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或许奉帝醒来后,自觉时日无多,为了给太子铺路,会提前处决宋行简。
一直紧着眉心的宋行简却在这一刻笑了出来:“我为自己留的后路,比你想的要多。”
话虽这样说,但其实宋行简此前并未想过这样的突发状况,得知此案的第一时间,他原是打算孤注一掷,可偏偏有人,给他辟出了一条后路。
叶昀点点头,侧身去看苏溪亭:“那咱们就随王爷走一趟。”
苏溪亭耸肩:“我无所谓,听你的。”
当天下午,魏王就带着两人进了皇宫,和上次去后宫不同,通向皇帝寝宫的甬道上,亲卫军把守森严,自奉帝昏迷后,人手增加了一倍有余,几乎将整个寝宫围成了铁桶,只有崔显和宋行简能够自由进出。
崔显站在寝殿门口,就像一株安静生长的树,一丝不苟地守着那扇门,就像是守着这世上最珍稀的宝藏。
远远听见有黄门给魏王请安,他甩甩袖子,几步踏出,就看见宋行简带着叶昀和苏溪亭大步流星前来。
“哟,王爷今日怎的来了?”他走过去,站在宋行简身后半步,紧紧跟着。
宋行简回头看他:“怎么?我不能来?”
“哎哟,瞧我这张嘴,真不会说话。”崔显拍拍自己的嘴,“王爷恕罪。”
“行了,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我今日带了神医来,给皇兄瞧瞧,看能不能令皇兄尽早醒过来。”宋行简走到门口站定。
崔显这才回身,仔细看了看叶昀和苏溪亭:“这不是鹊阁的阁主,奴婢老眼昏花,一时没能认出来,既然是王爷带来的,自然能行。请吧。”他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侧身迎着三人。
寝殿里龙涎香逼人,门窗紧闭着,明黄色床帏垂下,遮住了里面躺着的人。
苏溪亭看了眼叶昀,叶昀冲他点点头,他这才走到床边,掀起帷帐,厚厚的被子里一个枯瘦的人紧闭双眼,浑身透着股阴寒的死气。
宋行简亲自把帷帐挂了起来,又去四处开窗:“这屋里太闷了。”
崔显跟在他身后,也伸手去推窗:“确实有些闷,但奴婢又怕近日倒春寒风凉,将陛下给吹病了。”
宋行简:“你倒是贴心得紧。”
崔显听着这话里话外的嘲讽,没作声,开过窗户后便走到了一旁垂手而立。
叶昀在这突然照进来的恍惚光芒里看见漂浮在空中的细小尘埃,给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似真似假的幻影,他的余光落到崔显脸上,那张白净的、清秀的面容,白皙紧致,分明已经年逾四十,但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于他,没有在他那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好似此刻他自己脸上贴着的人皮面具,僵硬、冷漠。
叶昀从前其实没在奉帝身边见过他,那时候,跟在奉帝身边的是一个叫做曹伦的宦官,曹伦自小照顾奉帝长大,两人情分匪浅,奉帝贴身之事无一不是曹伦亲自出面,奉帝登基后,曹伦成了总管内侍,为了奉帝坐稳皇位,连命都可以不要。
那一日,宋行简说崔显是奉帝最信任的人,也是对奉帝最忠诚的人时,他就已觉得奇怪。前内侍总管曹伦,竟在十多年后,查无此人。
而就在那短短数年里,崔显一跃成了奉帝心腹。
叶昀深知,奉帝不是一个容易信任旁人的人,跟在他身边的,都是多年的老人。
崔显察觉目光,微微转头,对叶昀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们对视很久,叶昀却始终想不起来,从前究竟有没有见过此人。
而崔显,看着那双眼睛,旁人瞧不出什么,唯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从认出他的那一刻起,跳得有多快。
他反反复复想着一句话,他竟没有死。
第150章
太子在魏王府邸住了好些日子,期间宋行简一直没有回来见过他。
从开始的笃定,慢慢变得怀疑,最后竟有些惊惶。
太子一刻也坐不住了,在屋里不停地踱步,他的贴身侍卫皆受重伤,如今守在他门外的是魏王的侍卫,前两日他企图出门,生生在门口被人拦了回来。
他越想越不对劲,夜里噩梦连连,总能梦到宋行简一剑刺穿他的胸膛,看着他死在剑下,短短数日,整个人竟瘦了一圈,隐隐有些形销骨立的模样,一张脸越发阴沉。
“不行,本宫不能坐以待毙。”他站在屋里念念叨叨,忽然猛地将茶杯狠狠掷到地上,瓷片碎开,溅得遍地都是,他捏起一片,狠狠握拳,瓷片扎进掌心,痛感令他头脑一阵发昏,太阳穴不断鼓胀着。
“来人!”太子大喝一声。
有人推门进来,却被门后突然袭上前来的太子一把勒住脖颈,瓷片尖角扎进脖颈,涌出一股鲜血。
“殿……殿下。”来人不过一时大意,就已被太子牢牢制住。
太子下手没有留情,那瓷片扎在脖颈里,令这人血气翻滚,喉间大痛,几乎要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屋外守着的侍卫纷纷合拢,站成一排:“殿下冷静。”
“我很冷静,没有比现在更冷静的时候了。叫宋行简来见我,叫宋行简来见我!否则我杀了他,你们真当我东宫无人是吧,今日魏王府事变,东宫的侍卫定会将宋行简软禁我一事闹得天下皆知,我要宋行简民心尽失,我看他还怎么筹谋。”
太子大喊大叫:“叫宋行简来见我!”
侍卫们互相看过一眼,一人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
却不料在王府门口遇见骑马归来的宋行简,立即上前道:“王爷。”
宋行简把马鞭递过去:“怎么了?”
“太子殿下吵着要见您,属下实在不敢对太子殿下动手。”
魏王府的侍卫并非不敢对太子动手,而是不敢在宋行简没有吩咐的时候对太子动手,宋行简既然把太子全须全尾地从皇陵带回来,就意味着太子对他还有用。
宋行简头疼,他在宫里守了奉帝三日,看着苏溪亭给他下针用药,他们既不想救他,也不想他死得太快,每一步都斟酌着用量,一点点地压制着他脑中淤血和体内丹毒。
直到今日,苏溪亭才终于点了头。
宋行简一刻未停地往府里赶,路上他便已经猜到了,太子想必早就等得临近崩溃,若再不让他重回东宫,一旦他陷入崩溃,罔顾后果,最后收拾烂摊子的还是宋行简自己,时值关键时期,到了如今,已经是一步都不能走错。
太子胁着侍卫踏出门去,一步步往外走,丝毫没有察觉到怀里的侍卫,身体正在渐渐变冷。
直到他看到宋行简,直到他听见宋行简那声:“太子殿下。”
他猛然回神,握着瓷片的手越发用力:“宋行简,你是不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我,是不是!”
宋行简从去接他,到回玉都,再到守着奉帝,一连好些日子没能好好休息,瞧着太子这个疯癫样子实在有些心烦,一向温和的神色不由自主就冷了下去。
太子见状,越发笃定心中所想:“被我猜中了,你个卑鄙小人。”
宋行简懒得同他多说废话,摆摆手,四周一直顾忌太子的侍卫当即一拥而上,将太子死死制住。
太子用尽全力也没能挣脱,只能粗喘着气盯着宋行简,恨不能一口吞了他。
“麟章,你是太子,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你父皇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宋行简揉着眉心,实在是太过疲惫,他连说话都觉得累,叹了口气,“一会儿我就让人把你送回东宫,自明日起太子监国,这些日子的奏折,我都会让人一并送到东宫,你今晚务必要把奏折看完,明日恢复早朝。”
与想象出入甚远,太子一时间甚至没能反应过来,钳制住他的人松了手,他也卸了力,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木愣愣地看向宋行简。
宋行简伸手把他拉起来:“麟章,无论任何时候,你都记住你是太子,是储君,将来坐拥江山的,撒泼耍赖,你到底是跟谁学的,登不上大雅之堂,连脸面都不顾了。”
太子讷讷:“皇叔……”
“你父皇情况不大好,我怕宫中生变,所以在宫里守了三日,以防万一,只能将你放在府中,命侍卫看护好你,若你也出事,你让我怎么办,你要沉住气,无论遇到什么都要沉住气,将来等你登上皇位,还有那么多风浪等着,你也学如今这样不成体统吗?”
宋行简面上露出怒其不争的神色,手一直搭在太子肩头,轻轻地拍打着。
太子面上有一瞬间的茫然,他突然觉得冷,又说不出究竟哪里冷,只能又叫了一声:“皇叔。”
宋行简摇头:“什么都不用说了,收拾收拾,带着你那几个侍卫,赶紧回东宫。开过春,江南桃花汛将至,你还有的忙,快去吧。”
说罢擦过太子的肩膀,回了自己的院子。
太子呆立原地,一时竟有些恍恍惚惚,难以置信。但随即而来的,是汹涌澎拜的兴奋,太子监国,他的眼睛里涌上狂喜,几乎令他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父皇病重,礼王身死,他身为太子,掌殿前都指挥司,朝中六部,三部皆归于他手,他根本不用怕,他谁都不用怕。
他即将成为这个王朝的主人。
他死死捂住嘴,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肌肉,可偏偏那笑意浸入了眼角眉梢,反将他的表情扭曲得十分狰狞。
宋行简站在花菱窗外,冷漠地看着太子,看着他一点点地陷入疯狂。
5
为守奉帝,叶昀和苏溪亭就在寝宫偏殿住了下来,一应吃穿用度均由崔显亲自打理。然而平日,崔显与他们却并不多言,见了面行了礼便罢,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多说。
叶昀站在奉帝床头,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十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他老得太快了,双鬓斑白,脸颊凹陷,当年的玉都郎君,丰神俊逸,不可一世。
先帝所有的儿子里,文武双全的不少,各有各的神通,唯独他,君子六艺样样精通,朝政军事无一不通,在那般艰难的夺嫡之路上,韬光养晦,远赴塞外,多年谋划一朝成真,登上大宝,成为这天下的君主。
他是狠绝的,在那副皮囊的后面,藏着一颗狠绝的心。
飞鸟尽,良弓藏。他算计人心,杀光了所有拥护他走上那条路的人,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膝下子女众多,却无一人能信,连亲手养大的太子,都那般防着、盯着,在夹缝中将人教成了半个废物。
谁说不是报应呢。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他。
直到崔显推门而入,十分温和地唤了一声:“叶先生。”
叶昀回头,看着崔显逆光而站,那常年佝偻的腰身似乎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挺得笔直,就像一把利剑,一把开了锋沾了血的利剑。
“崔大人。”
叶昀不叫他中贵人,也不叫他崔公公,“崔大人”三个字出口,引得崔显轻笑。
“奴婢哪担得起叶先生一句大人,折煞奴婢了。”崔显许是成年后净身入宫的,他的声音总是带着微微的沙哑,不同于一般宦官那般尖细,倒是像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却又因着净身之故,透着脆。
那声音就像是少年,数十年如一日的少年。
叶昀退后几步,转身走到崔显身边,两人错身而站,一人面向阳光,一人面向暗处。
“这日头真好。”
“是啊,奴婢很多年没见过这样好的日头了。”
——
太子重回东宫,朝廷上下一片欢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宫外候着,等着上早朝。
庆元殿里,太子着朱明衣,头戴远游冠,就站在龙椅之下,他仰望着那个位置,一直仰望着。
崔显从侧门而入:“殿下,该上朝了。”
太子张了张嘴:“好。”
朝臣鱼贯而入,立于庆元殿两侧,高声朝拜,声浪滚滚而出。
太子站在首位,目光看向殿外,正好能看见太阳自东方而起,万丈光芒洒进殿中,如潮水一般,蔓延到自己脚下。
“众爱卿免礼。”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这一日早朝,北方战事、南方桃花汛、西南虫灾;官员任免、他国来朝、地方刑案……太子听着一个一个官吏上前,那句“请太子决断”听得他脏腑都仿佛舒展开来,通体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