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为什么?陛下既然大限将至,他只需等待即可,到时候继承皇位顺理成章。”
叶昀摇头:“因为陛下势必要在自己闭眼前,杀了太子。”
“难怪。”裴知微突然自言自语起来,“此前查走私硫磺一事,我一路追到了赵家。
“原是想先静观其变,谁料赵家早就知道我们查到了线索,也根本不想跟我们纠缠,在府外安插了埋伏,就等我们一去一网打尽。
“若不是太子有异动,他们应该也不会有这样的举动。”
叶昀叹然抬头,望见天边星斗满天:“赵家替太子养着这么多人,不就等着这一天吗?他们要进都了,没有时间应付咱们,他们的命都悬在了玉都里的那座宫殿之上。”
是啊,奉帝一定会杀了太子,太子继位绝无可能。
若仅仅只是私通,或许还不止于此,奉帝会杀了赵贵妃和十七,但会留下太子。
可如果他知道自己身中丹毒,也是太子一手策划的呢。
一个布了十年的局,一个给自己下了十年毒的儿子,他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留下他。
他太着急了。
他活不了多久了,他必须先下手为强。
禁军包围东宫的那一夜,太子什么都明白了。
绥安二十六年五月初八。
宋麟章从东宫后门潜逃,那是他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一天,也是离那个位置最远的一天。
宋麟章还记得自己被封太子的那一年,他才八岁。
奉帝牵着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指着远方看不到边界的城说,“那就是天下,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站的位置是这个王朝最高的位置,这是我宋家的天下,你要守住它,无论用任何方式。”
他从地道里出去,那扇小门被人泼上了铁水,被焊得没有一丝缝隙。
就像他的前路。
宋麟章遥遥望向皇城。
“父皇,是你说的,无论用任何方式,我都要守住它,是你说的。”
高高的城楼上,禁军守卫如无声的高山,在这皇城内外隔出一道逾越不了的天堑。
宋行简站在城楼上,一身布衣,双手负在身后,那肃杀的晚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朝怀霜走到他的身边叫了声:“王爷。”
宋行简没有回头,他的声音被风带进了朝怀霜耳朵里:“你做得很好。”
这么多年,他潜伏在礼王府,打着礼王府谋士的旗号,为他搜集一切想要的消息。
就连此次河州私盐案的账簿和卷宗,都早早存在了他的手里,再由他转交给宋行简。
一切的一切,宋行简都心知肚明。
“停章呢?”
“在御前侍疾,近来只有恒王能进寝宫。”
“为了个宫女,他真是什么都豁得出去。元霜若是当年不多管那些闲事,也不会为太子所杀,等我继位,自然会成全他。”
“可若非元霜死前将此事告诉王爷,咱们的计划也不会来得这么快,到底是有功之臣。”
“你说我当年要是救下她,老七会不会过得快活些。”
朝怀霜沉默片刻,宽慰道:“王爷别太往心里去,当年您已经派人去保护她了,不过晚了一步而已。”
“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啊,我到底亏欠了老七。”宋行简长叹出一口气,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一团黑夜里,没有光的地方,连方向都看不到,“不说他了,太子呢?已经走了吗?”
“已经走了,河州传回消息,赵家已经在路上了,约莫八万精兵。除此以外,太子手里还有十万亲兵卫,他不会等太久的,等赵家的先行军一到,他就会反。”
宋行简颔首表示明白,此后不再出声。
在长久的沉默里,只剩下呼号的风声,在北地王城的上方盘旋着。
朝怀霜下城楼的时候,嘱咐禁军看顾好王爷。
而后自顾牵了匹马,往城南而去。
成安侯康云舒的府邸就在那里,那是离青云寺最近的一座府邸。
自叶昀死后,苍南铁骑几乎就地解散,康云舒带着几名旧部回到玉都,代叶昀将虎符还给了奉帝,由此保下了一干人等的性命。
从此他们住在这座府邸里,念经诵佛,不问世事。
除了绥安二十二年冬,康云舒奉命再平苍南。
那一战,他受了不轻的伤,回玉都后更是不再踏出侯府大门半步。
大门被敲响的时候,守门的老头正打着瞌睡,睡梦里还有昨夜没吃完的半只烧鸡。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陡然而起,鼓点似的落在耳畔,老头一个激灵,左右看看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打开门,却见一个年轻人牵马立在门口。
“还请通报一声,魏王府谋士朝怀霜求见侯爷。”
老头愣了愣,有些木讷道:“啊,好,求见……”
一边嘀咕一边掉头朝里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回头,“你说什么?魏王府?求见我们侯爷?”
朝怀霜合手拜下:“正是。”
4
康云舒坐在堂中,身上披着衣裳,脸上还留着浓重的睡意。
“为什么来找我?”
朝怀霜看着他,那是一张四十余岁的脸,已有老态,双鬓掺白,面皮微皱。
他与叶昀同岁,若是叶昀顺利活到现在,或许也应是这番模样吧。
“事态紧急,在下就不多做赘述,太子逼宫,皇城危矣。”
康云舒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不过怔愣片刻,随即笑起来:“那又如何,就算太子要反,也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他手里一没兵权二没兵,怎么反,以陛下的性子,一个兵都不会给他的。”
“太子与赵贵妃私通,命赵家在河州一带谋取盐利,而后通过黑市流转硫磺制作兵器,豢养私兵,如今赵家已经在来玉都的路上了。
“此外,亲兵卫再如何,也在太子手里握了十年有余,如此算来,太子手里已有十八万精兵。”
“苍南兵无法从边境回来,西南平国公府未必会站在陛下一边,如此一来,能够回玉都勤王的所剩无几。
“宫中有禁军、骁骑营坐镇,勉强能抵挡一时半刻,但宫中的兵士没有上过战场,他们到底能守到何种地步,谁也不知道。
“若说如今还有谁能掌控局面,除了当年的苍南铁骑,我再想不出其他。”
康云舒看着自己手上的扳指,那扳指已经被养得十分莹润,唯独上面缺了一角,那是他从前拉弓的地方。
“我帮不了他,一切都是他自食其果。”
朝怀霜却摇头:“不是要侯爷帮他。”
康云舒不明白了。
却听朝怀霜下一句,震得他神魂欲裂。
“侯爷不想再见叶将军一面吗?他已在回程的路上,他要替他自己、替苍南铁骑、替叶家讨一个公道,难道侯爷想让他无功而返吗?
“如果在他回来之前,奉帝被杀,那么他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康云舒听不懂,他听不明白。
他的魂魄好像回到了那一天,他掀开大帐,笑嚷着“将军怎地还在睡,日头都要晒屁股了”,他看见床上的人面容含笑,就像是陷在一场美梦里。
他大步过去,玩笑一般掀开被子,俯身去偷袭那个人,然而掌风已至,那人还没有半点反应。
他的笑凝固在了嘴边,手轻轻落在那人颈项间。
冰凉一片,脉搏全无。
他死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噩梦,困住康云舒一困就是十多年。
在无数个梦里,他都妄想着那人能从床上一跃而起,架住他的手掌,笑骂一句“不懂规矩”。
朝怀霜看着他这副模样,只是将那残存温热的茶杯从桌上端起,放进康云舒手中。
掌心被微热的温度烫了烫,他猛地回神。
还不等他发问,朝怀霜便道:“是,叶将军没死,他一直活着。”
言毕,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递过去,“我未见过叶将军,如今天下间也再找不到他的画像,我曾遇一人,他生的这般,侯爷可以看看,他是不是叶昀。”
康云舒没接,只有目光落在那张纸上,那是一张笑起来的脸,剑眉星目,潇洒俊逸。
“怎么可能?”一字一句,艰涩无比。
当年是他亲自替叶昀敛尸,怎么可能。
朝怀霜将画像放在桌上:“可能与否,侯爷不如亲自去看,我说了,他已经在路上了。”
在路上的叶昀,一路都在昏睡。
他身上的伤不少,加上那夜攒命反扑,令他元气大伤,不过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圈。
他们在梁州的客栈与冯裕一行人汇合。
冯裕在叶昀面前,仍像个木讷无比的书生,再也没了这些年官场沉浮打磨出来的沉稳,便是说上一句话,都得磕磕巴巴好久。
叶昀笑他,年岁都长到胡子上去了。
谁料第二日,冯裕便把那胡子剃了个干干净净。
倒是把罗平和卢应文吓了一跳。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堂堂御史台御史中丞,实则生了张娃娃脸,面皮白嫩,唇色发粉,便是如何故作严肃,都令人忍俊不禁。
可事态没有给他们一路游山玩水的机会。
就在他们汇合的第二日,裴知微收到了从玉都传来的消息。
“太子动手了。”
此刻距离他们回到玉都,还有三日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