到能幼稚成这样,恶趣味一起,又想逗他:“行啊,等长大了,我给你做成酱鸭吃。”
“你……吃什么吃,你要敢吃我的鸭,我就敢剥了你那猫的皮!”苏溪亭把小鸭往怀里一收,轻哼一声,昂着头转身去后院,嘴里叨叨着要给小黄搭个窝。
第21章
自从家里来了只小鸭子,垂珠似乎终于找到了生活的乐趣,竟不嫌弃在地上跑了,每天就在院子里撵着小黄撒欢,小鸭统共就两只鸭掌,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完全不能跟垂珠那速度比,垂珠撵着它,逼得小黄无路可逃了,就拿爪子扒拉它,扒拉得东倒西歪,躺在地上两脚乱蹬。
小黄实在没什么战斗力,全靠苏溪亭护着,苏溪亭跟垂珠就整日里相互怒目,苏溪亭越是凶,等他走后,小黄就被垂珠逗得越惨。
某日,叶昀看小黄吃饭不欢,托起来仔细瞧瞧,只觉得鸭毛蔫塌,鸭目无神,一副养不活了的样子,这才出了面,把垂珠拎到墙角罚站。
苏溪亭嗑着瓜子看热闹,只见垂珠后爪站立,前爪搭在身前,垂头丧气,可怜巴巴。
等叶昀去了后厨,他就冲垂珠扔瓜子壳:“你这猫就是欠教训!”
垂珠龇牙,“喵呜喵呜”冲他咆哮。
“苏溪亭,过来帮忙。”叶昀听见了,手里还在择菜,只大声叫了一句。
那声音清晰可闻地传到苏溪亭的耳朵里,他把瓜子往椅子上一放,乐颠颠跑去后厨。正好遇上孙大娘进后厨端菜,两人差点撞个正着。
孙大娘猛地往他胸前拍了一掌:“慌慌张张,毛毛躁躁,像什么话。”
苏溪亭跟被鬼拍了似的,一下跃出老远:“孙大娘,您可别占我这年轻后生的便宜。”
孙大娘气得直翻白眼:“就你那身无二两肉,还占你便宜,美得你。”
叶昀被吵得头疼,一转身,塞了勺樱桃乳酪到苏溪亭嘴里:“消停些吧,祖宗。”他把台面上的菜整理成一排,示意孙大娘端出去,然后把身前的那碗樱桃乳酪塞到苏溪亭手里,指着后厨角落里的一张凳子,“去那儿坐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