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阿央摸摸他的头:“我欠他一样东西,要还给他,往后才能干干净净地同他们寻仇。”
“行吧,我知道,那天下葬我看到了,我带阿姐过去。”
那是一处没有什么标志的沙坡,或许在下一个沙尘暴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他们把他挖了出来,阿央俯下身,耳朵贴在叶昀胸口,蛊虫啃食、生长的声音在那片胸腔里微动。
“走吧,咱们把他带到月牙湾。”
阿央就这样,把叶昀带到了月牙湾,放进了一个棺材里,封在了一间破木屋里。
男孩儿总是问阿央,要怎么报仇。
阿央只是摸摸他的头:“这是一场漫长的复仇,将会贯穿他未来永恒的一生里,每一日每一夜,这是偌剌给他的烙印。”
阿央临终前,让男孩儿替他写了封信。
用的是正楷,很端正,但毕竟不熟练,写的好似七八岁的孩子一般。
阿央认识的汉字不多,都是父亲还在世时教过的,她又教给了男孩儿。
她原想,这封信应该要写很长,但落笔时又觉得好像也不必写的那样多。
就像他们之间的故事,是那样地匆忙和短暂,又是那样地残酷和决绝。
那封信很简单。
【叶哥哥:
我叫央珠·温朵娜。
你和我,两不相欠了。】
我报恩了,也报仇了。
第170章
崔显到姑苏叶家祖坟时,是深秋里的一天。
叶子被风吹着,打着旋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他盘腿坐在一座坟前,碑上是刚刻下不久的字,红漆亮的灼痛了人的眼睛。
“从前读书时,你总是不许我同同窗一起喝酒,我听了你的,多少年来都滴酒不沾,但咱们也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你就许我破次戒吧。”说着,崔显便揩了酒坛子,一杯洒在坟前,一杯自己饮下。
烈酒入喉,呛得他猛然咳嗽,只觉得从喉头一直到肺腑都被烧得生疼。
白净的面皮上染上了红晕,就像一尊玉雕的人忽然活了过来,透着点点的生气。
“酒果真不好喝。”他剧烈地咳嗽着,眼角沁出湿润,他抬手,指尖轻擦而过,而后缓缓笑了笑,“这么多年不见,又让你看笑话了。”
“一晃二十多年了,我一直也没来见你,别怪我。
“他死了,苟延残喘了这么几年,到底还是死了,不知道你在下头见到他了吗?
“他被我折腾得不像个人样了,一辈子名声也毁了,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也不知道你满意不满意。
“近来我常常做梦,会梦到你,你走了的这些年一次也没来见我,如今好不容易愿意入我的梦了,可我却瞧不清你的脸。
“阿昭啊,我想不起来你的样子啦。
“你别怪我,我年纪也大啦。”
崔显说到这里,喉头终于忍不住哽了哽,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水雾,模糊了那座碑,模糊了那个名字:“这些年,我很想你。”
一片落叶轻轻落在崔显肩头。
崔显侧脸去看,摘下来看了半晌,最后放在了墓前:“送你。”
2
永平二年秋,姑苏苍岩山山脚下住了个人,生得鹤发童颜,日日就在那溪水边煮茶下棋,偶尔还会用竹子编些蚂蚱蜻蜓,就挂在门口的围栏上。
他不与人交往,总是一个人进进出出。
相近村子里的孩子总喜欢凑在他家草庐外偷看,他们都馋他家围栏上的竹编的玩具,可没人敢去拿。
那天难得秋高气爽,孩子们一早就瞧见那人拎了个竹篮,开了门将竹篮放在门口,里面是满满一筐子的竹编玩具。
崔显抬头朝他们招招手:“来。”
他们有些害怕他,他太瘦了,伶仃的身子和满头的白发,让他看起来很像话本子里的妖怪,谁也不敢过去。
崔显无奈笑笑,把竹篮就那样放在门口,自己转身回了屋。
一个小胖子问:“那是给咱们的玩具吗?”
“不知道呢。”
“可他让咱们过去,就是给咱们的吧。”
“我不敢过去呢。”小姑娘声音又细又轻。
最后是一个皮肤黑黑的男孩儿,一拍胸脯:“我过去看看!”
他壮着胆子过去,正要伸手去拿,一抬眼就看见门后那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顿时吓得不敢动弹,两条腿都在抖。
崔显在门里冲他扬了扬手,然后关了上门。
那小子福至心灵,似乎是明白了崔显的意思,拿了竹篮转身就跑,跑到小伙伴身边激动道:“是给咱们的呢。”
小孩儿们闻言都乐开了花,一哄而上,把竹篮里的蜻蜓蚂蚱全抢光了。
后来每个一些时日,崔显家门外都会放一个竹篮,有时是风筝,有时是灯笼,还有泥娃娃和九连环。
那黑小子越发对崔显好奇了,那天中午,他瞒着小伙伴独自一人去了崔显那里,彼时崔显正在小溪边的亭子里下棋,黑白子下了满盘。
他就蹲在亭子外,冲着崔显叫:“谢谢阿翁。”
崔显下棋的手悬在了半空,看过去,瞧见那小子的姿势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你喜欢那些东西吗?”崔显放下棋子,问他。
小子点头:“喜欢。”
“除了那些,你还喜欢什么?”崔显又问。
小孩儿黑黑的脸蛋有些泛红,好似不好意思一般,挠挠脸:“我没钱给你,我娘说了,这些东西在货郎那里都得卖上好几文钱,我不该拿的。”
“你回去同你娘说,那是我不要的,你只是捡回去玩罢了,不必……”
“我知道你是做给我们的!”小子急吼吼打断他,“我知道的。”
他说完,猛地站起身,朝崔显深深鞠了一躬:“谢谢阿翁,我没有钱,但我有力气,能帮您干活。”
崔显显然被他这话说的有些接不上了,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原来这孩子是回报他来了。
“可我没有什么活计需要你做啊。”
“那先欠着,阿翁要是有一天需要人干活了,就去找我,我叫阿喜。”阿喜挺起胸膛,自报了家门。
崔显低头笑了笑,而后收敛笑容,摆出一副十分郑重的样子:“既然如此,我就不推辞了。”
阿喜美滋滋点头,脱口而出道:“那阿翁叫什么名字?”
夫子教他,朋友之间,理应交换姓名。
崔显看着他,忽然就不知从何答起了。
他有过好几个名字,衡衔青是他,孙谨是他,崔显也是他。
可他在听见这个问题的那一霎那,脑海里想起来的,却是那人曾经叫过的,他不为人知的乳名。
锦绣。
崔显的眸光散开又聚焦,看见阿喜脸上天真真挚的神情,他张了张嘴告诉他:“我叫衡锦绣。”
3
衡衔青从衢州被送到姑苏舅父家时才七岁,舅父在城门口接他,掀开帘子就看见小小一个孩子,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枯黄的头发,纤瘦的身子,衣裳袖子都短了半截。
杜远舟瞧见他第一眼眼圈就红了,朝他伸手:“衔青,过来。”
衡衔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就像刚出生的小兽,可那双眼睛里全是害怕。
杜远舟又上前一步:“衔青,我是舅舅,我以前还抱过你,你记得吗?在你三岁的时候,你常玩的那个小木马,是舅舅做给你的,你很喜欢不是吗?”
衡衔青那双眼睛忽然就流出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往下掉,令人看得心肝疼。
他扁扁嘴,哽咽道:“小木马,小木马被弟弟抢了,他不小心扔进火盆里,烧焦了。”
杜远舟鼻子一酸,差点跟着他一起掉眼泪,索性上前把人抱进怀里:“衔青不怕,舅舅再给衔青做一个。”
衡衔青是青阳知府衡越的嫡子,而衡越的发妻,是姑苏名商杜家的大姑娘。
两人相识于微时,衡越受杜家照拂,一路进京赶考,考中后被外派到雀县当县令,一路从县令升至青阳知府,其中少不了杜家的走动。
可等衡越坐上了知府的位置,却开始嫌弃发妻出身商户,没两年就纳了妾。
他做得虚伪,外头摘不出一点不是,可府里谁不知道,衡越心尖上的人是姨娘,不是夫人。
就连夫人生的嫡子,也不得衡越的欢心。
衡越常说他,一个男孩儿生来就爱哭哭啼啼,又生得纤细瘦小、白嫩柔弱,实在是丢了衡家的颜面。
府里都是踩低捧高的人,衡衔青和他娘自然也就过得不算好。
两年前他娘生了病,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姨娘掌了中馈和管家权,衡衔青在府里是越发过不上安稳日子了,正房里的下人都被赶出了府,照顾衡衔青的全换成了姨娘的人。
姨娘恨他占了自己儿子的嫡子位置,又不好明面上虐待他,只能私下里磋磨,他吃的用的穿的,都被姨娘以各种名义克扣,夏日里无冰,冬日里无碳,一身衣裳一穿就是大半年。
还是衡衔青乳母在上元灯会远远瞧见了他,才愤愤然给姑苏杜家去了封信。
这才有了杜家强行将衡衔青接到姑苏这事。
杜远舟抱着衡衔青,心里将衡越骂了个狗血淋头,七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旁人家的孩子都养得白白胖胖,可他家这个,抱在怀里只觉得瘦骨嶙峋,甚至还能摸到背上一节节的骨头。
那天夜里,杜远舟跪在祠堂里,对着父母的牌位擦了一夜的眼泪。
杜家从商,父亲忙碌,母亲也整日被中馈缠得分身乏术,杜远舟从小就是长姐带大的,如今长姐也走了,留下个可怜孩子还在家里备受磋磨。
杜远舟觉得有愧,他没能给长姐撑腰,也没能及时救下衡衔青。
衡衔青就这么在杜家住下了,杜远舟恨不能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给他置办了家用,又跑前跑后想尽了办法把他送进了松鹤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