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他盯着宋麟章很久很久,企图从那张脸上看到一点点先皇后的影子。
可惜,没有。
他抬手摆了摆。
就这样定了宋麟章的生死。
“崔显啊,”奉帝喉间痰多,含糊叫了声。
崔显上前一步:“陛下。”
“宣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还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僵之休,朕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皇七子停章,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绥安二十六年五月十三日,授停章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大典告成。
恒王宋停章膝行上前:“儿臣领旨谢恩。”
崔显将诏书放在宋停章手上:“恭喜太子。”
宋停章却是十分的恭敬:“谢崔大人。”
而后,朝中上下,再次跪拜道:“臣等恭贺太子殿下。”
若是没有后来的事。
这一日的早朝或许能为后人所铭记的,就只有立储这一件事而已。
然事态偏偏自此以后,急转直下。
第167章
御史中丞冯裕上书,彻查河州私盐一案已有实证,与河州私盐案一同呈上的还有旧三司副使方惟远失踪一案,证据确凿,请陛下定夺。
方惟远失踪一案正是推动三司向户部分解的关键所在。
奉帝指了指宋停章:“让,太子去办吧。”
前任三司副使啊,是个人才,不过可惜了。
奉帝心想,这桩案子他并非一无所知,不过当年推行新政,其间阻力不小,为了让这件事进行得更顺利些,他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样让户部落到了宋麟章的手里。
宋停章接过旨意,垂手不语。
崔显环顾一周,未见有人再呈政务,可他却没有开口宣布早朝结束,而是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
等着。
奉帝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却在转头的那一刻,听见大殿之上有人朗声说道:“除了方大人这桩旧案,臣弟还有一桩案子想请陛下下旨重审。”
奉帝不知为何,心口突然砰砰跳了起来,跳得他喉头发紧,头皮发麻。
宋行简从朝臣中站了出来:“此次平乱,叶家旧部居功至伟,平乱后无一人逗留宫中,臣弟回想当年叶家谋逆一案,疑点重重,臣弟恳请陛下下旨,重审当年秘而不宣的,叶家谋逆案。”
安静。
太安静了。
连呼吸声都好像没有了。
奉帝难以置信地坐直了身子,看向宋行简,他血气翻滚,一时间竟无法说出话来,喉咙里只有含糊的咕哝声。
而后,他看到他新立的太子,恒王宋停章也站了出来:“儿臣附议。”
这一声,犹如一锤落地。
六部、内阁、军部,这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齐齐跪下:“请陛下下旨重审当年叶家谋逆一案。”
奉帝觉得天昏地暗,他这一生,好像都在这一刻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他看见大殿外的阳光只剩一线,他伸手去抓,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坠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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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帝是在疼痛中被强行唤醒的。
犹如百虫嗜心,疼得生死不能。
烛火照亮寝殿,他痛哼出声:“崔显……”
可这次,没有人应他。
他侧头,模糊的目光里只有一个人,穿着一身灰袍,盘腿坐在不远处,正在泡茶。
像是听到了声响,抬起头。
奉帝全身的力气就那样忽然之间消失殆尽。
那是一张太熟悉的脸,他梦见过这张脸太多次,多得已经无法忘记。
他说不出话,只是木然地张张嘴:叶、昀。
叶昀没有放下茶盏,仍旧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
“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陛下。”
“快有二十年了吧,你老了啊,老得我都差点认不出了。”
“有时候我在想,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当年根本就看错了人。”
“想的多了,才发现,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你,所以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我怪不了你。”
“但是。”叶昀顿了下,似乎在斟酌究竟该如何开口,“但是,清英啊,你不该让叶家满门都为我的错付出代价。”
清英。
是奉帝的字,很多年了,没有人再叫过这个字。
叶昀终于起身,一步步走到奉帝身边,他给他掖了掖被角,冰凉的手指贴在奉帝的脸侧,令他打了个激灵。
“叶家……”奉帝呼呼嗤嗤,艰难开口,那声音就像是从破风箱立传出来一般,碎得令人听不清,“叶家,眼里,何曾有过,我这个君主。”
叶昀坐下,收回手,拢在身前,歪着头想了想:“没有吗?如果你是明君,叶家就会对你俯首称臣,所以,你是明君吗?”
“不,不是!”奉帝有些激动,那双浑浊的眼睛立浮出一抹红,“他们忠的是民,而非,而非君!”
这一刻,叶昀心里只有漫无边际的悔与恨,他不该信他的。
“很多年前,你我初遇,你说,民为君之本,为君者便是为民者。”他笑出声,“我太蠢了,竟然信了你这句鬼话,害得叶家家破人亡。”
“我原本在想,你我相见,我定要亲手杀了你。”
叶昀的声音变轻了,像是叹像是喃。
“可我现在坐在这里,却不这么想了,你杀了当年助你登上皇位的所有人,所以,此后天下再无人知你是如何坐上这个位置的,在你心里,那是耻辱,那不该是一个流芳百世的明君身上应该留下的痕迹。”
“你想当明君,你想千百年后,若还有人提及你,皆是赞颂之声。可你这样的人,配吗?”
叶昀起身,一步步走开,走到门口,打开门,任由一缕风钻进这污浊不堪的房间里。
“明日,你会下罪己诏,桩桩件件,公告天下。你想传世,我可以成全你,但你只配遗臭万年。”
“这是我送你的结局。”
门外,苏溪亭背对他,站在那里。
叶昀走过去,从后面贴上他的脊背,将自己的脸贴进那片温热间。
“杀他是成全他,我不想。”
苏溪亭回身将人抱进怀里:“不想就不做。”
“我爹娘、兄嫂会怪我吗?”
“不会,你是叶家的好儿郎。”
寝宫安静了很久,叶昀走后,只剩下奉帝一人粗重的喘息。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那脚步声奉帝再熟悉不过,日日在他身边响着。
“崔,显啊。”
崔显走到床边,此刻他常年躬起的腰背终于直了起来,整个人就像一根易折的青竹。
“陛下。”
“你又是,为了谁呢?”
崔显只是站着,听见这句,终于低头去看他。
他开口,语调平缓无波:“我原名衡衔青,是那年衢州贪墨案中主犯衡仪之子,我知道此案没有错判没有冤情,所以我不是为了衡家,我是为了叶家。”
“又是叶家。”奉帝攥紧了拳头,整个人好似要从床上强行坐起来,可挣扎许久仍如一条死鱼一般。
“是为了叶家,但却不是那样大义的原因。不知道陛下还记得叶昀的兄长吗?叶昭,状元及第,礼部郎中,我与他读书时相识,入宫后又得他相救,知己之情,救命之恩,我得还啊。”
“陛下,这十多年的噩梦,让您害怕了吗?”
奉帝浑身一颤,而后心中升腾起无尽的恐惧与害怕。
“我原本是打算亲手杀了你以慰他在天之灵,可叶将军没死呢,他那么疼这个弟弟,我也不舍得让叶将军失望,所以我放了你一马,这间屋子是不是住得很舒服,往后你就在这里,安享晚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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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安二十六年五月,奉帝下罪己诏,在位二十六年,共一百三十七件冤案,举世哗然。
绥安二十六年七月,奉帝退位,太子宋停章即位,改国号昌和。
昌和三年四月,昌和帝退位,将皇位禅让给魏王宋行简,改国号永平。
永平元年五月,苍南铁骑重整,成安侯康云舒和赤狼军首领蒋子归至苍南领兵。
同年八月,容霄接管西南军,平国公府以谋逆罪论处,株连九族,太后圈禁于长清宫。
永平二年十二月,宋行简合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为三法司,掌天下刑案,工部下设河道司,在江南一带修建堤坝,开挖沟渠。
永平三年一月,昌和帝宋停章前往河州,掌河州盐铁。
至此,天下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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