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107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八作司贪墨案,令御史中丞冯裕主审,三司协理。限一月内查明涉案官吏,收押大理寺大牢,查明即判,不得徇私枉法。钦此。”崔显一身狐皮大氅站在御史台公堂之上,将明黄绸旨交到冯裕手中,“冯大人,今年这个年就辛苦您了。”

冯裕接旨后行礼叩头,起身走到崔显身边,两人一并走出公堂,鹅毛大雪扑面而来,有人当即上前给他们撑伞。

崔显摆摆手,示意人退下。

两人就是这般走在雪中,没一会儿,便落了满身的雪。

“皇上此次,想查到什么程度?中贵人可否和我先通个气?”冯裕低声问道。

崔显面上仍是含笑,抬手伸出去,掌心接了一捧雪,他又将手掌翻下,雪便簌簌落了个干净:“今年雪太大了,我今儿一路从宫中出来,瞧那大街上的积雪都快挡着人进出了,回头得跟衙门说一声,吩咐街道司把积雪洒扫干净,别碍着百姓过年的兴致。”

冯裕看着崔显白净柔软的掌心道:“中贵人说的是。”

两人行至门前,冯裕拱手目送崔显上了马车,转身时,目光掠过街面,墙角的积雪早已脏污得不成样子,一个乞丐穿着破衣烂衫,就蹲在雪堆边,啃着一个早就凉透的窝头。

冯裕招手叫来一名小吏:“去后厨拿几个热乎的干粮,包好给那乞丐送过去。”说罢,抬脚径直往值事堂去,想起前些日子从起居郎刘从恩府中搜出的金银财宝,不知够玉都中十八个京县多少百姓吃多少年。

值事堂中,监察御史卢应文已将起居郎贪墨案和八作司近年来修缮都城内外事务的账本放在了桌上,身后房门被推开,卢应文回头便见冯裕冒雪回来,身上的官服被雪浸湿了大半,连忙上前迎去,给冯裕掸着身上的雪:“大人怎么也不撑伞?”

冯裕只是长叹一声,走到桌后坐下,垂眼看去,便看见桌案上的卷宗:“行之啊,又是一桩苦差事啊。”

卢应文将门关好,走到桌边:“皇上可是铁了心要查?八作司虽小,但油水肥厚,背后还靠着工部,这么一来,皇上的意思便是要动工部了?”

冯裕看了眼卢应文,而后双手覆面,搓了把脸:“皇上不是要动工部,是要动礼王。你当那起居郎刘从恩是谁的人,礼王的侧妃出自刘府,正妃是工部尚书嫡女,他的手伸的太长了,让皇上觉得不安了。”

工部之中的八作司,实则是由内侍统领,勾当官和副使都是宫中内侍,来往于皇城内外,掌皇城修缮之事,若是在宫中做什么手脚,是再方便不过,而起居郎又是皇帝近臣,掌皇帝所有的起居食行。

礼王这些年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竟往奉帝身边安插人手,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就算他是奉帝最宠爱的儿子,可奉帝也先是君再是父,做儿做臣的忘了自己的本分,会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后头还有那么多皇子等着取而代之。

“动礼王不难,皇上既然有此意,咱们放开手去做就行了,总归是奉皇命行事。”卢应文笑道。

冯裕却摇头:“礼王是当今皇后唯一的儿子,身后是平国公府,老国公爷有军功在身,如今又任枢密使,想动礼王,没有那么容易。”

屋内疏忽安静下来,只剩炭火“哔啵”。

许久,冯裕揉揉眉心,翻开八作司呈递过来的账簿:“罢了,皇上只说一月内了结八作司的案子,至于后头要如何,也不是咱们说了算。行了,这账簿就得好些时日厘清,一会儿你去同含光说一声,近日其他案子都由他主理,我这厢顾不上,让他仔细着点。”

那些个账簿堆起来能有半人高,冯裕不过是草草翻开,瞧着满页满页的数字,顿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卢应文抄着手,够着脖子瞄了两眼,“嘶”了一声捂住眼睛。

冯裕看他:“又怎么了?”

卢应文转身出去,一边走一边摆手:“我这眼睛不行,不行不行,瞧不清呢怎么。”

冯裕气笑了,随手抄起手边一卷书就冲卢应文背后扔了过去。

卢应文脚下快走两步,一溜烟就跑了。

卢应文走出御史台,准备去京师衙门要那吴尽一案的卷宗,刚踏出门,就看到一顶青帐小轿子从御史台门前经过,那轿前还悬着一枚木牌,上刻“醉雪”二字,正随着轿子一晃一晃。

“醉雪堂?”卢应文看了眼天,“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2

挂着“醉雪”二字木牌的青帐小轿停在了陵府门口。

一只雪镂玉雕的手伸出来,掀开轿帘,那只手五指纤细修长犹如葱段,关节处的骨节清晰隆起,连向青玉似的手腕。

一个极美的男人从轿中出来,肤色若雪,双目点漆,左眼眼下一粒朱砂红痣,唇色不点而赤。只见他抬头间,眉目间神色浅淡,长睫垂下,竟成了整张脸上最重的颜色。

“郎君可是要去叩门?”身边小厮问道。

衔池静默不答,只盯着那宅子上的匾额看了许久。

“郎君……郎君?”小厮撑着伞,见衔池立了太久,不由得出声唤他。

衔池双手交叠,掌心朝内,没人看见,他右手的拇指在左手掌心掐出的痕迹,他张了张嘴:“你们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今日我若回去得晚了,也不必差人来寻。”

小厮有些犹豫,下一刻,衔池伸手接过伞,不容置疑道:“回去吧。”

几人只得听话,又抬着空轿子自来时的方向回去。

衔池一手撩起衣摆,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他冻得通红的手在门上敲了敲。

长相憨厚的方脸男人裹着厚厚棉衣来开了门,被眼前艳色晃了眼,怔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问道:“郎君找谁?”

衔池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卢樟:“应邀前来,见叶先生一面。”他嗓音微颤,甚至带了点隐约的哽咽,只是风雪声大,让人听不分明。

卢樟只觉得这人声音清绝好似黄鹂,听之悦耳,心旷神怡,他接过纸看了两眼,退开几步将大门打开,乐呵呵道:“先生请进,东家吩咐了今日有客,一大早便在花厅候着呢。”

进了府门,衔池才看见卢樟脚边还跟着一只黑猫,通体墨黑,只有尾巴上一点白色,碧玉猫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这是东家养的狸奴,叫垂珠。”卢樟把垂珠抱进怀里,大手握了握垂珠的四只猫爪,“今儿不怕冷了,居然肯跟着我出来。”

垂珠不耐烦地拍了拍卢樟的衣领,然后轻轻一跃,跳进了衔池怀中。

一团暖意瞬间扑入怀中,衔池将垂珠抱得紧了些,生怕它掉下去:“他从前就想养,奈何叶夫人对绒毛敏感,家中从不豢养猫狗,如今倒是如了愿。”

两人一道前行,穿过前院,过了垂花门,衔池一抬眼便看见花厅大门敞开,正对门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正在低头喝茶,他穿着月白夹袄,脖间一圈兔毛,腿上放着一个手炉。

衔池只觉得呼吸几乎要停止,他立在原地看着他出神。

堂中人放下茶盏,抬起头,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可那双眼睛好似浩瀚星辰,永远泛着星光。他朝自己笑笑,而后招了招手:“多年不见,你竟是半点也没老。”

语气熟稔从容,好似他们仿佛昨日刚见过。

衔池眼里的泪就那样落了下去,他快步上前,一直行到那人跟前,垂珠从他怀里又跳进了叶昀怀中。

衔池猛地跪下,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将军……”

叶昀的手落在衔池头顶,轻轻拍了拍,然后扶住他的肩膀:“故人相见,不必如此,更何况我如今也不是什么将军了,起来起来。早间可用了饭食,我给你备了些点心,你先垫垫,晌午留在府中吃个饭。”

衔池被叶昀扶起,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他原本眼皮子就生的浅,眼泪好似不要钱似的洒,没一会儿双眼就肿了起来。

“将军永远都是将军。”衔池坐在叶昀下首,默默擦了把脸。

叶昀给他斟了茶,亲手递到他跟前。

衔池又要跪:“怎能劳得将军斟茶,罪过。”

“你若再如此,便回去吧。”叶昀放下茶盏,叹了口气,“叶昀早就是个死人了,我如今出现在玉都,你若不能装作不识,那你我今后就没法来往。你可知我的身份要是被人知道,我就要再死一次。”

最后四个字,叶昀说得很慢。

衔池茫然抬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战,然后眸中后知后觉浮起惊诧和惊慌,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将军……不,主子,主子这些年……竟是活下来了?如今回到玉都,太危险了,先生不如……”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一双眼睛迷瞪瞪看着叶昀。

“你既然知道危险,就不要再有此态。至于这些年,说来话长,往后我慢慢讲给你听,写手书请你过府,其实是为了让你在府中给我女儿唱一出傀儡戏,我原是承诺与她,不好反悔。”叶昀笑道,还冲衔池挤了挤眼睛,“她被惯得娇,我也亏欠良多,只能拜托你了。”

衔池又是一愣:“先生有女儿了,那夫人……不知是哪家闺秀?”他想起了罗幼沅,罗幼沅随叶家赴死,那这么多年,叶昀想必早已经娶妻,一时间,衔池心中五味杂陈,想着若是罗幼沅若是能活到现在,或许还能等到叶昀,不过又转念一想,若是罗幼沅活着,看到叶昀如今夫妻美满,儿女成群,又不知是何等难过。

“夫人是我。”苏溪亭端着点心进来,冷哼一声,“我说怎么让我去后厨端东西,原来是会旧人。”

衔池的容貌已是精绝,可循声回头时,却像是看见瑶池上仙踏雪而来。

苏溪亭坐到叶昀身边,握住他的手,对着衔池又说了一遍:“夫人是我。”

衔池好似五雷轰顶,难以置信地看向叶昀:“这,这,这……”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昔日玉都翩翩贵公子,万花丛中过,豪掷千金捧花魁的事还曾在玉都传了许多年。谁又想得到,二十五岁还不成家的叶昀,竟是个断袖,那那个女儿又是从哪里蹦出来?衔池一时间有些呼吸不畅,他今日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多,捂着胸口一个劲地大喘气。

苏溪亭好心好意把茶水往他跟前又推了推,板着一张脸:“怎么?觉得我不配?”

怒目而视。

衔池被吓得一个劲地咳嗽,缓了许久,才看向苏溪亭,又看向叶昀,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叶昀把点心也往他面前推了推:“无须大惊小怪,我特意备了你从前爱吃的芙蓉酥,尝尝。”

衔池原想伸手,手刚探出去,便见苏溪亭眉眼一皱,连忙又将手收回来,缩在那里不敢动,曾经技绝天下的名伶,曾经引得万人空巷的傀儡戏,这会儿就像只鹌鹑似的缩成了一团。

叶昀把苏溪亭的手拍开:“做什么吓人家。”

第132章

蒋之安一大早就去平安巷看比武求亲,回来时还在同阿昼叨叨:“都是些什么三脚猫功夫,我瞧那家小娘子漂亮得很,就没一个能配!真是鲜花插牛粪,我若是男子,必是要上台,把那些个歪瓜裂枣打趴在地,可惜可惜……

“阿昼啊阿昼,你开点窍行不行?我让你上去试试,你就跟木头似的无动于衷,虽说你如今年纪还小,但人说有童养媳,还不兴有童养夫了,女大三抱金砖,那小娘子十六的年纪,配你正好……”

阿昼目不斜视,充耳不闻,专心当他的木头。

蒋之安说得口干舌燥,走到家门口,白了阿昼一眼,推门进去。

人还没进花厅,就听见暖阁里一阵鼓乐声响,她脚下一顿,转过去一溜烟跑进暖阁,家中三人一猫一鸭,正坐在一片白色长布前,悬丝傀儡活灵活现,正唱着一出《火烧赤壁》。

蒋之安喜出望外,凑到叶昀身后:“叶叔,这就是你说的人外有人,唱得可真好啊。”

叶昀同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蒋之安便厚着脸皮坐下,她眼珠子发直,盯着那台上傀儡,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抓,不想却捞了个空,她也没反应,自顾自吃起了空气瓜子。

一出《火烧赤壁》全篇三个章节,一次一个半时辰,要讲完得连唱三日。

蒋之安听着“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咂巴咂巴嘴,一副全然没听过瘾的样子,坐在那里一个劲地叹气。

直到有人走到她跟前:“小姐若是喜欢,衔池明日再来。”

那声线清灵,语气温柔,听得蒋之安耳根子发烫,一抬头,饶是日日对着叶昀和苏溪亭,也仍是被这人明艳妖冶的一张脸惊了好一会儿,简直就是雌雄莫辨,晕乎乎坐在原地好久,等回过神,衔池已经和叶昀一起走出老远。

而后,蒋之安竟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傀儡戏竟没有文武场,竟是衔池一人,以口技唱完所有,她默默张大嘴,做出了个极度吃惊的模样。

“小姐是,陆将军的女儿?”衔池小声问他。

叶昀点头:“这么容易看得出来吗?”

衔池笑:“不,小姐不太像陆将军,更像陆夫人,陆夫人从前随军在西北,回玉都以后总是深居简出,玉都中还记得她模样的人恐怕不多,不过是我原先看人脸色吃饭,又替先生您搜集情报,故而总会将人的长相记得更牢一些。”

“性子倒是和惜兰不像,叶家出事以后,她就被蒋子归接走了,这些年就在土匪窝子里长大,又被那几个宠得不成名堂,前些日子她闹着去洒金巷松鸣馆听傀儡戏,谁想那唱傀儡戏的刚上台就被官府带走了,回来就不高兴,这才请你出山,给她唱上一出。”叶昀一边说着,一边领着衔池去了书房。

衔池的目光落在桌上,一只纸镇下压着一沓佛经,密密麻麻,足有一掌厚。

叶昀将手炉递给他:“那人的功力还不足你十之一二,我瞧如今玉都里,就连洒金巷,都早已不复当年盛况,十多年到底是变了不少。”

衔池却默了一默:“我倒是知道这桩案子,自吴尽身份公开后,我便一直觉得奇怪,往日花钱买命这样事也不是没见过,为了避祸,那些人拿了钱都巴不得走得远远的,偏偏吴尽不同,他居然杀了家中其他人,一路来了玉都,在玉都里这般招摇,不合常理。只是我也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叶昀靠向椅背,手中拿着一枚纸镇,翻来覆去地摩挲着:“穷怕了、赌惯了的人,怎么会满足于一时的富足,若是能长久地种上一棵摇钱树,就在摇钱树边上守着,岂不是更好。”

“可他又如何知道摇钱树在哪里,多年过去,他还认得出摇钱树吗?或者说,他便是笃定了人在宫里还活着?”

“送钱的人不会说,因为怕惹麻烦上身,所以,只要有人在他们拿到钱之后,告知他们昔日进宫的那个儿子如今在宫里十分出息,衣食无忧,财帛不断,那心存贪念之人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宦官不同宫女,有些是可以出宫的。”

“所以,是有人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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