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一切,都从那个时候开始。
叶昭学问做得好,遇上衡衔青开蒙晚,读书读得吃力,常常同他开小灶,在那棵榕树下教他读书习字,还送了自己的字帖给他,就像是待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不,或许比亲弟弟还好。
毕竟那个小兔崽子成日上房揭瓦,半点也不怵他,爹娘又护得紧,他实在没有发挥长兄威严的时候。
衡衔青一生最好的时光,便是那个时候。
叶昭领他做学问,送他古琴,教导音律。
叶昭给他编草蚂蚱、草蜻蜓,全挂在他的床边,一个都不舍得落下。
春日踏青,风筝破了,叶昭就亲手给他又做了个新的,两人在城外疯跑。
夏日避暑,叶昭带着他去树上贴蝉、摘梅子,直酸得软了牙。
叶昭劈了竹子做摇椅,两人就在树下头对头小憩,醒了就去河里捉鱼,湿漉漉念着“日长睡起无情思,先看儿童捉柳花”。
秋日,叶昭送了一只猫儿给衡衔青,他得了两只,一只给了弟弟,一只给了衡衔青。
等落了雪,衡衔青不必等舅父安排,就穿着一身毛茸茸的衣裳回了家,喜滋滋同舅父炫耀,是叶昭送他的,只因着他自小未曾保养,一到冬日就冻了耳朵、冻了手。
有叶昭的衡衔青,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叶家居家迁往玉都那年,叶昭十五,此后他十八科举高中,十九入礼部。
那时候的衡衔青,还在姑苏松鹤书院读书。
叶昭在时,即便有他给衡衔青补课业,衡衔青的课业不过也只是中等而已。
可叶昭去了玉都后,衡衔青反而好似开了窍,通了任督二脉一般,课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进步。
山长常常觉得,他或许只是开窍开得晚了些。
只有舅父知道,衡衔青为了去玉都,付出了什么。
十多岁的孩子,当真学了头悬梁锥刺股那套,不知从哪里寻了把匕首,抵在自己的大腿上,瞌睡了便是一刀,不到两年,一双腿上全是伤,层层叠叠覆盖在皮肉之上,若非杜远舟意外撞破,恐怕谁也不知。
杜远舟常想,他或许没有看起来那般柔弱,他的心肠是狠的,能对自己狠到极致的狠。
6
杜远舟带着衡衔青去玉都那年,叶昭二十二岁。
衡衔青欢天喜地跑去找他那日,是叶昭娶妻的日子。
他站在十里长街之外,看着满天地的红,吹拉弹唱的曲子充斥着他的全身,叶昭高头大马在最前面,脸上全是笑,还带着罕见的羞涩。
身后花轿跟着,里面坐着叶昭的心上人。
衡衔青就像刚遇到叶昭那年时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被迟来的疼痛刺激得发抖。
他知道的。
分开的这些年,他们不曾断过联系。
叶昭拿他当亲弟弟,课业、生活处处都要过问,也同他说起过自己的心上人,是个娴静的姑娘,家中和睦,养得她生了副温暖和善的性子。
他说他想去提亲,却总是怕唐突了心上人,实在不知怎么做才好。
谁料,是那姑娘先堵了他,在花朝节上,她就站在酒楼高处,往他怀里扔了一只绒花。
叶昭抬头去看,却见心上人冲他粲然一笑。
他们的最后一封信里,叶昭放了一张喜帖,上面写着他成亲的日子。
只是衡衔青太着急见他了,把什么都忘了。
看着接亲的队伍一点点走近,衡衔青转身躲进了窄巷。
他仰头去看窄巷里被遮挡得只剩一线的天,看不到太阳,只剩下空茫茫的一线空白,他的心口疼得厉害,比刀划过皮肉要疼上一百倍。
他攥着衣襟软倒在地,缩成一团,痛哭出声。
他原本想来找叶昭说,他送他的猫儿死了,是病死的,他找了很多大夫,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能救回来,是他没照顾好,能不能别怪他。
察觉爱意的那一天,他注定失去一切。
浑浑噩噩回到家,舅父笑着问他:“可是去吃喜酒了?我在路上都听人议论呢,我记得叶大人给你寄了喜帖吧,你说说你,越大越不懂事,也不同我说,你备的礼呢,可带去了?”
衡衔青却如行尸走肉,一言不发回了屋。
杜远舟纳闷:“之前好好的,在姑苏还说要给他叶大哥准备大礼呢。”
可谁有能想到,有些东西,只有亲眼看到的那一刻,才会明白。
可明白的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了永无可能。
从此叶昭于他,就如雷池花,半步不可逾越。
第172章
他是在两个月后去找叶昭的,带着他备的礼,一份给叶大哥,一份给大嫂。
叶昭见了他很高兴,叶府里甚至备着属于他的一间屋子。
“隔壁是阿昀屋,他比你还小两岁,你们年龄相仿,定能合得来,阿昀可比我厉害,文武双全,还比我会玩儿,往后让他带着你玩,在玉都就没有他混不到的地方。”
衡衔青觉得叶昭胖了一点点,面色红润,眼角眉梢都是笑。
他过得好。
衡衔青想,那就够了。
他在叶府住了两日,同叶昭妻子见了面,她生得不算貌美,但看着十分舒服。
他又想,果真相配。
衡衔青没在叶府多呆下去,扯了课业的幌子缩在家里,平日也不愿意出门。
舅父说他,像是学傻了脑子。
他参加科举那年,正逢叶昀也参加科举。
叶昭每日里操心两个弟弟,关怀完了这一个又去关怀那一个,给这个补了课,又去给那个补课,加上朝政,简直忙得团团转,白发都生了好几根。
后来叶昀中了状元,而他不过是个进士。
原来这就是天上云和地上泥。
那一年,他领了任命要赶往平西做县令,上任前,他回了一趟青阳府祭奠母亲。
彼时衡越已经调任衢州府当知府了。
可就在他回乡祭奠的时候,衢州贪墨案发,皇帝雷霆之怒要求彻查此案,所有涉案官吏一律严惩。
他是在平西被抓的,一路送回玉都。
他知道,衡越已经处斩,累九族。
衡衔青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被送进宫,宫刑。
他在大牢里见到叶昭的时候,正是披头散发,浑身发臭的模样,他隔着牢门看他,就像仰望一弯明月。
叶昭红着一双眼:“对不起。”
衡衔青朝他笑:“叶大哥同我道什么歉。”
“衢州贪墨案致堤坝溃塌,死伤无数,如今洪水褪去瘟疫又起,陛下恨极,我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救不了你。”叶昭微微有些哽咽,他蹲下身,衣袍落到地上,沾上了脏污。
衡衔青走过去也蹲下,把手伸出去,从地上拾起叶昭的衣摆:“叶大哥,这里脏。”
叶昭的眼泪就那样掉了下去,正好打在衡衔青的手腕上,烫得他微微发颤。
“你未曾受他养育,未曾受他恩惠,你与他不过只担了父子之名,为何要同他一并承担这恶果。”叶昭咬牙切齿,“这不公平。”
衡衔青抬手嘘了嘘:“叶大哥,你不该说。”
叶昭恨恨地砸到牢柱上:“我为何不能说,我不光要在这里说,还要去陛下面前说。”
衡衔青后来才知道,满朝文武,仅叶昭一人为他求情,却只得了五十个板子、一年俸禄和连降三品的结果,血肉模糊的被人送回叶家,缓了好几个月。
宦官都在讨论,若非叶昭是叶将军嫡子,恐怕此番连命都保不住。
足够了,叶昭为他做的够多了。
他躺在满是血腥味、屎尿味的稻草上,一阵阵熬过生死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叶昭的眼泪,他得活,他得对得起叶昭。
后来,宫里便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宦官。
8
再遇叶昭,是他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
他撞破了一个宦官和宫女对食,被那人找了个机会在贵人面前发落。
偷东西,三十个板子。
还得在所有宫人面前行刑。
他被脱了裤子,在所有人面前,犹如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毫无尊严。
最重要的是,他原就身体底子不好,宫刑后越发差,那三十个板子,还没打到一半,就几乎要了他的命。
有人引着皇后路过,救了他。
那也是个面黄肌瘦的小黄门。
小黄门照顾他,他发着高烧,迷迷糊糊听见小黄门在一边絮叨:“算你命好,有贵人在后面护着你,要不然谁管你死活。这次可险,险些把我自己赔上。”
“要不是看在叶大人的份上,我才不管你,我怕自己小命不保嘞。”
小黄门起身给他去换帕子,被他扯住了手:“你,说什么?”
小黄门没听清,凑近了听,他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要不是叶大人让我平日看着你,谁管你啊。”
“你不会不知道吧,叶大人给我了一笔银子,让我在宫里多看着你,说你性子软,容易受欺负,要不是我曾经也受过叶大人恩惠,我是不敢应这事的,我也没什么本事,怎么护得住你,这次是你运气好,叶大人正好在宫里议事,他教我去把皇后娘娘引过来的。”
“你往后好了,见到叶大人,得好好谢谢他。”
衡衔青愣了,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叶昭了,入宫后,在无数屈辱乏味的生活里,他都数不清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