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第165章
率先抵达玉都的一小队私兵,他们骑马前行,一路从河州奔赴玉都,就在城外扎营。
宋麟章稳坐帐中,正在和亲兵卫首领说话。
他们说的是西南的秦家军,那正是镇守西南多年的平国公秦景所领。
他们盘踞西南,按理说此刻早该发兵赶回来勤王,可派去的探子却说,西南毫无动静。
“老八死了,平国公府和皇后没了指望,他们如今恨父皇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帮他。”
亲兵卫首领却是摇头:“殿下不能这般笃定,在您和陛下之间,平国公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选择您。
“要知道,一旦您从太子的位置上下去,陛下还有那么多儿子,挑一个年幼的,皇后和平国公府大可顺理成章地把持朝政。”
他想了想,又道,“属下猜测,平国公府或许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宋麟章咀嚼着这几个字,唾道:“这个老不死的,当初我就该把皇后和礼王一起送去死。”
皇城之中,不知是不是风雨欲来。
人人自危。
首当其冲被控制的是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两个老家伙在早朝时被人半路拦截,生生截杀在那御街之上。
众目睽睽之下,杀手从天而降,刀锋划过人脆弱的皮肉,血管被割裂的声音如气泡爆裂一般,清浅地响过。
血线划过天际。落在一旁贩菜的老农身上。
两位老尚书当场倒地而亡,头身分离。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短暂的静默后,是冲天爆裂的尖叫哭喊。
百姓挤挤攘攘如鸟兽散,繁华热闹的御街,不过片刻就散乱一团,扁担挑子落了一地,新鲜的菜和鱼,小贩背篓里的拨浪鼓和泥人……
兵马声渐近,这尘世烟火的一切,都在马蹄之下,被碾成了碎末。
宋行简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他穿着一品王侯的朱衣,低头看向城下。
没有宋麟章,领头一人是张陌生面孔,宽脸高鼻,四四方方,穿戴在那一身铁甲里,就像是浇筑在铁甲之内成型的泥水,仿佛生来就是那般高大威猛,与铁甲融为一体。
这就是宋麟章养的私兵。
他当真是用了心血,无论是在人选的挑选上,还是在这长年累月的训练中,足见一支精兵强将的诞生。
宋麟章不够聪明,他甚至生性就是冲动鲁莽的,但无论他天资多差,他都是奉帝亲手教出来的储君。
他有野心,他也够狠心。
禁军在这些人面前,不过一群木偶尔尔。
不过也不要紧,他的后招,才是定胜负的关键。
那两日,是后来玉都百姓再也不敢回忆的两日,玉都内外血流如河,从宫城里通向外面的水渠,每日流出的都是厚厚一层血色,泛着潮腥,令玉都上方鹰隼秃鹫盘旋不止。
宋麟章的私兵正源源不断地抵达玉都,他们骑着最好的战马,用着最锋利的刀,迎着七万禁军和十二万骁骑营,势如破竹,一路杀进皇城。
喊打喊杀声从白日贯穿夜色,乌鸦的叫声就落在檐下,成了催命的符咒。
起先双方对战时还有僵持片刻的时候,禁军不断改变阵型企图将叛军推出城门一步。
然而在面对精心培养的那支军队时,一切都成泡影,无论他们变换什么样的阵型,维持的时间都最多不过两柱香而已。
刀尖的血不断往下滴,连成了一条小溪,这些浸泡在蜜水里的禁军,此生都未曾经历过一场像样的战争,就已经断气于叛军刀下。
这一仗,让宋行简明明白白看清了现实。
奉帝老了,他对权力的至高追求,他对兵权武将的极端抗拒,令这个王朝能用的将士已然所剩无几。
京郊还有近十万兵马驻扎,皇城中的前锋,一半是赵家带来的私兵负责屠杀,一半是太子的亲军卫负责指路。
一时间,皇城犹如沙堡,距离坍塌仅有一步之遥。
就是在这一日。
叶昀和苏溪亭抵达玉都,随行的是冯裕及裴知微一行。
暴雨也是在这一日不期而至。
雷声从天际滚过。
裴知微带着都城司上下约莫近八万人从东陆门打进皇城,可人一进去,犹如泥牛入海,再也找不见身影。
午后阴云密布,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军队自玉都四面八方杀来。
他们穿着旧制的铠甲,手中长刃是刚刚打磨过的锋利,头盔下的面庞都不再年轻,眉间长着竖纹,鼻边垂下两条沟壑,高高竖起的发间掺着白丝。
他们高举“叶”字旗,以围困之势,从外间将皇城包裹。
为首一人蓝衣黑甲,腰间挂着一把重刀。
正是成安侯康云舒,那是他当年保下的,苍南铁骑残存的旧部,他们在玉都近郊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将自己打磨成了老农。
谁也没想过还会有这一天,那些从床下、从柴房翻找出来的旧兵器,没有打磨到的地方还有斑斑锈迹。
可就是这样一支骑兵,出现在了玉都皇城。
6
康云舒是在傍晚见到叶昀的。
那张十数年不曾变过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听见叶昀问:“均贺,你偷藏的酒呢?”
那是叶昀“死前”一日,他们坐在夕阳下聊天时提到的。
康云舒告诉他,自己藏了一壶从玉都带来的玉沥春,改天匀他一杯解解馋。
还没等康云舒同他分享。
叶昀就“死”了。
康云舒这一生都未曾想过,居然还有这样一日,让他再见到叶昀。
叶昀身上的伤还没好,又经过一路颠簸,仍是半倚在摇椅上,含笑看着康云舒:“别哭啊,一把年纪了,太丢人。”
康云舒背过身去,狠狠擦过眼角:“你还知道回来。”
那声音发颤,叶昀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已经佝偻的脊背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回来晚了,别怪我。”
苏溪亭从门外端药进屋,差点没被这老泪纵横的康云舒吓一跳,人老了,哭起来着实难看得紧。
他扶过叶昀的身子,轻手轻脚地给他喂药:“蒋总镖头在外头等急了。”
“等急了就进来,矫情什么。”不知是不是故人相逢,叶昀一时间竟有些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一张嘴是半点不饶人。
叶昀的声音没压低,屋外的蒋子归听得清清楚楚,旋即推门进来:“我说老康啊,你不厚道……”
话音被康云舒脸上的眼泪震断了半截,他有些无措地挠脸,“欸,我没说什么,你别哭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发兵就发兵,好歹知会一声啊,我这边整装待发等得都要瞌睡了。”
康云舒白他一眼:“我又不知你在都城。”
蒋子归十分夸张道:“我不是给你传了消息,好啊,你没看!”
康云舒没法反驳,因为近些年他闭门不出,一切拜帖尽数不接,守门的老兵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忠心耿耿地为他守着规矩。
“别贫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苏溪亭把碗一搁,看着这两个糟老头就心烦。
叶昀眼下需要静养,这两人可好,一个哭一个嚷,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康云舒此前没见过苏溪亭,看着蒋子归,用眼神问道:这人谁啊?
蒋子归轻咳一声,上前两步,在叶昀和苏溪亭看不到的地方,抬起两只手,大拇指对着点了点:将军夫人。
康云舒大为震撼。
这这这……
叶昀一口清茶下肚:“过来坐,眼下还不是叙旧的时候。”
“叛军围攻皇城之势不减,近郊的兵力还在不断往这里赶,我们对上他们,属实不占上风,要等西南军回来,还要撑上两日。
“均贺,你带旧部先行,子归殿后,两方会合后,以四门阵先打散叛军攻势,自四方城门而去,形成包围之势,内阵向前,推出‘刀尖’,两头回撤,随时备战。”
康云舒闻言点头:“都是老将,这一招在绥安二年用过,应该没问题。”
蒋子归在旁补充:“‘刀尖’用我的人,镖局里有一批年轻人,平日里押镖走镖武功不错。”
“今晚就打,一来我们需要抢这个时间,二来子归这边还未暴露,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叶昀咳了两声,“皇城的地图我已经让人放在你们卧房了,这些日子,就辛苦你们同我一道住在这里了。”
康云舒和蒋子归哪里会嫌弃,他们巴不得离叶昀更近一些才好。
出了门,康云舒才想起来问蒋子归:“将军这些年,一点儿也没变啊。”
蒋子归觉得没什么问题:“将军是什么人,能跟你我这种凡人相比吗?你这脑袋什么时候能好使一些,欸对了,松明飞人呢,没有他在,打起仗来老子还觉得有些不适应。”
康云舒垂下眼睛:“他啊,他去苍南啦,守在那里,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夜又是冲天火光烧亮大半天际。
军报传回宋麟章那里时,天已经亮了,露水结成珠,沿着军帐滚落在地。
宋麟章看完军报,满脸铁青,狠狠将那军报掷在地上。
赵家当家人赵无忌坐在下首,原本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他起身去捡军报。
满堂鸦雀无声,除了他谁也不敢喘口粗气。
赵无忌是赵贵妃亲爹,早年间,他也曾与叶昀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叶昀这个名字在人世间已经湮没很多年了,它就像一个禁忌之盒,谁也不能去碰,谁也不能打开。
乍一见这个名字,赵无忌甚至有些恍惚,恍惚这些年发生的一切真的发生过吗?
会不会他一睁开眼,仍然在那个穷苦的村子里,苦熬着等待被赵家认祖归宗的日子。
这个名字就是有这样魔力,能让人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忘却时间带来的一切。
第166章
偌大的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