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112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正月十五前,玉都主街的官沟堵了,化雪后的水和丧仪后家家户户的秽物将官沟堵了个严严实实,往年也堵,只是往年的雨雪不似今年这般下个不停。

街道司特地寻了个疏捞队,趁着十五前后天气转好,在主街疏通官沟,那些劳役脸上都绑着白布,一遍遍地下,又一遍遍地上。

玉都明渠暗沟众多,交汇、贯通的地下沟渠几乎承担着每年雨季的排水工作,确保玉都不受内涝之苦,因此有很多沟渠交错之处容易堵塞,疏捞队平日里都是随叫随到。

叶昀那日出门,恰好遇见疏捞队正在主街官沟处搬运淤泥,劳役都是一群壮丁,外袄脱了捆在腰间,上半身只穿了件单衣,仍是热得汗流浃背。

他正要绕开继续往前走,却听劳役闲聊间忽然提及兰台。

一人道:“郝伯,我听人说,那兰台修建时你恰好就在泥瓦队里,你跟大伙儿说说,当时营造兰台,你们可见过埋在下面的那些尸骨?”

被叫做郝伯的人有些不耐烦,似乎很讨厌他们提到此事:“去去去,一边去,说什么不好说这个,晦气得很,朝廷三令五申不许议论,你们是不是嫌自己舌头太长,最好拖去衙门切下来给官差下酒。”

“咱们私下说说怕什么嘛,再说了现在谁对此事不好奇。”

“当年兰台下埋了尸骨,你们营造时可有遇见过什么不吉利的事儿?我听人说,冤魂都是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的。”

“还真别说,我现在就觉得阴森森的。”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郝伯,脸上沟壑深重的老汉神色一变,当即喝到:“胡说什么呢。”

叶昀原本是打算去施记买些糕点,听了这话后,当即转了方向朝京师衙门走去。

宋行简正在提审工部各处管事,齐茂书通报叶昀来找他后,这才结束了为时一天一夜的提审。

“叶先生来寻我,可是有什么发现?”人未至声先到。

叶昀起身,看见宋行简时愣了愣。

宋行简看了一眼自己,苦笑道:“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形容狼狈,叶先生勿怪。”

叶昀摇头:“王爷哪里话。”

他知晓现如今查案耽误不得,因此也没废话许多,开门见山道,“今日我自主街而过,遇见一队疏捞队正在疏通官沟,听见有人说,这支疏捞队其中一位郝姓老汉曾参与过兰台营造,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问王爷,可曾提审过负责营造兰台的劳役佣丁?”

宋行简双目熬得通红,又是叹气:“哪能没有,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那间泥瓦铺子,孔氏泥瓦铺是整个大澧做营造生意最好的一家,常年应接工部的活计,在都城内外营造房屋瓦舍,可去年年初,孔氏泥瓦铺的老板去世,铺子里几个当手师傅便自立了门户,分了家,营造兰台那支泥瓦队的劳役早就四散各处了。”

叶昀思忖片刻道:“既然如此,王爷不如就从这个郝姓老汉身上查起。”

宋行简点头:“你既然提到,我自是要将他提回来审。”

“不。”叶昀道,“王爷不要提审他,若是没有发生兰台倒塌案,孔记泥瓦铺的分崩离析看起来还不会这样刻意,可如今结合那五具尸骨,以及兰台人为痕迹,孔记的离散未必不是幕后之人算计好的,王爷不如明修栈道,大张旗鼓去查工部贪墨,暗中详查白骨案。”

“你说的有理。”宋行简合掌道。

7

此案虽说由宋行简和三法司审理,可叶昀也没歇下功夫。

午后,衔池来访,带来了一对面容沧桑的夫妻,这对夫妻身量不高,穿着粗布麻衣,指缝里还有未曾洗净的淤泥,畏畏缩缩地站在堂中,连坐都不敢坐下。

叶昀身边跟着那个小乞丐,如今早已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梳着包包头,圆脸上端得一片肃穆,认认真真地给叶昀当“护卫”。

“柏珩,给客人倒茶。”叶昀也像模像样地吩咐小乞丐做事,丝毫不把他当个孩子一般哄着玩。

取了新名字的小乞丐神色越发严肃,“蹬蹬蹬”走到那对夫妻面前,小人儿扬着手道:“二位请坐。”

那对夫妻有些手足无措,可偏偏没法拒绝这孩子,看了看叶昀的脸色,到底是战战兢兢坐了下去。

柏珩见状,搬了一张小凳子过来,爬上去站着给夫妻俩倒水。

那女人忙伸手去拦:“小娃娃可使不得。”

柏珩有些生气,叫道:“不许!”

女人的手伸到半空,生生顿住。

叶昀见状,温声道:“没关系,让他做吧,是温茶,不会烫到他的。”

女人这才放下心来,把手缩回来在裙子上搓了搓。

第138章

衔池这才开口:“底下人正在四处打听十年前失踪的孩子,这二位听闻此事,一定要来玉都见您,十年前,他们曾走失过一个十二岁的女儿,正好生在二月。”

那女人显然比男人更激动些,听衔池说完这话,眼泪就绷不住地往下淌,扑通跪在叶昀跟前,哭道:“大人替我们做主啊大人,民妇就这么一个女儿,虽然没法让她过得跟富贵人家的姑娘一般,但我们夫妻俩也都是竭尽全力地疼她,从没让她受过一丁点的委屈,可她就那么没了,没了啊。我们找了很多年,也去官府报过案,可就是找不到她,大人,求您帮我们找找她吧,求您了,她是我们夫妻俩的命根子啊。”

男人从进门起就很沉默,此刻也跪下身去,把妻子扶进怀里,这才肯抬头去看叶昀,一双眼睛里全是泪:“我女儿很乖,从小就知道给爹爹捶背,给娘亲捏腿,一丁点大就学着她娘在家里摸鸡蛋,还把鸡蛋藏在我的碗里,熄了灯骗我吃。

“我们舍不得她干活,她就趁我和她娘下地的时候,自己悄悄在家里洒扫洗衣。我记得那年春日,邻居说看见她抱着一盆脏衣服去了河边,我让她娘去寻她,可等到了河边,却无人见过她。

“我女儿,就那样无缘无故、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十年了,大人,我们找了她十年,我们已经不奢望什么了,只希望,生能见人,死能见尸,好歹能让孩子回家。”

叶昀上前将人亲自扶了起来,又扶着他们坐下,心中百转千回,终究还是问出了声:“令千金身上可有什么特殊记号?”

“她后背上有一块山羊形状的胎记,靠近右侧肩膀。”女人抢着答道。

叶昀抿抿唇,别开眼睛:“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她可曾摔跤导致骨折,或是受过什么伤?”

女人有些茫然。

男人拍拍她的肩膀:“我女儿天生右脚比左脚短,她十二岁那年,两条腿的长度差距正好是两寸七尺。”

叶昀只觉得脑中好似被人用重锤锤了一下,嗡嗡作响,他竟觉得有些难以面对这对夫妻。

他呼吸了好几下,到底还是站了起来匆匆道:“放心,我定会替二位寻回爱女,二位不嫌弃就先在这里住下。”说罢快步走出了前厅。

柏珩抡着一双小短腿跟在他身后跑着。

前厅里,只剩下衔池安慰那对夫妻的声音。

叶昀脚步急促,迎头就撞进了来寻他的苏溪亭怀中,而后将一张脸埋进苏溪亭肩膀不肯再抬起来。

苏溪亭茫然问道:“怎么了?”

叶昀不答。

苏溪亭又看向柏珩,柏珩肃立,脆生答道:“不知道。”

算了,也不能指望这个奶娃娃能知道什么。

叶昀平复许久,攥着苏溪亭的衣领,攥得很紧,声音干哑发涩:“五具尸体,其中那个跛脚的女孩,找到了。”

8

涉及此案,又恰好是五具尸骨其中之一的父母,叶昀同宋行简商量后,还是决定让那对夫妻到衙门认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只能夜间行事。

为了安抚百姓,奉帝于上元节宣布免除遇难者家中一年的赋税,另命礼部大行灯会。上元佳节,一股由上而下的喜乐多少驱散了这个年里的悲伤。

趁着上元灯会,街上车水马龙。一辆极不起眼的灰布马车带着一对夫妻赶到了京师衙门后门,这一夜,停尸房中只有宋行简并齐茂书两人,等着叶昀带人前来。

推开门,那具女子骸骨被收敛完整,用细麻绳将其穿了起来,干干净净放在一具楠木棺材里。

髑髅骨旁边放着一个泥塑的头颅,是苏溪亭用黄泥按照这个髑髅骨的样子尽可能复原的一个头颅,五官清晰,看得出是个长相清秀的姑娘,和她母亲至少有五分相像。

那对夫妻十年来的执念至此,终于落了地。

停尸房外,众人听着那对夫妻的哭声,都觉心中苦涩难熬。他们将这一点点的时间留给了这一家三口,谁也没去打扰。

从京师衙门的院墙上看出去,能看到高耸入云的灯王,正在顺着风的方向转动。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停尸房的门被人打开,他们回头,看见那男人好似眨眼间老去,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后:“大人,外面凉,进来吧。”

进了屋才看到,那具枯骨身上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旧褪色的粉色衣裙。

女人粗糙的手在衣襟处抹了抹:“这是我女儿以前最喜欢的衣裳,原本打算让她多穿两年,所以做的稍微大一些,我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想着有朝一日再见到她,还能给她穿上。没想到,十年了,她竟然一点也没长大,早知道,我应该给她做的合身一些,让她平日里可以多穿穿。”

宋行简忍不住红了眼:“二位放心,我一定会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

男人揉了揉眼睛:“我们做爹娘的,以前没能好好保护她,如今要给她报仇了,定当全力以赴。”他终于肯抬头看向宋行简,“大人,我们可以留在玉都吗?只要能给您帮上忙。”

宋行简答道:“自然可以,不仅要留在玉都,我还要保证你们的安全。”

叶昀压了压喉间梗塞道:“要不还是住我府上,我和阿豫可以护着他们,家中还有一些护卫,武功都不弱。”

宋行简抻着袖子,对叶昀拱手道:“如此,便多谢叶先生和陵先生。”

那女人摸了摸髑髅骨,好似在摸女儿的头,她的声音已然哭得沙哑,只能一字一句慢慢道:“大人,今夜上元节,我们夫妻俩想陪着女儿过完最后一个上元节。”

宋行简自然不会拒绝:“今晚衙门内不会有人前来打扰,你们一家三口,好好团圆。”

遣了阿昼看守停尸房。

宋行简、齐茂书并叶昀、苏溪亭便去了前院,在转角处遇到了赶来报信的小吏,那小吏跑得气喘吁吁,一双眼睛确实晶亮。

“大人,那姓郝的老头儿招了。”

9

郝伯蹲在大牢里,已经吃过一轮刑了,他趴在地上,背后全是鞭痕。

听见脚步声,老汉艰难抬头,眼神涣散,好半天才看向宋行简,虚弱唤道:“大,大人……小的,招,全招。”

“我当时只是营造兰台期间的一个泥瓦匠,我去干活的时候,地基都打好了,我真的不知道底下埋了人。

“我不愿意说,是不想遭到诅咒。

“当年营造兰台时,从上面摔下来两个土木匠,孔老板说是兰台营造的位置风水不好,所以才会死人,但为了顺顺利利把活干完,孔老板不想这事传到官府,所以就瞒了下来,后来孔老板死了,劳役们都说是诅咒,是那两个摔死的劳役冤魂回来索命了。

“我们几个人去道观里请人回来驱鬼,可那道士却说厉鬼难驱,但只要不再招惹他们,就能保我们平安,只要我们从此不再提及兰台,就不会有事。

“后来,后来我听说,打地基的几个劳役也出事了,死了两个,还有两个,说是回乡了,至于到底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啊。”

宋行简和叶昀对视一眼,而后蹲下身又问了郝老汉一句:“打地基的劳役也死了两个?”

“是啊,一个是喝酒喝醉了掉进河里淹死的,一个是半夜被雷劈死的。”

“齐茂书。”宋行简叫道,“让他把当年他认得的所有劳役的名字写下来。”

宋行简走到叶昀身边,听见叶昀说道:“孔家有问题。”

第139章

金锁重门荒苑静,倚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鹿虔扆《临江仙·金锁重门荒苑静》

天还未亮,一道身影便早早跪在了议事堂前。

饶是刚过三九,这天已经微微转暖,却仍是冬日气候,晨起地面的霜冰隔了一夜仍是厚厚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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