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5
阿央是在夏季的时候走的。
在叶昀身边的三个月,她像是施了肥的树苗,一个劲地蹿个头,脸颊挂着肉,就像个福娃娃,连脸上的笑也多了。
那是一个雷雨的夜,阿央撑着伞去给叶昀送鞋,从河道边路过时,隔着那不算宽的河道,她在一夕闪电里看到了一双很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睛紧紧盯着她。
阿央停住脚步,扭身去看,两人的视线对上。
那人愣了愣,然后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撩开自己的头发。
阿央终于看清了,那是平勒。
阿央抬头去看天,没有看到满天星斗,有的,只是瓢泼的大雨,这片雨水,足够养活他们部落度过下一个季节了。
她该走了。
叶昀的军帐外站着士兵,帐子里烛火通明。
阿央双手把那双她缝得歪七扭八的鞋递给士兵:“哥哥,麻烦您把这双鞋转交给叶哥哥。”
那士兵同她相熟,接过鞋,又去摸摸阿央的头,捏了捏她潮湿的袖口:“好,一会儿我给他,你快些回去,这么大雨当心着凉。”
阿央冲他笑,露出一对又白又小的兔牙。
“哥哥再见。”
阿央同他挥手。
那士兵憨笑:“好,快些回去。”
阿央回去了,回到了平勒的身边,蹚过那条河道,湿漉漉地回到了平勒身边。
平勒把她抱进怀里:“我以为你死了。”
阿央回抱他:“平勒哥哥,是大澧的将军救了我。”
平勒看向那片军营,将自己身上的雨布披到阿央身上:“我知道了。”
阿央没有回头,被平勒牵着,一步步走进她熟悉的沙漠里。
6
阿央没想过能再见到叶昀。
那时大澧和偌剌已经开战很久了,阿央随军做巫医,平勒早就是将军了,在一次次的生死相搏里,平勒抢遍了所有部落,最终被王城选中,挑进了军中。
阿央见到他,是在那一场仗里,他披着铠甲,就像一道流星,直直划进人群,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可是啊,叶哥哥,你杀死的,都是我的同胞。
阿央低下头,看见自己掌心的草药,很久才又揉搓了起来。
平勒回了大营,看见阿央的背影。
“阿央,你看见他了,是吗?”
阿央没有反应,只是把揉搓好的草药分门别类地放好。
平勒走到她眼前,捧起阿央的脸,少女已经长成,那双碧玉一般的眼睛就像是沙漠里的绿洲,是天神给予的礼物。
阿央看着他:“平勒哥哥,我知道。”
我知道我们是敌人。
但她承叶昀救命之恩,也是事实。
时隔多年,大澧早就改天换地,如今朝堂内外人才济济,边防要塞兵强马壮。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游牧民族可以与之相比的。
阿央想,这大概是一场必输的仗,而她能做的,不过就是在后方为偌剌的士兵包扎好他们的伤口。
她无法憎恨曾经害死她父亲和祖母的同胞,因为在后来的成长岁月里,抚养她的,都是他们。
她也无法仇视收割同胞生命的叶昀,因为叶昀救过她,也因为那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段完完全全无忧无虑生活的日子。
她受着所有人的庇护成长至今。
直到几年后的那一场屠杀。
7
獠牙沟一战,偌剌十万大军仅剩的两万被俘。
平勒就在其中。
阿央藏在远处,看着他们身披枷锁,像偌剌放牧时对待牛羊那样,被人栓成一圈,待人宰割。
她听说了,叶昀曾承诺,降者不杀,王城内的所有人都能活。
叶昀是个恪守承诺之人,他的心是软的。
她想,她就在月牙湾等着,等着偌剌投降后,平勒被放出来,那时候,她就带着平勒一起回王城,收拾好家里,再去绿洲找部落的亲人们。
她等了很久,那时候时光对她而言,是难熬的。
她觉得她等了大概有一生那么长的时间,还是没能等到平勒回来。
她想,或许平勒没有投降吧,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他是那么热爱部族的一个人。
算了,他们相依为命一场,如果平勒不愿意投降,那她就去给平勒收尸。
她想明白了,就从月牙湾出发了。
那是她离獠牙沟最近的一次,她曾向天神祈祷,一辈子都不要靠近那里。
可是天神没有眷顾她。
她看到了獠牙沟里的攒动的人头,恐惧几乎要形成实质,盘旋在那一片人声之上。
獠牙沟里,四十余万人被射成了刺猬,然后一把火,烧遍了天地。
阿央在那些绝望而死的人里,看到了照顾过她的邻居,看到了一起长大的伙伴,看到了平勒,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在她生命里留下痕迹的人。
那是她的同胞。
很多无辜的人,普通的人,他们会因为冬季没有粮食而恐慌,会在春季努力的放牧,会在夏季摘花装饰帐篷,会在秋季追逐天边的落日。
他们碌碌无为的一生,艰难挣扎的一生,仅仅只是为了在沙漠里与天斗,与地斗,为自己和家人求来一点点生存的机会。
他们没有杀过人,没有参加过战争,甚至连一口干净的水都没有喝过。
他们何其无辜。
那场火烧了很久,通红一片,将天地都烧成了赤色。
阿央想起了祖母。
“不能离火太近,会烧到人的。”
她曾经极度渴望火焰带来的温暖,而此后,她将恐惧火焰带来的残忍。
她听见一个士兵高声大喊着叶昀的名字。
叶昀,叶将军,战神。
阿央突然觉得肚子痛,那些曾经接受的善意,全都化成了满肚子的毒药,正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8
她刺瞎了双眼。
跟在其他北部二十族的俘虏里混进了军营。
她在军营里,反反复复摸索着去往叶昀军帐的路线,她是个瞎子,是个哑巴,是放在叶昀身边伺候的最佳人选。
她走进叶昀帐内,给他打水擦脸时,她听见叶昀的声音。
“你的眼睛怎么了?”
语调已经不多年前那般清亮活泼,是沉稳的、温柔的和悲苦的。
阿央怔了怔,随即俯身跪下,不声不响。
肩膀被人碰了碰:“起来吧,不用来伺候我了,我会叫人给你们安排好去处,这些日子,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会回家的。”
阿央装作害怕,又装作高兴,对着床的位置磕了几个头,然后摸索着退出。
有一根细细的棍子伸到了身前。
她抬手握了握,疑惑地歪歪头。
叶昀只是起身走到她身前:“别怕,我带你出去。”
送她出帐后,叶昀又叫住了她:“你叫什么名字?”
阿央摇摇头,做了个手势——对不起,我听不懂。
随即听见叶昀轻笑:“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孩子,如果她好好长大,应该也是这般年纪,她有一双翠玉般的眼睛,很好看。我听说北部二十族都拜天神,希望天神能保佑她平安长大,也保佑你平安回家。”
阿央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叶昀在出尔反尔屠杀偌剌族人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善心。
答案没有让她等很久。
那一夜,她听见风里细碎的声音,筹划着杀人的秘密,原来如此啊。
叶昀啊,这场历久弥新的仇恨,虽然不如你所愿,但终究因你而起。
她想,她找到了报仇和报恩的方式。
叶昀死前一夜,阿央为他送去了最后一次饭,那顿饭里,放着阿央从巫医手里继承来的最恶毒的东西,蛊毒“攒命”。
我救你活,我也要你永远被攒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偌剌无辜枉死的人赎罪。
9
叶昀下葬那日,康云舒奉叶昀遗命,执意释放收押在军营里的北部二十族俘虏。
阿央跟着几个女人,一起走出了大澧的军营。
她身边跟着一个十岁的男孩,那是她在军营里护着的孩子。
男孩牵着她的衣摆:“阿姐,我们去哪里。”
阿央的世界早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她茫然地朝向四方,最后蹲下身问了句:“你知道那个叫叶昀的将军葬在了哪里吗?”
男孩儿握紧了拳头:“阿姐问他做什么?他是我们的仇敌,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