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宫女有孕。
眼下一切便能说得通了,宫女与人私通,珠胎暗结。
想必是在去见情郎的路上,受到惊吓血裂而亡。
那么便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与其私通的男人是谁?为何会到东宫?她是否知晓自己已有身孕?
以及,她究竟在东宫见到了什么?
天边暮色四合,宫城内的烛火渐次亮起,满天星斗隐隐绰绰的出现在天幕之上。
宋行简看着掌秋与和珠离去的背影,反反复复念叨着和珠的那句——女为悦己者容。
悦己者,究竟是谁?
叶昀从内室出来,他接过黄门手中的火折子,将堂中烛火点亮。
微微暖光跳动,在桌面上落下一片阴影。
那片阴影之下,正是崔显下午送来的这名宫女的名册。
秋翠,翰州人士,生于绥安二年,绥安十二年冬入宫,现为咸安宫宫人,家中还有母亲和弟弟。
此前曾在御膳房和流璧宫里当差,四年前才被端妃收进咸安宫做宫女。
宋行简转身走来,听见叶昀轻声问道:“再等两年就能出宫了。”
“若真是有情郎,再等两年,等她出了宫,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未必不能,不是看不到希望,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险偷情。”
看来两人想到了一处。
“除非她知道,即便出宫,也不可能和这个人在一起。
“要么她明知此人非真心相待,要么就是此人身份不算低,就算她出宫,也绝无可能嫁于此人。
所以,干脆断了嫁娶的念想,甚至希望一辈子就这么待在宫里。”
叶昀将那页名册铺平在桌上,手指贴着边缘一点点将其捋平,仿佛想将这个可怜姑娘短暂的一生都慢慢捋平。
宋行简坐在叶昀的另一侧。
审刑院,随着月升日落渐渐变得十分寒凉,连片的烛火也暖不了这阴冷,枉死之人的魂魄还在这里游荡。
宋行简的手指在桌上点着,每点一下就是一处线索。
“宫女、香囊、私通、东宫。咸安宫的宫女为什么会到东宫,是东宫的侍卫,或者是东宫的朝臣?”
叶昀接着道:“宫中夜间守卫森严,朝臣逗留大多都在前院,若是在夜里走动,不可能不被发现。
“常有机会与宫女接触的,实则只有两种,宦官和侍卫。
“既然已经身怀六甲,便绝无可能是宦官,剩下,便只有侍卫了。”
“东宫的侍卫,位高者,其实也没有那么多。”
宋行简点头:“两月的身孕,两月前赏的香囊。灵犀宫与咸安宫相去不远,但咸安宫与东宫却不近。
“她究竟是怎么会认识东宫的侍卫?一切都太巧了。”
6
东宫东南角云英殿的钥匙再如何难找,仍是找了出来。
谁都知道,拖无法解决问题,那扇门不过只是暂时立在那里,它随时随地都可以被近卫军敲开。
太子站在云英殿门口,夜色里,谁也瞧不清他那张铁青的面容。
殿门被缓缓推开,厚重的灰尘扑面而来,落尽高举的火把里,然后溅起星火点点。
破败的宫殿暴露在了众人眼前,腐朽的味道好似从地下绽开的花,透着沉沉死气。
近卫军指挥使抬手一指,一队近卫军列队而入,随着一声“搜”,队伍四散开来。
他们高举火把,将这个破败多年的宫殿照得尤如白昼。
这里无论尘封着什么,都在这浩浩荡荡的搜查里无所遁形。
叶昀远远站在暗处,看着宋行简的身影走进云英殿。
他转身,独自离去。
这座宫殿,他曾经来过很多次,多少年都未曾变过样子。
他走在其中,觉得遍地都是回忆,遍地都是血泪和仇恨。
他从怀里拿出秋翠的那张名册。
在宫灯下,他的目光定在了绥安十二年和翰州两处。
一切仍然得从这个宫女切入,才有可能破局。
叶昀是独自回到奉帝寝殿的,远远就看见崔显守在门口,身形纹丝不动,犹如一具石雕。
寝殿内灯火通明,浓郁的药味从缝隙里迫不及待地往外涌。
叶昀走到崔显身边,拱手示意。
崔显回礼:“先生稍后再进去吧。”
叶昀摇头:“不必进去了,我来,是想找崔大人再查查此人。”
他将名册递给崔显,“我想知道绥安十二年,与秋翠一同进宫的来自翰州的宫女都有哪些。”
崔显接过名册,并未多问,只是回了句“好”。
两人并肩站在门外,听着寝殿内时而响起的动静。
许是等得已经足够久了,叶昀终于再次看向了崔显。
风把他的衣摆卷起,勾勒着清瘦的身形。
“十年筹谋,应该无人会想到,执棋之人就在身边。”
崔显笑了,抬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眼尾挑着岁月的痕迹,看向叶昀的目光却仿佛裹挟着春日的光。
“先生有空,不如再尝尝阳羡。”
未到清晨晨光熹微时,崔显已经着人给叶昀送去了一沓名册。
如叶昀所要求的那般,绥安十二年进宫的所有宫人,以及自翰州而来的宫人。
与名册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包油纸包好的阳羡茶叶。
叶昀看着名册,想来崔显应是彻夜未眠,已经在名册中仔细筛选过了一次。
与秋翠有过交集者,十多年来宫中所有踪迹都清晰简洁地标注其中,包括受罚的、身死的,以及失踪的。
朱色圈出了一串名字。
其中十五人身亡、二十七人受罚,一人失踪。
失踪的那个,很巧,曾在灵犀宫陈婕妤处当班。
绥安十九年,宫女元霜调值灵犀宫伺候当年刚进宫的陈婕妤,绥安二十年成为陈婕妤的贴身宫女。
绥安二十二年,元霜失踪,陈婕妤曾向皇后报过此事,却不了了之。
“宫里也会有人失踪啊,我以为在皇宫里,只有活跟死两条路。”
身后凑过来一个脑袋,还未束发,长长的头发滑进叶昀怀里。
叶昀放下名册,拿了把梳子转身给他梳头,“说得没错,宫里只有死和活两条路,所谓失踪,不过是死不见尸罢了。”
苏溪亭拿起那沓名册,手指在一个个名字上划过。
“我在给那个宫女尸检时,发现了一个印记。”
“什么?”
苏溪亭沾了沾水,在桌上简单勾勒出一个图案。
“在那个宫女的胸前,有一个这样花纹的暗红色印记,应该是被人用力将一件东西按压到胸前,留下的淤血的痕迹。
“我昨天没提,是因为我想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图案。
“昨夜我想了一宿,发现竟是自己钻了牛角尖,这未必是一个图案,或许可能是个一个字。”
一个字?
叶昀看过去,在黄花梨木的桌面上,水渍勾出的图案反射着烛光,恍恍惚惚。
他闭了闭眼睛,然后猛然睁眼。
“是个小篆的荀。”
第155章
陈婕妤宫中曾失踪过一个贴身宫女,名叫元霜,而元霜又是秋翠在绥安十二年一同自翰州进宫的同伴之一。
秋翠的身上戴着陈婕妤赏的兰花香囊,且怀有两个月身孕,身上出现一个小篆“荀”字的纹样。
当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陈婕妤和“荀”姓男子时,最初的迷雾也就顺其自然地被人拨开。
“我会注意到她,是因为我曾经撞见她给元霜烧纸。”
陈婕妤穿着一身鸦青色长裙,头上仅插着一根玉簪,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清冷。
就像是这深宫里的一丛白玉兰,淹没在一片姹紫嫣红里,却仍有着自己独特的美。
她本不该仅仅只是一个婕妤,只要她存了哪怕一点点争宠的心。
她就坐在审刑院的椅子上,身边没有带宫人,一碗茶在她手边不断冒着白气,可她也不曾碰过一下。
“我进宫的第一年,元霜就被安排到了我身边,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年纪较我还稍长两岁。
“我听说她曾经在先帝嫔妃身边伺候,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位贵人,竟被发配到了我这么个不受宠的妃子身边。
“我是感谢她的,没有她,我或许早就死在了这宫里。
“偌大的皇宫,我只信得过她一个人,只有她会在我身边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