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崔显匆匆赶到长乐宫,同守在门外的两个御前太监点了点头,低声问道:“陛下可起了?”
御前太监看了眼门板,摇头:“还没动静。”
崔显在原地转了两圈,一边轻轻踩着脚,一边搓着手,然后将拂尘交给御前太监,自己拍了两下袖管子,推门进了寝宫。
屋内点着安神香,厚厚的帷帐将床遮挡得严严实实,两道呼吸一轻一重,十分平稳。
他走到床边轻轻跪下,然后低下头唤道:“陛下,起驾了。陛下,陛下……”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正好能把人从睡梦中唤醒。
奉帝原就浅眠,几乎是在崔显第一声响起时就睁开了眼睛,迷糊了片刻,他动了动身子,将皇后的手从自己胳膊上移开,坐起身又闭了闭眼:“什么时辰了?”
崔显掀了帷帐:“寅时三刻了。”
“是该起了。”奉帝的手在额心揉揉,抬脚伸出去。崔显当即膝行两步到了脚榻边,捧起龙靴就给奉帝穿上,然后扶着他起身。
“陛下。”温和纯厚的声音在奉帝身后响起。
奉帝回头,正看见皇后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了,却总是在起床的片刻里露出小女儿家的情态。
奉帝握了握她的手:“你继续睡,别起了,天还冷着。”说着,便扶着皇后又躺下,给她掖了掖被子,“有人伺候。”
御前太监正欲进来点烛,火折子还没掏出来,就听见奉帝扬手说道:“去偏殿,让皇后再睡会儿。”
御前太监不敢出声,退到了偏殿,将隔帘放下,这才去点了偏殿的蜡烛,黄幽幽的光霎时间将偏殿照亮,角落里一个血玉石榴摆件也因着这光泛出了莹润。
奉帝待皇后一向宽厚,夫妻多年,几乎从未红过脸。
皇后躺在被子里,手在旁边的枕头上碰了碰。
即便后宫佳丽无数,但她仍觉得幸福,毕竟能得这么多年的尊重和宠爱,满后宫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先皇后也好,当年的秦昭仪也罢,都早早消失在了这宫墙之中。
崔显挥退了御前太监,亲自动手给奉帝穿衣戴帽,等穿戴停当又叫了梳洗。
眼瞧着天色蒙蒙,奉帝擦了把脸,只觉得神清气爽。近来他一直睡得不好,昨夜皇后点了双份安神香,这才令他睡了个安稳觉。
可到底是上了年纪,经年的国事操劳也令他比旁人看起来更憔悴几分。
“陛下,礼王爷在议事堂门口跪着呢,寅时初就来了。”崔显把声音压得极低。
奉帝整理衣襟的动作一顿,随即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过一般:“下朝后你让魏王到议事堂等我,还有冯裕,拖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查得怎么样。”
崔显躬着身子:“是。”
天渐渐大亮,清晨的寒意被初升的暖阳驱散,宋焕章冻僵的身子总算觉出了一抹暖意,却越发觉得双腿僵硬麻痹,疼痛刺骨。
他就那样跪在议事堂前,跪了几个时辰。
他盯着自己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好似度日如年。
他跪在议事堂请罪的消息应该早就传遍了前朝后宫,可偏偏在议事堂,即便皇后在长乐宫坐立难安,也不敢让人过去。
早间她还在为奉帝的柔情沉醉,此刻又恨得牙痒。
明明她已经是皇后了,明明宋焕章是奉帝最宠爱的儿子,明明早就没有绊脚石了,可太子之位偏偏落不到宋焕章的头上。
这些年,她跟东宫斗得你死我活,可奉帝说到底还是偏心太子。
凭什么呢?难道就凭太子是先皇后所出?
一个没有母族的太子,不过就是个空架子,要不是奉帝护着他,他早就死了。
可偏偏成也于此,败也于此。
先帝无能,外戚专权,奉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大刀阔斧集权在手,打压外戚与世族。
自他登基后,后宫不得干政,外戚严禁与宫妃联系,两道宫规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刀,谁都不敢在刀下蹦跶。
太子母族已倒,是奉帝最满意的事情。
可太子难道是什么好人?
皇后坐在榻上,手里不住转着佛珠,太子一旦登基,来日哪有他们娘儿俩的活路。瞧瞧如今,为了护着太子,宋焕章都快被逼到绝路了。
“不行。”皇后出神看着那座石榴摆件,那是当年她被册立皇后时,奉帝赏的,可偏偏这么多年了,她却再无所出,这么多年。
锦芸掀帘进来,手里端着热腾腾的冰糖燕窝粥:“娘娘……”
皇后惊了一惊,猛然看向门口,见是锦芸,这才松了口气:“章儿还跪在议事堂前吗?皇上还没见他?”
锦芸把碗碟放下,给皇后盛了一小碗,安抚道:“王爷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是皇上的心尖尖肉,不会有事的,娘娘勿要多思多虑。”
皇后去捧那一小碗粥,指尖被碗壁烫得一哆嗦。
就是在这个时候,掌事太监匆匆跑了进来:“娘娘,皇上宣王爷了。”
2
宋焕章心知肚明奉帝晾他这么久,是存了要罚他的心思,看着奉帝走进议事堂,仍是跪在原地不敢动弹。
直到崔显掀了帘子出来,示意两个御前太监上前把人扶起来。
等宋焕章艰难站起身,崔显才施施然上前道:“王爷,陛下宣您进去。”
宋焕章从来没把这些阉人放在眼里过,可此刻却还是低了头,同崔显说了句:“多谢中贵人。”
崔显忙不迭地摇头:“王爷这是折煞奴婢了,快些进去吧,别让陛下等久了。”目光看向那两个御前太监,然后亲自把帘子挡开,由着人把宋焕章扶进了屋。
议事堂不同暖阁,只在桌案边摆了一小盆炭火,不过是微暖。奉帝坐在桌案后批折子,一双手有些发红,执着朱笔一丝不苟地翻看着折子。
宋焕章仰头去看,他的君主、他的父亲。
在他所有的记忆里,奉帝都是一个慈祥的父亲。
儿时会带他放风筝、荡秋千、做玩具,少年时会给他讲解功课,会带他偷偷溜出宫去玩。
等他长大了,承诺他妻子可以由他自己选,府邸由他自己选,甚至连拨给他的下人,都是最信得过的人。
他见过奉帝发脾气的样子,尤其在面对太子的时候,那张脸会板得凶恶严肃,嘴抿得很紧,嘴角总是往下弯着,抬手就把手边的折子或书朝太子头上扔过去,甚至曾用纸镇砸破了太子的额角,怒斥他是“无用废物”。
每每那种时候,他旁观着,面上不敢露出一点表情,心里却总是暗喜,这满宫的皇子,只有他,只有他宋焕章是皇帝心里最喜欢的儿子,一点儿委屈都舍不得他受。
可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父皇这么喜欢他,却还是让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当了太子,入主东宫,将整个江山都要交给那个他不喜欢的儿子。
他想不明白,甚至等他自己当了父亲,他仍然想不明白。
就像他不喜欢宋元观,他知道何家已经被人盯上,迟早会成为废子,所以他原本打算亲手毁了这枚废棋。
他比较喜欢长子,虽然是庶出,但未必不能成为嫡子,为此,他也曾为长子铺路。
可惜,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刘家已经倾覆,可他仍然舍不得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儿子,他甚至想,或许可以把长子记在何氏名下。
可何家没能等多久,在他已经断掉一臂的时候,何家也已经吊在了悬崖之上。
他心里一把算盘打得极好,大不了废掉礼王妃,废掉嫡子。
来时,他心里早已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也算计好了对策,甚至在思索之余微微松了一口气,幸亏还没来得及把长子记在何氏名下。
直到此刻,他跪在议事堂里,没有烧地龙的地砖并不比外面暖和舒服多少。
他仰望着他的父亲,面上摆弄着最委屈、最难过的神情,可他敬爱的父皇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他突然想起了昨夜朝怀霜对他说的话。
“王爷可知,陛下驳回了太子主理此案的自荐。”
彼时,他还沾沾自喜:“父皇这是怕他暗害本王,心里到底还是偏疼本王一些。”
朝怀霜却说:“错了,大错特错了,王爷,陛下此举是为了护太子而非护你,太子只有置身事外,陛下才能放心地命人‘秉公办理’,这样,于太子而言,无论您最终落得如何下场,都与他无关。”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摇着头道:“怀霜啊怀霜,你不了解父皇,在我和太子之间,父皇从未偏袒过他。”
是啊,从小到大,除了太子之位,大皇子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抢得过他,只要他们之间出现了矛盾和冲突,受罚的永远是大皇子。
宋焕章甚至一度觉得,大皇子当太子,可能只是奉帝用来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
当太子的靶子竖起来,那么太子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而他就能在太子的“庇护”下安然度日,直到最后享受最终的胜利。
可当他看见奉帝那张无悲无喜、毫无波动的脸时,他心里笃定的信念却有些动摇。
从膝盖传上来的凉意几乎要令他的脏腑都颤抖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突然从心里溢了出来。
“父皇。”他熬了整夜,又在寅时就入宫自罚,嗓子早就哑得不成样子。
奉帝四平八稳地批完折子,放到一边。然后搁下笔,抬起头,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甚至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宋焕章等得越来越恐惧。
在他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他终于听见了奉帝的声音:“章儿啊,怎么天不亮就进宫了,也不去看看你母后,一个人跪在这里,不冷吗?”
“父皇。”宋焕章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干涩的喉头狠狠滚动了两下,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才发现已经干得裂开,甚至能尝到一丝血腥味。
他俯下身,额头重重点地,“父皇,是儿臣错了,儿臣的确知道何晋贪墨,但儿臣没有沆瀣一气啊,父皇,儿臣只是顾及何晋是儿臣岳父,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儿臣真的没有与他同谋。”
第140章
奉帝看着宋焕章,他宠爱这个儿子很多年了,继后所出的正统,背靠平国公府,只有他才有资格当太子的磨刀石。
他宠着他、捧着他,让他养出了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让他愚蠢的野心一日比一日膨胀,让他光明正大跟太子作对。
他原本打算让他一直留到太子继位,可如今看来,不成了。
他若只是掺和在工部和八作司的那些个烂账里,他还能佯装不知,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把手伸到自己的身边,连起居郎都成了他的人,那自己身边还有哪些近臣值得信任。
宋焕章头脑简单,野心不小,他动的那些手脚都在奉帝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也正是因为轻视,才没能察觉,他的手已经伸到了不该到的地方。
动太子的心思可以,但动自己的心思就不可以。
奉帝摩挲着自己的掌心,他的掌心留着一道疤,还是宋焕章幼时调皮摔跤,被自己护进怀里,不小心擦过剑锋留下的。
他不得不承认,在终年的疼爱里,还是有那么一丝真心,毕竟,只有在面对宋焕章时,奉帝才会偶尔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父亲。
“知错就改,这样很好,回去吧。”奉帝重新拿起朱笔,翻开一份新的折子。
宋焕章被奉帝三句话弄得有些茫然,他抬起头,却见奉帝已经低头重新批起了折子。
崔显从屋外进来,身边仍是跟着那两个御前太监,只是挥了挥手,那两个御前太监便一左一右把宋焕章掺了起来,议事堂外,步辇已经备好。
宋焕章坐上步辇,一直到回府,他都没能从这样的轻描淡写里回过神来,等他终于坐回了自己暖阁的卧榻上,他才突然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容里似乎有些兴奋到极致的癫狂。
父皇还是想着我的!父皇还是向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