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140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好像最后只剩了那么一处。

奉帝坐在龙椅上,一双老眼迷迷瞪瞪望着下方,好像还能听见山呼海啸一般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残破的喟叹,已经养得无比柔软的掌心摩挲着掌下高昂的龙头。

他也曾在马背上驰骋过,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一场战争能够带来的东西。

他已经老了,策不动马,也拿不起刀,坐在这万人之上,他脑子里想起了很多很多人,他的父皇、母妃,他的兄弟姐妹,他的臣子。

和叶昀。

他觉得叶昀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也是最不懂他的人。

他懂他的抱负,却不懂他的野心。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是怀抱着理想而活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罢了。

如果叶昀还在,奉帝想,如果他还在,自己一定不会到就今天这一步。

他的身边只留下了一个崔显,其他人都在为他搏杀着,他就坐在这里,等着那个不孝子来见自己。

“崔显啊。”

“奴婢在。”

“你觉得,朕会赢吗?”

“会的,陛下,您是皇帝,天命所归,太子殿下再如何也不该谋反,他会吃到苦果的。”

“天命所归,朕当真是天命所归吗?”奉帝喃喃自问。

如果是天命所归,那他害死的那些人又算什么,坐在这里,可真累啊。

砍杀声就在大殿之外,而大殿内,除了满室灯火,只有一坐一站两人罢了。

“太子谋反,朕有那么多儿子,你说,我该立谁呢?”

崔显佝着身子,声音十分温和,半点也没有命悬一线的慌张:“奴婢焉敢混说。”

奉帝笑了两声,看了眼崔显:“你啊,这么多年在朕身边,就是太老实了。”

他松了松肩膀,“老七怎么样?人虽然贪玩了些,但胜在性子纯良,朕记得他儿时从御膳房偷了只小鸡仔养在寝殿里,没养两天就给养死了。

“朕去看老七,撞见他可怜巴巴地对着小鸡仔抹眼泪,朕当时就想啊,这孩子太脆弱了,不像朕的儿子。”

“可如今不知怎么,会想起这件事,竟觉得这孩子不是脆弱,是善良,他心里总是柔软的。做一个守成之君,足够了。”

“他继位,其他人或许还能活。”

崔显仍是那般柔和:“恒王殿下是好的,平日里确实贪玩了些,不过奴婢记得,恒王殿下从前读书时,也被夫子夸过。”

一根羽箭突然钉在了大殿的门框上,震得大门瑟瑟。

禁军统领站在门外,火光照着他的身影,守在门口像个战神。

奉帝看着,不知不觉又发起了呆,很久以前,叶昀好像也这样守过他。

有战鼓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禁军统领一愣,随即大声嚷道:“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裴知微率一列轻骑突围而出,直奔大殿,隔着雨幕,远远瞧见老熟人,隔空便道:“陛下可好?”

禁军统领回道:“陛下于殿中坐镇,一切安好。”

至于后宫,此刻已经无人能够顾及。

裴知微从马上下来:“叛军破三门而入,此刻已经达到了乾安殿,我后面还有两拨援军,但太……宋麟章那边也还有近十万精兵,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你我二人守在大殿门口,让你的人跟着我的轻骑去东陆门接应。”

禁军统领点头,扬手招来一列禁军:“跟着裴大人的轻骑去东陆门突围。”

“外围情况如何?”

裴知微抽刀而出,同禁军统领一般立于殿前:“禁军死伤惨重,我一路过来,见到的全是禁军的尸体,骁骑营毕竟常年操练,还是不一样,不过西直门那边情况也不好。宋麟章的私兵养得太好了,赵家这些年下了不少功夫。”

“是我对不住禁军的弟兄,若是战死,我就到下面给他们赔罪去,若是苟活,往后他们家中事全算我的。”

裴知微笑:“那你这辈子别想娶媳妇了,放心,不会让你死。”

至天色大亮。

穹顶之上忽然一阵箭雨而下,箭头带着熊熊火势汹涌而来,直插进叛军心窝。

禁军统领眸光一亮,突然挺直脊背抬头望去。

那支穿着旧制军服的残部正趴在宫墙之上,出箭利落果断,没有半分犹豫。

裴知微不动声色,禁军统领却是脸色大变:“这是,这是……绥安八年的旧制军服。”

绥安十年后,大澧军服换为红衣银甲,而之前的,都是蓝衣黑甲。

故而苍南铁骑在边境也被称为黑甲军,伏在沙面之上,犹如涌动的黑色潮水,势如破竹。

他猛然去拉裴知微的衣袖,看了眼身后大殿,压低了声音斥道:“你疯了!”

裴知微把自己的衣袖扯了回来:“不是他们,咱俩都得死在这里。”

十数年时间呼啸而过,能够力挽狂澜的。

仍然只有他。

8

近郊一战比皇城内更为惨烈。

那日叶昀遣兵入宫,以四门阵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军报传至宋麟章处,他正欲调兵前去援助,不料这一队六万兵士在入都前就被人半路拦截。

打头的正是康云舒,他亦身穿旧制军服,一柄偃月刀在手,一夫当关守在城门前,拦住了宋麟章的去路。

宋麟章咬牙切齿:“成安侯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要谋逆不成!”

康云舒还没说话,身后一人策马而来,与他并肩而立,一把流星锤指了过去:“你他娘的才是谋逆,老子警告你,把嘴给老子放干净点。”

宋麟章攥紧了缰绳:“好,好好好,好一个叶家,通敌叛国居然还能苟延残喘,当初就该让父皇把你们都杀个干净。”

随后他高声大呼,“反贼叶昀假死欺君,如今叶家旧部起兵谋反,本宫身为当朝太子,誓要杀尽反贼,清君侧,平叛党。”

“清君侧,平叛党!”

“清君侧,平叛党!”

……

山呼海啸的讨伐声传来。

蒋子归狠狠一啐:“别拿你那张臭嘴侮辱叶将军,叶家乃是世代忠烈,是你们对不住他们,如今还想把屎盆子扣到叶家身上,看老子不削了你的嘴。”

不等康云舒开口,蒋子归一声高呵,骑马冲向宋麟章。

星火一点,战事一触即发。

昔日赤狼军忽然竖起“叶”字旗,那旗帜在雨中荡开,好似烧着的一团火。

他们没有口号,只是那城墙上,有鼓声乍然传来,穿透如注的暴雨,咚咚咚的落在每个人心头。

战鼓起。

康云舒回头去看,竟是蒋之安和阿昼,少年气盛,他们就那样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一人一鼓,鼓声愈响,战事愈激。

康云舒只觉得这些日子眼眶子浅极了,眼泪总是不知缘由,落了满脸。

他大掌擦过,偃月刀挥出半圆,狂奔而出。

饶是宋麟章手中皆是精兵强将,仍然敌不过身经百战的苍南铁骑,在他身侧,两个身穿长袍的男人面色十分难看。

那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高鼻深目,身形修长。

其中一人,赫然是北斗之一的天玑。

激战之中,忽有人从天而降,鬼魅一般从人群中在这二人身上划上数刀。

毫无防备的二人猛然吃痛,还不及回头去看,烈风擦面而过,一阵细微的冰凉触感在脖颈间迸发,有一个声音轻轻巧巧道:“别动啊,一动,可就活不成啦。”

天玑和玉衡身形一顿,而后那人拎起二人衣领,破空而去。

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关进了陵府的地牢里,昏昏暗暗的烛火里,隐约留下一张侧脸。

苏溪亭。

叶昀披着披风站在廊下等他。

听见脚步声,他眯眼笑了笑:“来了。”

苏溪亭紧了紧披风的领口:“怎么站在风口上?”

“让我的头脑更清醒些,等会儿就要去见他了。”

“我同你一道去。”

叶昀笑着点头。

皇城内的叛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强行压下,叶家旧部将人交给禁军和骁骑营后,有如退潮一般,井然有序地离开了那片宫墙。

大殿的门被裴知微推开,奉帝看着他,听见他说:“回禀陛下,叛军已败。”

奉帝强行睁了睁眼:“哦,好,败了啊,败了就好。”说完喘了会儿气,“崔显啊,扶我回去歇会儿。”

崔显上前扶住奉帝,两人走下高台,奉帝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善后的事宜,让恒王去办吧,朕累了,要睡会儿,一切等醒来再说。”

裴知微领旨。

可等他出了大殿,看着宫门前静候听命的将士,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冲甬道那头遥遥拜下:“陛下口谕,魏王暂代朝政。”

宋行简缓步走来,却换掉了他一品亲王的衣服,一身素衣,卸掉了所有金玉,周身素净。

“臣领旨。”

9

奉帝是在皇城清扫一空后的第五日,才见到被押上大殿的宋麟章。

满朝文武,恒王立在最首,仍是那般风轻云淡。

这是平乱后的第一个早朝,奉帝挣扎着起身,亲临朝堂,再次听见那山呼海啸一般的“万岁”。

他看着蓬乱不堪的宋麟章,忽然发现父子之间,竟早已无话可说。

他真的小看了这个儿子,即便他从未放下过戒心,可他到底没将宋麟章放在眼里,谁又能想到,这个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太子,竟在十年的时间里,安插妖道,令他身中丹毒不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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