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抬手去摸,竟是老泪纵横。
那是一队训练有素的精兵,穿着最新打的盔甲,握着长刀,对叶昀逐渐呈围猎之势。
叶昀起手,枪尖在左,黑夜之中,只有那盔甲之上有银光烁烁,他闭上眼睛,耳边是轻巧的马蹄声和林间穿行的风声。
起初都是不动声色。
谁也没料到,叶昀忽然向后倒去,右腿抬起,左腿一个屈膝,脚掌抬起,以脚跟为点,整个人仰倒在地,而后长枪枪尖落地支撑,整个人好似在地面上旋转起来,如浮光掠影。
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左脚跟猛然微跳,借着这股力,那身形似游鱼一般从地面划过,右手翻出一个枪花,直接扫过左前方的一对马蹄。
那马反应不及,一对前腿吃痛弯曲,马上一人重心不稳就要坠下,而后反应过来一个转身跃起,高高翻过,轻巧落地。
叶昀却未曾追他而上,而是就此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肚,双臂肌肉贲张,握紧长枪,枪头微微太高,冲着数人直冲而上。
只见那长枪临近,霎时间转为向下呈滴水之势,直直卡住来人的刀,而后一个苍龙摆尾,如霹雳一般调转枪头,将一刀生生挑飞,就在那片刻间如疾风般回身还扎。
这是他近身作战时常用的一招,他管这招叫十面埋伏,处处都是陷阱,时时都是骗局,最致命一击不过是这回身一扎。
他双腿一夹,身下马匹退后数步,就在同时,叶昀枪尖崩起,朝着对面一人下盘而去。
只听马匹扬声嘶鸣。
竟是被那人躲了过去,一枪扎进了马腹。
浪潮终于随着这声嘶鸣来了。
许是被叶昀激怒,林中围堵他的私兵们杀意迸发,在这寂静的夜里,将一切伪装都撕成了碎片。
不知是谁怒吼一声:“杀了他。”
此起彼伏的声音顺风而起。
叶昀眸色里一片寒光,他骑在马背上,不知为何忽然仰头大笑:“苍南铁骑的刀尖永不向内,这条规矩,自今日起废除,妄图取我性命者,枪下绝不留人,你们如此,他亦是如此。”
“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话音落。
叶昀手中长枪如孤雁出群,一寸长,一寸强。
黑夜里血雾重重,他身前身后,杀意无处不在,他在马上,就像是搏浪的孤舟,枪过咽喉,灰衣染血,反倒成了他的战袍。
2
落叶纷纷,在刀光剑影里扫出一段惊心动魄。
血淌过叶昀脸颊,粘稠的血腥味交织在鼻尖,他撑着长枪长身而立,座下马匹已经奄奄一息,他被团团围住,好似困兽。
没有谁是永远的战神,他也不是十多年前的他,时光保存了他的皮囊,却仍然消磨着他曾经以一敌百的武功。
叶昀觉得累,四肢都变得沉重起来,和长枪绑在一起的手臂微微发抖,他低下头去,腹间几道刀伤正汩汩渗血。
他喘着粗气,掌心下意识将枪身握得更紧了一些,可五指收拢,指腹间都是滑腻粘稠的血液触感。
身后有人俯冲下来,刀风破空,锐鸣声倾近身后。
叶昀条件反射回头,用枪横挡,“铮”的一声,刀枪交错划过,带起一阵火花,映亮了叶昀的半张脸。
他掌心倏尔转过往下一压,带着枪身掼上,狠压在刀背之上,而后顺刀上滑,理应直直扎进来人心窝。
错了一寸。
仍是错开一寸,只是挑中了对方肩头,听得那人闷哼一声,横刀过来。
刀锋就在叶昀眼前撩过。
刀锋就在叶昀眼前停下。
那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转折,那人眼睛霍的瞪大,透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面目一点点地扭曲起来。
刀落了地。
那人就在叶昀眼前猝不及防地栽倒在地,唇齿间流出大片鲜血。
马蹄声自远处响起,林间树木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有滚滚而来的冲击力,朝着他们而来。
叶昀回过头。
一人身穿苍色长袍,衣袂飘然,好似天外来客。
一双手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一双鬼手,拧在两个私兵头上,不过就是那么轻轻一扭。两人颓然倒地,再无声息。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刀,衣袖从刀上滑过,而后身形好似幻影,折手一曲,将身边一人直接捅了个对穿,温热的血从伤口涌出来,滴到了他手上。
他看向叶昀:“脏死了。”
叶昀先是松了口气,而后莫名低声笑开了。
他看着苏溪亭,未曾察觉自己眼睛里的微润,只是轻声对他道:“你来了啊。”
苏溪亭停在叶昀身边,一只手环抱住他的腰身,感觉到他身上的力气霎时间泄去大半,只能靠在自己身上。
“我第一次看你用枪,怎么输得这么惨。”苏溪亭贴在叶昀耳边,轻轻蹭了蹭。
那声音轻轻柔柔传进叶昀耳朵里,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叶昀笑笑:“老了,我十三岁的时候,能站在台上跟十多个人对打,二十岁的时候能一个人单挑一队步兵,现在不行了,动作慢了,反应也慢了。”
腰间的手紧了紧,苏溪亭提刀扫视一圈,表情泛着一股诡异的嗜杀,声音却好似春水流经河边黄花:“不要紧,我不嫌弃。”
周遭仍有数个私兵,他们和叶昀缠斗许久,早已没了耐性,又被苏溪亭挑衅,此刻血气上涌,个个都杀红了眼,抽刀高呵,一拥而上。
却听马蹄声渐近。
裴知微领头策马而来,浑身是血,下颌还挂着一道伤口。
他甩着马鞭,大声骂道:“老子这次吃了你们一个大亏,那姓赵的不得好死,狗日的,老子要拿你们的人头去当投名状。”
身后一队胥吏,马蹄溅起碎叶。
形势陡然掉了个个。
苏溪亭一手搂着叶昀,一手挥刀突围。
两队人马霎时间厮杀在了一起,混战成一团。
不知是扯到了哪处伤口,叶昀闷哼一声。
苏溪亭神色微变,将他一把掩到自己身后:“我护在手心里的人,半点都不敢让他疼,你们倒好,往我心尖上插刀子。”
“裴知微。”苏溪亭大嚷一声。
裴知微策马而过,俯身将叶昀一把拽上马背:“他们有援兵,速战速决。”
苏溪亭只是笑笑,索性把手里的刀往旁边一扔,而后卷起袖子,露出一双白净修长的手。
那双手在月色里泛着莹润的光泽,上面沾着红色的血,充斥着一种极致的刺激。
而后裴知微便见证了这样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他看着那一个人一双手,生生捏碎了他们的咽喉,就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索命的阎罗,所到之处,皆不留人。
下半夜的潮气从树林深处弥漫出来。
叶昀心口剧痛,他一手锤上胸口,感受着那里剧烈的暴动。
那疼痛因为他这一夜体力的耗尽和满身的伤口变得无法压制,那张脸上血色褪去,忽然间就白成了一张纸。
苏溪亭自马下接过叶昀,将他藏进自己怀里。
那里是他身上唯一一片未曾沾血的地方。
“匀一匹马给我。”苏溪亭道。
裴知微抬手一挥,身后两名胥吏挪动,让出一匹马。
苏溪亭带着叶昀翻身上马,右手轻轻搭在叶昀胸口,内力带着微微暖流缓缓流进叶昀心口。
“此地不宜久留,必须马上离开。”
裴知微点头:“河州一路北上,恐怕咱们连官道也不能走,我的意思是走水路。”
叶昀靠在苏溪亭身前,待那阵剧痛褪去些许,才转过头对裴知微道:“水路太慢,我担心玉都出事。”
“不错。”苏溪亭解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叶昀身上,“太子要逼宫,我是特地出来传消息的。
“五月初二,奉帝醒来,下旨重审河州私盐案。第二天,赵贵妃之子被发现溺死在御花园的池塘里,赵贵妃惊怒之下连杀六名宫人。
“奉帝欲将其圈禁和安宫,却被太子压下,在朝堂上力争彻查皇子溺死一案,奉帝没有答应。”
“你说什么?陛下不肯彻查皇子溺死一案?那可是赵贵妃唯一的儿子,在陛下十多个皇子里,除了已逝的礼王,就是这十七皇子最讨陛下喜欢。”裴知微错愕。
叶昀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散在雾气里,裴知微只听他道:“十七皇子恐怕不是陛下最疼爱的儿子。”
他的重音落在了“儿子”两字上。
裴知微还没明白,又听叶昀继续道:“十七皇子应该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儿子吧。”
第164章
裴知微只觉得耳边声音倏然远去,天地之间只剩下叶昀的那句话。
他下意识勒紧了缰绳:“什,什么意思?”
“太子与赵贵妃私通,此事被宫女元霜撞破,而后元霜被杀。
“为了找到元霜的尸首,为元霜报仇,有人策划了宫女秋翠撞鬼而死,从而将这个秘密揭开了一角。
“从稳婆曹桂枝的口供来看,十七皇子是足月而生,按十七皇子的生辰倒推,赵贵妃怀上十七皇子的时候,陛下正在行宫避暑。
“而那年赵贵妃恰好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随行,那年在朝中处理公务的正是太子。”
“那也不一定是太子啊……”裴知微说完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若十七皇子不是太子亲生,太子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替他出头。
且朝中上下皆知,太子与皇后不和,却与赵贵妃关系颇好,“可太子怎么会糊涂得在这个时候出头,这不是摆明了同陛下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叶昀觉得舒服许多,靠在苏溪亭怀里不大想动弹,一双眼睛微微眯着,好似闭目养神。
“太子不是在为十七皇子出头,他仅仅只是在挑衅陛下,因为他知道,陛下没几天活头了,他在故意挑衅他。”
苏溪亭掖了掖叶昀脖边的袍角:“他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