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121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第148章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张先《青门引·春思》

漏夜风仍寒。

一辆马车停在皇城门前,霜衣白袍的男子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咕哝了句:“倒春寒还真是来势汹汹。”

随后跟在小黄门身后,信步走进了宫城。

“王爷,您就算急着拜见皇后娘娘,也没必要来这么早啊,娘娘想必还没起呢。”小黄门佝偻着腰身,细声细气对恒王道。

恒王哼了哼:“娘娘这会儿睡得着才怪,走快些,耽误事儿了拿你是问。”

小黄门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恒王,心中却道,一个破落王爷,拿什么乔,皇后娘娘愿不愿意见都难说。

到了长乐宫,小黄门前去通报,恒王就插手站在门口,拢拢披风,好似又一点儿都不着急,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看着那日头一点点升高,周身终于有了股暖洋洋的感觉,他似是有些按捺不住,原地伸了个懒腰。

直到有人出来通报皇后让恒王进去。

金碧辉煌的长乐宫,堂前摆着玛瑙树,一室椒香扑鼻,都开春了,长乐宫中居然还烧着炭盆,铜炉里袅袅升起的白雾,氤氲着浓郁的香料气息。

恒王自出宫立府后鲜少再回后宫,他母亲不过是个宫女,因怀了他才得以升为才人,到死都不是一宫主位,因此他自小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不过是寄居在主位娘娘的宫里,和他娘守着本就不多的份例。

每年冬日都格外难熬,一点银炭要计划了再计划才能撑完整个冬日,那时的主位娘娘是曾经的赵妃,如今的赵贵妃,是自小骄纵着养大的宰辅之女,世人都说,若非赵妃生的晚,何至于只是个妃子,凭她的家世,便是皇后也做得。

赵妃喜奢,宫中总是富丽堂皇,在她看来,龟缩一角的柳才人不过是个宫女出身,能有片瓦遮身就足够了。奉帝曾想将恒王放在赵妃膝下养着,可赵妃却以自己还年轻能生为由拒绝了,此后恒王就只能跟着柳才人畏畏缩缩住在偏殿。

也是因着这个原因,赵妃对皇子都不错,唯独对他,总是格外苛刻,她不喜他,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脸色给这对母子,在踩高捧低的宫里,这样一对母子的生活可想而知,会过得如何艰难。

简陋的屋子,陈旧的茶叶,冰冷的饭食,还有常年潮湿而成的霉味。

每一处,都和这座长乐宫相去甚远。

恒王眯了眯眼,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唯唯诺诺了一辈子的母亲,她死在一个冬天,死前身上只有一床潮湿的、薄薄的棉被。

“恒王,这么早求见本宫是为何事啊?”

那道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传来。

恒王看过去,是满头珠翠,是妆容明丽,半老徐娘仍装扮得倾国倾城。他扑哧就笑了,不伦不类冲皇后行了礼:“儿臣见过母后,母后千岁。”

“起吧,行这般虚礼做什么。”皇后扬扬下巴,“坐吧。”

恒王又是一礼,坐下后才细细端详皇后,饶是这般珠光宝气、艳光四射,仍是遮不住泛着血丝的双眼,和双眼下的一片青色,他也不兜圈子,十分关切道:“母后昨夜可是没睡好?”

皇后盯着恒王看,这个一贯没个正形的王爷,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是所有皇子里最不像话的一个,从前在宫里也未曾见他这般拜见自己,出宫了更是少见,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找上门来,皇后心里紧了紧,竟一时想不出缘由。

恒王朝皇后笑:“母后别紧张,儿臣今日进宫,是给母后传个消息,想必这个消息还没传回母后耳朵里,儿臣是怕母后晚一步便步步晚,这世上的事,大多都怕一个‘迟则生变’。”

皇后攥着帕子的手不自觉收紧,不知为何,脑子里想起的是前些日子她传信家中,让家中无论如何在半路截杀太子一事。

她有些恍惚,不经意间对上恒王的双目,却见那双眼睛里透出一股子笃定。

思忖片刻,她开口道:“你们先出去。”

屏退众人,偌大的前厅里便只剩下皇后和恒王二人,她头一遭仔细端详这恒王,看那剑眉星目,却意外发现,恒王和年轻时的奉帝竟长得这般相似,那双眉眼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非周身气质截然不同,应当是早有人发现,在所有皇子里,恒王竟是长得最像奉帝的一个,“你想说什么?”

恒王施施然拍拍衣袖:“魏王救下了太子,昨日清晨已达玉都,魏王未曾声张,只将太子藏于府中,想必也是为了防人。你们派去的人几乎都死了,所以消息还没传回来。”

皇后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的,只有一句话——他是如何知道。

消息都是心腹相传,绝无可能外泄。她开始审视这个坊间戏称的草包王爷,每多看一眼都觉得心中惊异重上一分。

“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么一大清早,你进了宫不去看望你父皇,跑来本宫这里胡言乱语,本宫看你是喝酒喝迷糊了吧。”

皇后那擦着脂粉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仍是那般红润细致,可她微微跳动的脖间经脉,早已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

她很镇定,不愧是皇后。

可她毕竟面临着人生中最大的险境,再如何镇定,都不可能毫无反应。更何况,这个消息是这个草包王爷带进宫的,若是连他都知晓,皇后不敢想,她身边和平国公府里,究竟藏了多少他们不知道的桩子。

恒王微微靠在椅背上,摆弄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玉扳指,一点也不把皇后的话当回事,只自顾道:“母后别急,儿臣既然选择独自一人进宫见您,就足以说明儿臣的诚意了。儿臣常年混迹市井,身边三教九流的朋友多,有时候知道的消息,的确会多那么一点点,不足为奇。

“儿臣到底是为您着想,八皇弟走了,如今您和平国公府就是空中楼阁,这说垮可不就垮了,就不说旁人了,便是赵贵妃膝下,可都是有个儿子的。”

皇后凤目微睁:“与你何干,无论结局如何,本宫都会是太后。”

“这话,您自己说出来自己信吗?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后。”恒王扑哧笑出声,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前俯后仰,乐不可支,“母后啊母后,承认自己一时势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越王也曾卧薪尝胆,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尚有变数,您怕什么。”

高座之上,头顶凤冠。皇后俯视着恒王,明明那般高高在上,却仍觉得脚下空空,就像是悬在空中,一不小心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恒王没再与她多做周旋,站起身仰头望向皇后:“恰好昨日清晨,和太子、魏王一行一起抵达玉都的,还有一个从河州崇明县榔子村逃到玉都告御状的百姓,他会是扳倒太子的关键。”

“所以。”皇后也起身,她衣着华丽,满目森冷。

恒王半分不惧,仍是施施然站着,轻声道:“我会扳倒太子,当作我给您和平国公府的投名状。这份大礼,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说罢,他转身边走,披风的袍角被微微带起,卷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一步步走出长乐宫,踩着石板走过宫墙,忽地停住,回头,遥遥看向一座宫殿,在层层叠叠的屋顶之中,那里显得尤为威严。

那是奉帝的寝宫,这个一生用尽心机、冷血心狠的帝王,如今就躺在那座宫殿里,好似一根即将腐朽的木头。

2

齐茂书将张觉生请进衙门,又亲自给他倒了茶。

张觉生没敢喝,只是凄凄惶惶坐在那里,还未等齐茂书开口说话,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额上的血还没干,眼瞧着又磕出血了。

齐茂书连忙上前去扶他:“张兄弟别再磕了,如今既已进了京师衙门,只管把心放肚子里,我们大人定会为你做主的。”

话音刚落,宋行简就大步流星进了屋,他在城门口就遇见了前来寻他的小吏,小吏着急忙慌,拉着宋行简的马就往衙门走,一边走一边念叨:“王爷,可出大事了。”

宋行简只简单听小吏同他说了说,面色便越来越冷峻,到最后竟有些山雨欲来的暴怒,一甩马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冲回了衙门,把马缰一扔,只问了人在何处,便由小吏领着来了正堂。

张觉生何时见过这样的贵人,只瑟瑟趴伏在地,余光看着一双履靴走过自己身边,停在自己眼前,然后一双手探下,牢牢握住他的肩膀,把他从地上带了起来。

他太狼狈,比玉都街上的乞丐还狼狈,站在贵人身前,忍不住缩紧了肩膀,连头都不敢抬。

谁料宋行简退后一步,弯下身,亲自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只道一句:“千里迢迢,辛苦你了。”

张觉生觉得这辈子所有的苦仿佛都有了出处,他听过太多斥责辱骂,他见识过太多欺压鞭挞,他从未松过这一口气,只想憋着这口气,为所有人求条生路,然而这口气却在宋行简面前,在他弯下的身子前,从他的胸腔里慢慢散了去。

“大人……”他抖着嘴唇叫道。

宋行简扶他坐下,手在他的肩膀上按了按:“你慢慢说,不着急。”

张觉生压抑着双目的酸胀,从自己拼死护着的包袱里,掏出了一张万民请愿书,长长一卷绸布,打开时露出一股血腥味,发红变黑的血指印一个一个,重叠在绸布之上,压在每一个名字之上,如一柄铁锤,轰然砸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脑中。

张觉生双目赤红,又递上一纸讼书。

讼书写得仓促,笔墨间可见慌乱,遣词用句也未曾斟酌,却力透纸背、字字泣血。

河州崇明县榔子村,多为盐民,因崇明一带多有盐场,盐民每年完成盐产岁额,官府征购官卖,盐民以此作为生存之本。

然近年来,官府征购,对盐民岁额不断加大,若完成不了岁额,就需以官盐卖价进行银钱补充,完不成岁额的盐民入不敷出,凡因制盐陷入贫困。

同时,官府征收官盐价格极低,且从不如期发放,出手价格却贵上五倍不止,盐司仓场还以官吏费、事例钱、草荡钱等等名目为由,不断克扣侵吞盐民煎盐本钱,乃“纵或支偿,十未一二”。

第149章

有盐民私煎私卖,与盐司仓场、官府勾结,对盐民恣行刻剥,又惧其赴诉揭发,于是纵令私煎。譬如本遇一日雨,乃妄作三日申报。若一季之间十日雨,则一场私煎三十六万斤矣。

私煎盐民背靠官府,肆意霸占盐田,奴役盐民。官府不止,还与其买卖官职,沆瀣一气,致使盐民民不聊生,欺男霸女之事屡见不鲜。

“大人,其实我们每年都有人上玉都告御状,想将河州崇明县盐案上表天听,可他们,可他们实在丧心病狂,每每得到消息,都会派人追出数百里,将人就地斩杀,还要将其家人酷刑以待,以警示百姓。”

“我们不知为何朝廷要弃我河州崇明不管,只能一遍一遍、一次一次企图逃出那牢笼,用一身血肉为自己、为大家搏一条活路。”

张觉生实在坐不住,他从椅子上滑落在地,再度跪在宋行简面前,堂堂七尺男儿,骨瘦如柴、狼狈不堪,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痛哭出声,不可自抑。

“我河州崇明百姓又何止榔子村万余百姓,我一路逃来,背上背着的,是万万余盐民的性命所托。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宋行简看完讼书,又从齐茂书手里接过那长卷绸布,白绸如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歪七扭八,许是有人在旁教导,照猫画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些名字上发黑的血指印,每一个都是一条血淋淋的人命。

他好似回到了多年前,滁州侵田案中,那以命相搏的人,那堆积如山的尸体。

宋行简蹲下身,看着张觉生的发顶,郑重问道:“你们要状告何人?”

张觉生抬头,满脸脏污,只剩一双眼睛,里面长出万丈藤蔓,向死而生:“草民一人代河州十余万盐民,状告河州府衙门、崇明县衙门、转运司、提举茶盐司和提刑司,官商勾结、罔顾人命、侵占盐田。”

宋行简直视那双眼睛:“好,此案本官接下,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他起身,将讼书和绸布递给齐茂书,嘱咐道,“安排张兄弟在衙门住下,派人贴身保护。”

齐茂书应下。

晌午过后,有人给宋行简送了封手书,来人不知手书中到底写了什么,只是看宋行简神色不虞,啐了句“胡闹”。

3

叶昀、苏溪亭和宋行简不过分开一两个时辰,两人前脚刚用过午饭,沐浴换了衣裳,后脚罗三儿就领着宋行简进了门。

叶昀有些哭笑不得:“王爷往后干脆就住我们府里好了,也免去路上花费这些个时间。”

宋行简这一日心情实在不算好,看着叶昀摆了摆手:“我今日实在没有心思同你们玩笑,方才我见了那个在衙门口敲登闻鼓的男子,此人乃河州府崇明县榔子村人……”

话还未说完,却听叶昀突然打断:“崇明一带不是官盐造地,毗邻东海,一路北上,竟跑到玉都来敲登闻鼓,可是有什么冤情?”

“你且听我说完。”宋行简匆匆灌了口茶,“正是为着盐案而来,他带来了一纸诉状和万民请愿书,状告崇明一带霸占盐田、奴役百姓、买凶杀人、官商勾结,他说每年都有人来玉都告御状,但都被抓了回去,死的死伤的伤,若非当真活不下去,他也不会冒如此风险前来玉都。”

叶昀面色笑意渐收:“那王爷,怎么想?”

“从前朝廷设三司,为盐铁司、度支司和户部司,分管天下财政,其中盐铁司掌山泽(盐铁茶)、关市、河渠、军器,以供国用。三司有陛下亲管,绥安十二年,陛下散三司集权于户部,这么多年来,户部总掌全国户口、土地、钱谷、赋役之政令,集权于一身,此后私盐泛滥,我并非不知,只是我朝实行‘划界行盐’,各地官盐所需有所差异,为了满足老百姓的正常所需,私盐应运而生。”

“水至清则无鱼,因此多年来,为了平衡盐利,户部和陛下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没想到不达天听的地方,竟已如此猖狂。我来找你,是为了陛下。”

叶昀挑挑眉:“为了陛下?”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原是计划令陛下卧床,太子监国,再寻错处令太子声名尽丧,可如今不得不放弃此路。我要陛下清醒过来。”最后一句,宋行简说得斩钉截铁。

叶昀看着宋行简,这个魏王,不知为了这一日筹谋了多少年,他利用礼王和太子相互牵制,将奉帝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一步步走到今日,太子监国,想必他也早已设有后招,却在此刻愿意为了一城百姓,放弃自己的计划,哪怕将自己悬于危险之上。

他几乎是在宋行简那句话说完的片刻之间就反应了过来:“户部是太子的人?”

宋行简颔首。

这便对了,户部是太子的钱袋子,这些年太子不知从私盐中牟利多少,怎么可能愿意让宋行简剪去他的钱袋子,如果奉帝不醒,太子监国,那么此案就绝无可能一办到底。

“王爷可想清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陛下醒来,你将会成为他最大的眼中钉。”叶昀最后一次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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