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可这份自以为是却在下午被生生打破。
何云渠双手套着暖袖,敲着书房的门,她的声音被房门阻隔,听起来细细弱弱,还有些模糊:“王爷,崔公公来了。”
宋焕章开了门,目光从何云渠脸上扫过,落在院门口,崔显已经进了门,此刻正笑吟吟地站在院门外,遥遥冲他行了个礼。
宋焕章心头火热,大步上前:“可是父皇还有事交代?”
崔显点头:“是有,不过陛下没让奴婢带口谕来,只是说王爷府上不干净,让奴婢带人来给您换一茬干净的。”
说着,他便抬了手,身后肃立的小黄门们当即点头,然后只见一队面生的宦官鱼贯而入,后面还跟着一队黑甲卫。
宋焕章面色大变:“这,这是什么意思?”
崔显十分耐心:“王爷,陛下这是怕您又被人蛊惑了,所以换了信得过的人来护着您,您可不能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
宋焕章的一颗心好似突然坠落深渊,坠得五脏六腑都在痉挛:“父皇不是说,不罚我吗?”
“哟,王爷,这话可不能乱说,陛下只说了让您回府,旁的话可没说,您可不能胡乱揣摩圣意。”
“那这是什么意思!软禁我?监视我?还是关押我!”宋焕章双目赤红,怒吼出声。
崔显微微退后一步:“王爷,这话原不该奴婢来说,但奴婢也是看着您在陛下身边长大的,就逾矩多说两句。
贪墨案、兰台倒塌案,如今已由御史台和都城司查得一清二楚,折子和卷宗也已经递到了陛下案前,陛下如今还不发落,是因为白骨案尚未水落石出。
“这些案子究竟真相如何,要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才会知晓。
所以,陛下现在不会罚您,陛下那般疼爱您,您只要在府中好好静思己过,陛下不会看不到的,为人臣、为人子,最重要的,还是要看一个‘诚’、一个‘忠’和一个‘孝’,您说是吗?”
宋焕章听着,低下头喘了好一会的粗气,似乎在极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中贵人说的是,本王一定回好好思过。”
他就站在存思苑门口,看着府中上下的内侍、婢女被轮换一空,看着崔显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他只觉得扶着墙壁的掌心凉得吓人。
“王爷……”何云渠在他身边轻声唤道。
“啪”一声脆响。
何云渠白净细腻的脸上浮起一个红色掌印,这一巴掌十分重,何云渠的唇角都渗出了血。
宋焕章恶狠狠地盯着她,咬牙切齿:“都怪你何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知有今日,我早就该找人顶了何晋。”
说罢拂袖而去,只剩何云渠怔怔站在原地,脸还保持着被打偏的姿势,她的目光一寸寸挪到宋焕章的背后,许久才喃喃自语道:“你总算,亲口承认了。”
3
孔氏泥瓦铺早就分崩离析,孔寒生也已经逝世。叶昀和宋行简找到孔家女眷时,孔夫人正在城外慈幼局里施粥放饭。
孔氏无子,夫妻恩爱,许多年前就曾在慈幼局领养过一个儿子,可惜那个儿子没养几年就死了。
慈恩寺的方丈说孔家没有子孙缘,与其整日想着生子育儿,不如多做善事,为来世积福。
故而,孔氏夫妇多年来行善积德,不仅在每年江南桃花汛时派人运粮赈灾,还在每年观音节时再开棚施粥,不仅是慈幼局,还有安济坊,无论什么时节,他们都会去捐钱赠物。
玉都城里谁不知道孔氏泥瓦铺的东家是个大善人。
可偏偏善人死得早,只留下夫人孤身一人活着。
听闻孔夫人在孔老爷去世后就遣散了家中下人,只留了个老奶娘在身边。
没过多久,铺子里几个当手师傅也自立了门户,分了家,如今散落各地,留在玉都里的其实没剩几个。
叶昀站在慈幼局门口,看着孔夫人正拿着一卷书给孩子讲解,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们将孔夫人团团围住,穿着破旧的棉衣,脸颊冻得通红,年纪更小一些的,还挂着两管鼻涕。
宋行简手持官印走了进去,他的手落到一个孩子的头顶,惹来一阵侧目。
孔夫人抬头,清瘦、单薄,在夫君离世后,她就像一朵枯萎的花,迅速老去。
“孔夫人。”宋行简朝她拱手。
孔夫人哪能认不得宋行简,堂堂京师衙门府尹,他们做生意的,哪个不把这张脸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些诧异,放下书卷起了身,正要跪下行礼,却被宋行简一把扶住:“夫人不必多礼。”
孔夫人顺了顺鬓角,有些无措,只得攥着帕子低头道:“民妇见过王爷。”
宋行简退后两步,面上越发温和,只问道:“夫人可知当年铺子里那几个当手师傅,和孔老板一同参与兰台营造的有哪些,又有几个人还留在玉都?”
孔夫人面色一白,几乎有些站不住,也是,兰台倒塌、地基埋骨,她也不傻,自然知道如今魏王都找上门了,肯定是当年出了什么事。
可在她的印象里,丈夫一向厚道,就是给普通百姓家干活都不会偷工减料,更何况是给皇家干活。
手里的帕子都快攥烂了,宋行简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孔夫人开口:“当年和我夫君一同营造兰台的是有几个当手师傅,不过他们在我夫君死后都回乡了。”
“那夫人可知他们家乡何处?”
“我倒是不清楚,不过……”孔夫人思忖片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过我夫君原来有个名册,里面倒是记着所有当手师傅和劳役的户籍,我得回去找找。”
孔府的宅子倒是留在了孔夫人手里,偌大的宅院,从前仆妇无数,如今只有一个老嬷嬷打理着,前院和书房自孔老板走后就一直封着,也没人再开过门。
门锁“咔哒”开启的时候,带起一阵尘封的灰。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的仿佛不是一扇门,而是整件案子的起点。
孔夫人从前几乎从来不进书房一步,她站在那里,甚至有些茫然,不知该从哪里找起。
叶昀拉着宋行简,退到了门口,朝孔夫人温和道:“夫人慢慢找,我们不急。”
宋行简心想说,怎么不急。
可见孔夫人诚惶诚恐地连声答“好”,又觉得心中不忍,只能同叶昀一起站在了门外廊下,尽力不去关注屋内的状况。
“王爷莫急,名册有或者没有,都是注定的。”叶昀安抚道。
宋行简闻言却是眉心一皱:“注定的?”
“有与没有,都是事实,不会因为我们需要就出现,也不会因为我们不需要就不出现,这件事,要看孔老板生前是怎么想的。”
“那孔老板到底是怎么想的?”
“承接工部的营造,在玉都一家独大,看起来似乎跟工部关系不错,至少算得上是自己人。可自己人,会在自己人的地盘上挖这么大的坑吗?”
“你的意思是说,孔老板或许不是工部的人?那他会是谁的人?”
“或者这样说,他是谁埋在工部的一根钉子。”
“和人为导致兰台倒塌的人是一伙的,他们的目的就是,以兰台为矛,攻破工部,或者说是礼王的盾。”
叶昀颔首:“正是,所以,孔老板一定会留下名册,因为这是他留给工部的最后一击。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隐藏在后面的人。”
几乎与叶昀的声音同步,屋内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孔夫人打开门,手里拿着一本蓝色封面的册子,唇色全然褪去,整个人都透出一种灰败之感,她将册子递到宋行简面前:“找到了。”
宋行简迫不及待地接过,匆匆翻阅,睁大了眼睛看向叶昀:“果真如你所说。”
京师衙门——
都城司指挥使裴知微接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赶到了衙门,宋行简正和齐茂书一起看着名册和账本。
名册上摊开放着一张纸,上面是筛录后记下来的几个名字,都是当年参与兰台营造的当手师傅的名字,名字后是详细户籍。
宋行简听见脚步声,头都没抬,只是抬手指了指那张纸:“帮我找到这几个人,要快,最好在两天内。”
裴知微拿起纸看了一眼,气得直瞪眼:“你当我的人是什么,这几个人里最远的都到淮南了,别说两天,就算上一去一回的路程,最快都得十天。”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反正两天内,我要知道他们的下落和消息,不用把他们带回来,让你们的人审也是一样。”
裴知微白眼一翻:“你总得让我知道审什么吧。”
“我要知道当初他们是怎么接到兰台营造的活计;
当时筑基的劳役有哪些,死的是谁,走的是谁;
摔死的两个土木匠是谁,是怎么摔死的。
让他们把兰台营造相关的所有事情全都招出来,一丝不漏,我就不信找不到线索和突破口。”
裴知微把名单拿起来挥了挥,纸张在空气中哗啦啦地响:“我都城司这下可真是成了为你京师衙门卖命的了。”
宋行简终于肯抬头,施舍一般给了裴知微一个正脸:“结案后给你都城司请赏。”
“别,可别,你别害我。”
裴知微连忙拒绝,“要让皇上知道了,对我都城司来说赏也是罚,你是嫌我们不够惨,火上浇油是吧。行了,你的事我给你办好,都城司给你帮忙这事,你最好给烂在肚子里。”
第141章
叶昀从孔府回来,没有跟着宋行简一起回京师衙门,而是转头去了集市,他也没有东西要买,只是走在人群里随意溜达,听着耳边喧闹,才有种身在人世的感觉。
他还没走几步,就被人在半道上叫住。
叶昀回头,一个汉子凑上前,将手里提着的两条鱼往前伸了伸:“许久未见郎君,可算是等到您了。”
叶昀看着那张笑脸,也跟着弯了弯唇角:“你家娘子病可好了?”
那汉子微微有些惊讶,似乎是没想到叶昀能将他记得这般清楚,一时间更为感动:
“好了好了,幸得郎君恩惠,我家娘子可算是熬过了这个冬日,我特意又去捕了些鱼,日日在这集市里等着想向您道谢,如今可算是等着了。”
他把那两条鱼递到叶昀跟前,“您收下吧,就当是我和我家娘子的一点心意。”
叶昀也不推辞,抬手接过,麻绳缀着鱼,在他的指腹上缀出一道印子:“如此,便多谢你们了。”
汉子挠头:“不谢不谢,两条鱼而已,实在不算什么。”他说完,一拍脑门,“那我这就要回家了。”
说着便去取他的竹篓。
叶昀在原地站了会,看着那汉子背好了竹篓,自己便抬步走到了他身边道:“不嫌弃的话,我同你走一道。”
汉子面露喜色:“自然不嫌弃,也还望郎君不要嫌弃我浑身鱼腥味。”
两人并肩朝城外走去,穿过双鱼巷,正好路过主街的兰台,再一路往南安门去。
那汉子看了眼兰台废墟,重重叹了口气:“真造孽。”
叶昀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侧过头去仔细端详着那汉子:“营造之时,想必是众人期盼。”
“盼什么盼呐,这兰台营造之时就出过人命,从上头掉下来个土木匠,给摔死了,其中一个还是我同乡呢。
当初他原本打算让我同他一起来做工,说孔家给的工钱多,可那时候我娘子没几天就要生产,我与她都是七年前江南桃花汛逃难逃到玉都来的,家中早就无人,我担心她一个人在家生产危险,所以把这活计推了,特地在家陪着她。”
“那摔下来的土木匠是你同乡?”叶昀忽地把麻绳攥紧,脚步微微放缓,“你对他还挺熟悉。”
“可不是。”汉子毫无察觉,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当初营造兰台时,他还曾与我说过不少传言,说兰台夜里闹鬼,他曾在半夜起夜时看到有鬼影在兰台附近,一身白衫飘飘然,连脚都看不到,肩膀上驮着个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