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松鹤书院名扬天下,收进去的学生个顶个的厉害。
偏偏山长曾经承杜远舟救命之恩,杜远舟为了自家外甥,舍了脸面开了口,山长也只好答应先让衡衔青试试看,若是能跟得上便留下,跟不上,那就不能怨他知恩不报了。
衡衔青就这样被糊里糊涂送进了松鹤书院,山长问他可曾读过书,他迷瞪瞪地就把母亲曾逼他背下的《三字经》《千字文》横竖背了个遍。
倒是把山长吓了一跳,可细细一问,才发现衡衔青仅仅只是会背而已。
杜远舟在旁边看得满手生汗。
却听山长说:“没开过蒙就能背下这些,已然不容易,就留下吧。”
杜远舟这才松了口气。
衡衔青茫然看着山长,他太瘦了,脸颊都没有几两肉,下巴尖尖小小,令人心疼。
“稚子何辜啊。”山长长叹。
4
当年松鹤书院里的学子,便是随意抓错一个都是杜家惹不起的家世。
杜远舟给衡衔青缝了布包,置办了文房四宝,又做了新衣。
送他进书院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在书院里千万谨小慎微,好好读书就行,旁的事少说少做,瞧见同窗之间争执就走远些。
原本杜远舟是不放心衡衔青住在书院里,可山长却说,衔青单纯,七岁尚未开蒙,杜家金堆玉砌于他无益,就让他在书院里潜心读书,一月里逢三逢七便回家一趟。
杜远舟舍不得,可也明白山长这是为了衡衔青好。
衡衔青就这样抱着他的小包袱去了书院。
他还认不得太多字,也不会写大字,只能跟着四岁的稚子一起开蒙,从头学起,在一堆萝卜头里鹤立鸡群。
他记着舅父的话,少说少做少错,平日里寡言少语,除了夫子考校,他能一天都不说一个字,活像个灰扑扑的小哑巴,坐在学堂最角落的位置里,总是低着头。
他最常做的,除了读书写字,就是蹲在书院后花园一棵榕树下看蚂蚁,看他们搬着食物,一点点挪动着,他想伸手去帮它们一把,可一根手指头下去,惊得蚂蚁四处乱跑,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越发觉得舅父说的有道理。
少说少做,少错。
为了弥补蚂蚁,第二天他省下了自己的半个馒头,揣在怀里,下课后跑去树下,一点点掰成碎末渣滓撒在地上,等着蚂蚁出来搬。
后花园里有几个学生,吵吵嚷嚷不知道在争执些什么,声音很大。
衡衔青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蚂蚁,以为是他们声音太大,惊着了蚂蚁,蚂蚁不敢出来了,他扒拉着树干,偷偷摸摸探出头去往外看。
无奈却被人抓个正着。
第171章
穿着蓝色院服的小胖子凶神恶煞指着他,忽然就嚷嚷了起来:“谁啊,出来,谁让你躲在树后面偷听的!”
衡衔青吓得一哆嗦,赶紧缩回了树后,他想着,躲起来,就不会有人看到他了。
他还未曾学到“掩耳盗铃”这个成语,只知道缩成一团,捂着耳朵低着头,一切就像没有发生一样。
下一刻,手被人打到一边,耳朵被人拧了起来,他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两包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都还没说你偷听我们说话呢,你就这般作态,像是我们把你怎么了一般。”那小胖子张嘴就来,唾沫喷了衡衔青一脸。
衡衔青在他手下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拧着耳朵的手一松,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被人一把推到了地上:“你还哭!”
像是有了一个出气口,方才还争得面红脖子粗的人忽然就齐了心。
“分明就是你先偷听,你是不是想去同夫子、山长告状。”
“瞧他那心虚的样子,我们还没说什么呢就哭,是觉得自己理亏吧。”
“贼眉鼠眼,瞧着就不像个好人。”
不过都是些孩子,知道什么好人坏人,张嘴就来。
衡衔青就像一只受惊的雀鸟,只恨自己没有生出一双翅膀当场飞走。
在一片吵嚷声里,不知是谁唤了一声:“叶昭!”
众人回头,看向小路那头走来的人,一时间全无人注意他了,只是迎上去围着叶昭问:“夫子可有说什么?”
“我的课业不是故意没写的,昨儿晚上我娘亲生妹妹呢,我守了一夜,都忘了这回事,今早才来补的。”
“你补就补,抄我的作甚,夫子平日就喜欢你,只说是我抄了你的,我上哪儿说理去。”
“我不是故意的,不过是着急随手拿了一份。”
“好了好了。”叶昭开口。
他生得白净,又比旁人高出那么些许,在一众八九岁的孩子里尤其显眼,翩翩佳公子的风范隐隐可见。
“夫子未曾说什么,既谅你事出有因,又谅你一无所知,不过赵元,到底是你不对,夫子罚你抄一遍《孟子》,你可有异议?”
叫做赵元的孩子涨红了脸,摇摇头。
小胖子在一旁哼哼两声,占了上风,格外得意。
叶昭拍拍他的肩膀,冲他摇摇头,小胖子摸了摸鼻子,也就没再计较。
一行人走在一处,叶昭随口问道:“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这下可算又提起了这事,那小胖子胖胖的手指一指,还跌坐在榕树下的衡衔青脸都白了:“那人偷听来着,我都还没说什么他就掉眼泪,可见心虚,定是打了主意要同夫子告状。”
叶昭瞧着衡衔青那可怜巴巴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瞧着就同我们不是一个学堂的,向哪个夫子告哪门子状。”
小胖子不依不饶:“那他心虚什么?”
叶昭朝衡衔青走过去,蹲下身去拍了拍他膝头的杂草,盯着他看了会儿,才回头道:“分明是被你吓的。”
说罢又转向衡衔青,轻声问他,“能站起来吗?”
衡衔青怯生生点头,刚准备撑着手站起来,却有一双手抄在了他两臂之下,把他从地上竖着抱了起来:“吓到你了?我代他同你道歉。”
衡衔青擦擦脸,红着眼睛摇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叶昭又问,他生得高,却蹲在衡衔青面前,笑眯眯地同他说话。
衡衔青还是不说话,只是低头去看地面。
叶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满地碎馒头,他眉眼越发弯了:“可是在等蚂蚁?”
衡衔青点头。
“过一个时辰再过来吧。”
衡衔青不明所以,微微抬起一点点头,抬着眼睛看叶昭。
叶昭也起身:“我也要去读书了,你若想看蚂蚁搬食物,过一个时辰再来。”
他如春天一阵风,柔柔地来,轻轻地走,却带着世间绝无仅有的温柔。
方才还凶巴巴的一群孩子,就像被这一阵春风吹软了心肠,安安静静跟着走了,谁也没有再为难衡衔青。
5
衡衔青想报答叶昭。
夫子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不过一滴水就要回报那样多,叶昭那日可是“救”了他呢。
那一月逢了七,衡衔青回家去问舅父:“怎么报答救命之恩?”
舅父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刮着他的鼻子:“谁救你的命啦?”
“叶昭。”他听见他们叫他的名字了。
舅父有些惊讶,要知道,叶昭可是叶将军的嫡子,天纵英才,三岁开蒙,四岁成诗,六岁时就能答乡试的试卷了,人人都说,叶昭有状元之才,将星家里出了文曲星,叶家便是文武双全。
那是天上的明月。
“他怎么救你了?快同舅舅说说。”杜远舟来了兴致,凑过去问。
衡衔青想了又想:“他抱我起来,让我一个时辰后再去看蚂蚁。”
杜远舟觉得好笑,险些没有控制住表情。
他佯装思索:“那你就,把你最喜欢的东西送他吧。”
衡衔青当即跑回屋里,对着自己的箱子开始翻翻捡捡。
杜远舟站在门口,听他一个人嘀嘀咕咕。
“我喜欢这个风筝,可是这是奶娘给我扎的。”
“泥人,是云姐姐买的。”
“藤球是乔叔做的。”
“铃铛是秋姑姑送的。”
“布老虎。”衡衔青声音低了下去,“布老虎,是娘亲做的。”
他每一个都舍不得,因为送他这些人,早已不在他身边了。
杜远舟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有些心酸。
那样一个掉了漆的木箱,里面空荡荡,就这么几样简陋的玩具,简陋得连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稀罕,他却个个当成宝,平日里连拿出来玩玩都不舍得。
“算了。”衡衔青撅撅嘴,“毕竟是救命之恩呢。”
杜远舟是万万没想到,第二日去书院时,衡衔青把整个箱子都带上了。
带到了叶昭面前,十分郑重地推给他,细声细气:“送给你。”
叶昭有些摸不着头脑:“送我这些做什么?”
衡衔青满脸不舍地看着箱子,眼珠子好似黏在了上面:“你救了我,我得报答你。”
叶昭被这句孩子气的话逗笑了,他原想不收,可又不愿辜负稚子一片心意,手在箱子上抚了抚:“那便多谢你了。”
衡衔青怔怔抬头,嘴巴微微张着,“啊”了一声,表达着他对叶昭如此顺理成章收下这件事的疑惑,他平日里瞧舅父送礼,不是还得推拒一会儿。
而后,又听叶昭道:“既然是我的了,那我便请你常来找我玩,我们一同把玩这些。”
衡衔青眼睛亮了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