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第135章
飞起郡城东。碧江空,半滩风。越王宫殿,萍业藕花中。帘卷水楼余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牛峤《江城子·飞起郡城东》
“你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大过年的闹这出,好好过个年不行吗?我就指着这几天好好歇息歇息。”
“唉,谁又能想到天子脚下,居然能出这档子事,我看章远这回是在劫难逃了,贪墨、偷工、杀人,一家子都要跟着没。”
“嫡女嫁进了礼王府作正妃,以为身后有礼王撑腰,这回好了吧,鸡飞蛋打,还得赔上身家性命。前头八作司贪墨案还没了结,这回又来一出兰亭倒塌案,何章远怕不是嫌自己仕途走得太顺,早就活腻了。”
“原本八作司贪墨就跟工部少不了干系,这下可不是坐实了。那夜我恰好也在,带着家中女眷出门消遣,你们是不知道,那兰台砸死了多少人,街上拥堵得水泄不通,连跑都没处跑,除了被兰台压死的,还有被人踩死的。除夕夜,满大街的死人,收尸都收了一两个时辰。”
“那你可看见了兰台下露出的白骨?坊间传得十分离奇,什么白骨冤魂索命,说那白骨竟在被挖出来后转动脑袋,还眨眼睛?”
“这你也信。确实是有好几具白骨,散在一处,那骷髅两眼处黑洞洞的,看得当真瘆得慌,但那些个神神鬼鬼确实没有。”
“元旦大朝会”后至初八,原是休假,可因着兰亭倒塌一案,初二一大早,各路官员便早早侯在了议事堂门口,战战兢兢进去,面色煞白出来。走远了才敢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一名身穿方心曲领绯色罗袍裙的官员匆匆走到冯裕身边,拽了拽冯裕的朝服衣袖:“笑愚,笑愚,别走那么快嘛。你不是正在查八作司贪墨案,是不是和工部有关,加上这次的兰台倒塌,整个工部恐怕都得大换血吧。”
冯裕无奈看向来人,正是礼部侍郎柳括:“兰台倒塌案是魏王主审,三法司协同,我手里主审的只有八作司贪墨案,你若是问我这案子最后会有什么结果,恐怕是问错了人。”
“说到魏王主审,我觉得也奇怪,刚刚太子都站出来自荐彻查此案了,按理说这样的大案由储君主审也是理所应当,怎么最后落到魏王头上了?”
柳括身为礼部侍郎,本应是平日里最懂礼、守礼之人,偏偏此人无比八卦,每日上朝唯他最精神,瞪着眼睛支着耳朵生怕错过一点八卦消息,平日里下了值哪里都不去,直接奔八方茶馆,手拿一本小册子一支笔,听到什么都要刷刷记上两笔。
冯裕四处张望了会儿,压低了声音:“一则,工部是礼王的地盘,太子和礼王一向不对付,如今礼王落了下风,太子巴不得凑上去踩上两脚,或许会有失公允;二则,礼王从刘从恩开始接连出事,太子若是要对付礼王,如今确实是最好的时机。可礼王毕竟是继后之子,是太子最大的对手,太子做得太过,得罪了继后和平国公府,那他们恐怕是舍了一身皮也要让他这储君之位坐不安稳。
“皇上说到底,还是护着太子,护他的名声,也护他的路。魏王是谁?是皇上仅剩的、亲手养大的亲弟弟,一品亲王,又兼任京师衙门府尹,完完全全的纯臣,两头都不沾,又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不让他查让谁查。”
柳括摸摸下巴:“你说啊,皇上瞧着宠礼王,可真到了出事的时候,还是护着太子的。”
冯裕翻了个白眼:“这还用说,皇上宠礼王,宠归宠,可你看礼王可有实权?一个宗人令而已,霸着的也不过是内侍、工部这些地方,贪点钱,皇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再看太子,皇上一手培养,手里抓着的可是刑部、吏部,手里还有一支骁骑卫。”
“啧啧啧,平日只看到皇上动辄责骂太子,待礼王如沐春风,可往深了想,真是帝王心不可测啊。”柳括想了想,又凑近了道,“你也说了,这次机会对太子来说十分难得,那你觉得,他会在里面动手脚吗?”
“不会。”冯裕回道,“此事查到底,礼王讨不着好,太子不动手脚就能达到目的,何必画蛇添足,凭白给自己惹麻烦。”
柳括却说:“可此案落定,旁的臣工且先不说下场,单就说礼王,皇上不可能要他的命,最多判个终身圈禁,你确定太子不会在这个当口直接要了礼王的命?”
冯裕陡然看向柳括,厉声道:“‘谨言慎行’四个字,我看你是吃到狗肚子里了,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
柳括猛地捂嘴。
“身为礼部侍郎,你且管好自己的嘴吧,别到时候死都不知道因为什么死的。”冯裕手指在柳括额上狠狠点了点,“我不同你说了,我还要回衙门查案。”
眼看宫门就在眼前,冯裕快走两步,和守宫门的禁军打了个招呼,马车就在宫外候着。卢应文一瞧见他,就迎了上来:“大人……”
冯裕钻进马车:“回衙门再说。”
卢应文忙跟着进去:“大人,皇上怎么说,这桩案子谁来主审?”
冯裕长叹一声:“还能有谁,当日在场的,不就是魏王。我看此案不简单,兰台建成还不到三年,怎么塌得如此凑巧,咱们少趟这趟浑水是对的,安安心心把八作司的案子查完,将结果移交给魏王,就不要再出头了。”
卢应文面露不解:“大人这次怎么这般谨慎?”
冯裕此人,乃是绥安二年的状元,在刑部呆了几年后,被奉帝钦点进御史台,从监察御史做起,不到八年就升任侍御史,再三年升至御史中丞,是奉帝心腹,这么多年来纠察朝中官吏,决断天下疑狱大案,从不曾退缩过半步,是出了名的手段刚硬。
这倒是卢应文第一次听冯裕说出这般话,一时间有些惊愕。
冯裕却道:“此案涉及党争,不是你我可以左右。”说罢,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乌云压阵,又是一个雪天,“又要起风了。陈伯,车驾得再快些吧。”
只听车夫猛甩马鞭,马匹吃痛,拔蹄小跑了起来。
2
京师衙门。
京兆府推官齐茂书正在房门前踱步,来回走着,时不时还要看一眼门外。
小吏突然跑进来:“齐大人,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齐茂书神色一正,掀起袍角大步走向门口,和正进门的宋行简撞个正着,宋行简面色难看得紧,眉心拧成一团,看见齐茂书便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齐茂书跟到宋行简身边:“王爷可算回了,能认得出面貌身份的已经领走了,剩下的还在一一核对身份。但衙门里全是人,从早上起就挤在衙门了,嚷嚷着让官府赔钱,这死的死,残的残,衙门都闹一上午了,就等着您回来拿主意。”
“我拿什么主意,既然是朝廷的问题,自然由朝廷补偿,按人头和年纪,参考每年赋税数额,该给多少给多少,人家里还等着敛尸下葬,还等着吃饭糊口呢。”宋行简语气不好,听来火气就十分大,“仵作和叶先生、陵先生呢?”
齐茂书触了霉头,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指着两扇房门:“陵先生和仵作还在认尸,叶先生在看户籍。”
宋行简脚下一顿:“户籍?什么户籍?”
齐茂书唯唯诺诺:“玉都城中百姓的户籍,怕那些辨不清面目的尸体送错了地方,您前脚刚去宫里,后脚两位先生就来了,一直忙到现在。”
宋行简侧头去看齐茂书:“就叶隅清一个人在看户籍?”
“就叶先生一个人。”
“其他人呢,那些个知事、小吏呢,都跑哪儿去了,那些户籍浩如烟海,一个人要看到什么时候去!”宋行简今日本就烦躁,此刻越发脾气上头,恨不得把这衙门里混吃等死的人都一脚踹出去。
齐茂书怕这怒火波及无辜,连连解释:“原是要跟叶先生一同整理户籍,可叶先生却说他一人足矣,让其他人翻卷宗去了,他说他一介草民,无权翻看卷宗,便独自一人留下看户籍。”
宋行简又要问。
齐茂书没等宋行简开口问出声,抢着话头继续道:“是十年来,京师衙门受理过的所有失踪案,无论地域,只要衙门卷宗里记录在册,全部整理出来。”
宋行简心头一惊,眼神中透着股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大冷天里,齐茂书仍是出了一头冷汗:“我也问了叶先生为何要查阅卷宗,他说兰台倒塌案和藏尸案必是由王爷您主审,此案重大,波及广泛,一刻都不能耽误,能做多少就先做多少,苏先生推测那几具尸骨可能已经将近十年,所以叶先生就让我们把十年来的失踪案卷宗全都找了出来。”
“我原本想着此事得慎重,卷宗不是他说要整理就要整理的,可他说等王爷您回来,他自会向您解释,让我们千万不要耽搁查案。我想这,叶先生说的多少有些道理,就算此案不是您主审,也是三法司审,到时候三法司还是会找我们要卷宗,所以就让知事和小吏们去翻卷宗去了。”
这么一大堆的话,宋行简都好似没听见,独独抓住了一句:“叶隅清说,此案必定由我主审?”
齐茂书点头:“是啊,十分笃定。”
宋行简走到一扇门前,屋内是正在辨认和还原尸首的苏溪亭和仵作,他在门前站了许久,还是转了方向,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在堆成小山的户籍册子里,叶昀端坐在书案后,正卷着袖子认真抄写分类,听见推门声,抬头看去,撞进宋行简的一双眼睛里,那双眼睛逆着光,在本就不分明的明暗里越发显得晦暗。
叶昀放下笔,起身拱手给宋行简行礼。
宋行简抬手:“叶先生不必多礼。”
叶昀腰还没弯下去,便又立了回去:“王爷回来了。”
宋行简没说什么,只是走到书案旁,将叶昀抄写分类好的信息拿起来看了看,上面首先将有特殊标识的百姓列了出来,譬如残疾、胎记等等,后面又列可曾受过伤,伤在哪里,长长一卷,全是便于辨认尸体身份的信息,层层筛过,十分清楚。
“玉都及周边十八个京县万万人之多,这样写要写到什么时候去?”
“死者千人,能辨认的已经领回去了,不能辨认的也不过才几百人,这几百人中,将拥有特殊标记的人单列出来,很好对应,除夕夜大团圆,家住京县者极少。昨夜衙差已经挨家挨户登记了未出事的人家,两厢交叉比对,不需要很长时间。”叶昀温温和和,说话仍是不急不徐。
宋行简不禁夸道:“叶先生心细如发,又耐得住性子,这才能做好这般细致的事。”
叶昀看者宋行简,下一刻弯了弯嘴角:“王爷谬赞了。”
“不仅心细如发,还料事如神,我听齐茂书说,叶先生断定此案必定由我主审,不知依据何来?”宋行简将长卷放下,再抬头,目光变得极为犀利。
叶昀并不惧这般眼神,他心里反而有些满意,此刻终于正儿八经地敛衽一礼,深深拜下:“只是推测,王爷勿怪。”
宋行简转身坐到了房中的太师椅上:“说来听听。”
叶昀垂下手,目光仍是不躲不闪:“为防兄弟阋墙,此案不会由任何一个皇子主审;为防结党营私,此案不会交给三法司。那么王爷就是唯一的选择,因为王爷只忠于皇上一人,既是皇亲国戚,又是京师衙门府尹,承办此案,顺理成章。更何况,案发当日,王爷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在场百姓无不感念,唯有您处理此案,才不会引起民怨。”
宋行简没说话,只是盯着叶昀,企图看穿此人所有的计较,可那张平平无奇的脸,那单薄的身子,那一成不变的温和的神情,就像是在这人面前罩了一层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令人无论如何都看不穿。
他心里不知为何升起一丝寒意,无法抵抗的寒意。
“王爷不必多虑,草民没有其他意图,只是盼望百姓能过得好些再好些罢了。”
宋行简终于垂下了眼睛:“你若入仕,必是良臣。”
叶昀抄起手,整个人在片刻间变得闲适洒脱:“良臣须得明君,否则岂不是百无一用。”
宋行简低低笑了出来:“叶先生,慎言。”
叶昀拱手:“多谢王爷提醒。”
第136章
原该是最热闹的日子,年年鞭炮能从初一放到十五,可今年,入了夜,玉都显得更沉寂了些,连空气好像都凝滞了起来,仿佛深重的悲哀压在每个人心上。
家家户户的红灯笼挂了还不到两日,便都换成了白灯笼,新衣换成了孝衣,红绸换成了丧布。
深夜里,除了狗吠,再无其他声音。
衙门后院,苏溪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累过了,他瘫坐在椅子上,仰着头一口一口地喘着气:“虽说我见过的尸体很多,但也没有像这样一次处理过这么多的尸体。”他侧头去看叶昀,面如菜色,“着实有些恶心。”
叶昀借了京师衙门的后厨给大伙做了饭,又给苏溪亭和仵作单独熬了清粥,备了些爽口的小菜,正好能压住他们的烦躁,只是不怎么经饿,到了半夜,两人都饿了,顾不得身在何处,抱起叶昀做的烤鸡就啃。
啃完了,才坐下稍微歇会儿。
叶昀起身给他按了按肩膀:“确实辛苦你了,待忙完回去好好睡一觉。”
苏溪亭的头往后靠在叶昀的小腹之上,唉声叹气:“除夕吃到你包的金元宝,还以为今年要走运一年,可这才过了几天,我竟是要遭受这样的折磨。”
叶昀抬手轻轻捂住苏溪亭的眼睛:“是我欠你一回。”
苏溪亭拿住叶昀的手,放到自己嘴边碰了碰,仰头看着叶昀:“何止欠我一回,得还一辈子。”
烛火昏黄摇曳,苏溪亭看见叶昀的眼神如水,听见他说:“好,还一辈子。”
足足三日,终于把全部的死者辨认完毕,归还家中。还未来得及歇口气,苏溪亭又得摆弄起那些白骨。
宋行简同叶昀商量好了,兵分两路,他先调查兰台倒塌一案,对当日出现在兰台附近的所有人一一盘查,又让人检查了兰台断裂处的痕迹,以及建筑过程中可能存在的问题。
雪不过停了两日,到初三便又下了起来,还有愈下愈大之势。宋行简每日在外奔波,顶着风雪在兰台一守就是一日,日日回到衙门时,衣裳都被雪给浸透了。
叶昀每日熬上一大锅姜汤,热腾腾的备着,给每一个晚归的衙差端上一碗驱寒。他白日里还要同齐茂书他们一起翻看十年来的卷宗,夜里忙忙碌碌不得空闲。
宋行简劝他:“先生白日辛苦,这些琐事让后厨自己去办就好。”
叶昀淡然笑道:“坐了一日,这会儿忙着还觉得松快,汤里加了陵游专门配的防寒药材,我怕厨娘不懂,便自己来了。”
宋行简示意叶昀坐下,两人膝头靠着膝头坐在后厨喝姜汤,宋行简面容疲惫,已有好几日未曾歇息。
“兰台营造确实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在营造所用的榉木和杉木中掺杂进了松木。”宋行简揉揉眉心道。
叶昀捧着汤碗的手顿了顿,兰台高百余丈,相当于三个望火的规模,所用木材大约得超过十五石,在营造材料上进行替换,其中所可贪的钱财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