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老汉眼角似有水光,目光又落在叶昀身上反复打量:“客官……”
“在下曾与故人有一面之缘。”
老汉恍然,看着手中已经炙焦的猪皮肉,半晌拿起放进旁边一个木盘中,又取一片新的炙上,嘱咐妻子看着,自己转身进了后院。
酒坛上还残着土,红封紧紧贴在坛顶,叶昀用手轻轻摩挲片刻,掀开,酒香四溢,陈年的醇厚隔着十多年的岁月,钻进叶昀的鼻腔。
苏溪亭拿过酒坛,满了两碗:“今夜饮尽此酒,前尘该落下了。”
月过中天,楼阁之上雪照银辉,纱色里透出一片暖烛,人间仍是鲜活。
隔壁桌客人已然酒酣,带着几分醉意道:“你可知隔壁石桥巷近日搬来了个何等暴发户,置了巷尾那间大宅不说,还嚷着要将整条街都买下,日日喝得醉醺醺回家,挨家挨户敲门,口口声声道自己有钱有势,迟早把看不起他的人都赶走。我姑母家便在其中,当真是烦不胜烦,好几回都想报官把人抓去府衙,索性关起来,大家都清净。”
“你说的那暴发户,莫不是这些日子天天在曹家柜坊赌钱那位?我有耳闻,听说他一夜输掉七两黄金,临走时还大言不惭这些钱算什么。”
“是了是了,就是那个,姓吴,生的尖嘴猴腮橡根竹签,每日不是在柜坊就是在勾栏。”
“应是外乡来的吧,从前没在玉都见过这号人物。虽说玉都里都是高门大户、富庶人家,这般钱财本不该这样显眼,偏生那副做派,真让人不想注意到都不行。”
“贪财露富能有什么好下场,但愿他能多神气些日子吧。”
“喝酒喝酒,此人不聊也罢。倒不如说说过几日的冬至节,曲伶阁起花楼,舒宜姑娘要弹新曲,前座位置如今都炒到万两一座了。”
“别说前座,如你我这般的,二里外听着吧。”
苏溪亭耳朵动了动,倾身过去问叶昀:“玉都冬至节很有意思?”
叶昀拿自己的酒碗碰了碰他的:“堪比上元灯会,君民同乐。”
苏溪亭不说话了,只拿眼睛一个劲地瞧他。
叶昀不禁笑了,用手挡了唇,凑到苏溪亭耳边道:“定了几个前座。”
第127章
冯裕戴着兜帽站在夜色里。
一名年轻监司匆匆赶来,行礼后递过一本册子,又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吹亮,冯裕翻开,只见案卷上方赫然几个大字“吴氏六口灭门案”。
案卷抄录,验尸格目清清楚楚,无一处遗漏。
冯裕手指贴在纸面上,随着阅卷速度依次下移,直到一处:“此处似有问题。街坊四邻口供上说,吴家家中贫寒,独女残疾,次子年过而立而未娶妻,成日流连柜坊,欠下一屁股债,曾被人打断肋骨和腿骨,验尸格目中却未曾记录死者身上有过骨折旧伤。”
“县衙可曾反复核对过死者身份?”
年轻监司恭敬答道:“核对过,从死者身形和特征上看,的确相符,一家六口确认五个,这个吴家次子想来也不会有错。”
冯裕眉间皱起,显出一条深深的痕迹:“刑部那帮子人,以姚青松为首全是尸位素餐,这般错漏竟也没有打回重审,草草结案,也不怕有冤假错案发生。谁说血脉至亲不会自相残杀,谁说一家六口核对五个,剩下一个便一定是本人,验尸格目与口供这般出入,竟也不彻查到底。”
“大人,可要下官命县衙重审此案?凶手还未行刑,都还来得及。”
“不可大张旗鼓,此案乃暗中查探,你亲自走一趟县衙大牢,见一见那所谓的‘凶手’,以本官手书传给县令,命他务必延迟审理此案。此案恐有内情,一切待我查清再说。”
次日一早,冯裕便拿着吴家六口的画像在坊间查探起来。一日将近,他才在一个柜坊小厮的话里听出了些端倪。
“吴老三还债那天十分风光,说自己命中带财,就要发达了。当时我便随口一问,吴老三在何处发财,他道他兄弟如今乃是大人物的心腹,赏赐源源不断,他得离得近些才能沾上光。话说的神神叨叨,我也没往心里去。”
冯裕心下沉沉,所谓兄弟恐怕就是那位犯了事的怡和殿副总管,果然有人动过手脚。此人贪念太重,未必不会做出杀父弑母烧妹的恶行。
冯裕从骡山县一路往玉都查去,果然有客栈见过此人面貌,不过名字不是“吴老三”,而是“吴尽”。
崔显刚下值回到住所,小黄门恭恭敬敬呈上信封,退出门外等候。信中所言很是简略,只说怡和殿副总管胞弟如今可能已在玉都,此人或是“吴家六口灭门案的凶手”,信中附有吴老三的画像,和“吴家六口灭门案”的誊抄卷宗。
崔显看完,将信锁紧柜阁,而后招来小黄门:“你同都城司指挥使裴识微传句话,让他在城内找到这个人。”崔显抬手,将吴老三的画像递过去,“此人名叫吴尽,身份不明,务必尽快找到此人,快去快回,不要同人多说。”
小黄门接过画像往怀里一塞,低眉敛目答了句“是”,转身就走。
崔显拧眉坐下,笔直的脊背轻轻靠在椅背之上,手垂在腿上,苍白细瘦的手指极细微地在袍子上顺着锁线擦过。
他神色那般无波无澜,数十年如一日的清淡沉稳,谁也瞧不清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裴知微接到崔显的口信,给小黄门塞了十两银子才把人送走。
画中人目色浑浊,两腮凹陷,眼下垂肉。他瞧着瞧着,便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思索片刻,抬步走向前些日子察子递上来的消息,恰逢这段时日察子轮换差充,一应消息都压在案头还未入文库。
找了数十张,果然看见此人,登记在册不过是因为小半月前,此人曾在一羊肉面摊上同面摊老板起过争执,言语间提及自己上头有人,察子把消息递回来,原就是提醒轮换察子多多注意。
裴知微想了想,将两张画像放于一处,而后亲自去了一趟石桥巷。
6
冬至,亚岁,君民同乐。
“辰时正!”皇宫群庆殿外钟鼓楼击鼓声起,手拿牙牌的绿衣官员高声报时。
那日天色明亮如洗,上午后起便鹅毛大雪纷纷,每过一刻,鸣鼓一声。宣德门外,头戴锦绿小帽,身裹锦络缝宽衫的武严士兵各执银裹头黑漆杖自,手持彩旗号角立在二百画面鼓前,至申时,乐声奏起,御街上游人驻足围观。
驯象走在御街上,忽然将前脚合十朝众人作揖。
蒋之安惊呼一声,拖着阿昼就要往前钻去看。
卢樟在一旁问:“东家可要过去?”
苏溪亭轻嗤一声:“去什么去,象有何错?”
他说的,是那身穿紫衫骑在象脖子上的人,手中铜镬银光猎猎,刃光反射出来的,全是人性丑态。
叶昀只觉得失望,曾几何时,那人曾与他说,这般罔顾生灵、奢靡之风当自他而止。如今,他站在人群中,只觉得喉间翻腾,厌恶自心底升腾而起。
暮色渐沉,叶昀和苏溪亭不欲继续呆下去,唤了蒋之安和阿昼回来。
蒋之安还从未见过此景,赖着不肯走。
叶昀只理了理衣袖:“虽说我在曲伶阁定了位置,但若是去得晚了,曲伶阁是有权力将位置另售他人,而那个时候,便只能隔着二里地,看个虚影罢了。”
一听这话,蒋之安不折腾了,乖乖跟在叶昀身边:“那咱们现在就去。”
路上,叶昀还给蒋之安买了泥塑小象,同刚刚站立作揖那只一模一样。蒋之安爱不释手,恨不得把这泥塑小象往怀里塞去。
洒金巷已然是水泄不通,两侧花楼高高竖起,亭台楼阁披红挂绿,沿街花灯挂成一片,就似淌出一片银河,积过雪后便如红花盖霜,风吹过,远远瞧见都是窈窕之色。
镂月裁云的夜色里,笙歌艳舞、载欢载笑,比江南秦淮旁的画舫风景更甚,这才真真是纸醉金迷,真真是销金窟。
“想不到堂堂都城,竟有这般多的青楼妓院。”苏溪亭喟叹一声,一副错过许多的模样。
叶昀却是笑道:“你当洒金巷里的瓦肆是什么,能开在正街的都是做正经生意的青楼,她们卖艺不卖身,大多都是曲伶阁里出来的官妓,能歌善舞、识文断字、天文地理无一不通,里头还有演球丈踢弄、说书、耍刀的,最绝是演傀儡戏,全天下手艺最好的全都在这儿了。你说的那般妓院,都是在背街暗处的四等班子。”
“傀儡戏?我自来最爱看那个,叶叔,我不听曲儿了,我要去看傀儡戏!”蒋之安这一夜实在兴奋过头,抓着叶昀的衣袖一顿扯。
叶昀拿她无法:“曲伶阁隔壁那家松鸣馆便有,不过演的最好的悬丝傀儡要等到亥时正。”
“无事,也没多大会儿。”蒋之安拽着阿昼,“多出来的两个位置要转卖就卖吧,我晚上看完傀儡戏就回府。”
阿昼如今都不必苏溪亭吩咐,老老实实跟着蒋之安四处晃荡,偶尔晃荡得累了,仔细想想,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像个护卫,倒像大户人家小姐身边专门陪玩的丫鬟。
曲伶阁的包厢按天干地支排列,叶昀同苏溪亭、卢樟进了包厢,一阵清幽香气萦绕,白梅檀高雅,曲伶阁的白梅檀多少年都不曾变过。
歌舞赏心悦目,但众人等的,都是花魁舒宜。
烛光被罩上蒙布,挑着花灯的人影自空中而下,脚尖一踮落在一处高台,鼓声自四处而起,从缓至急,碎珠化作雨点。众人皆是屏息凝神,只在那一息之间,周遭烛火骤亮,满堂一片寂静。
一女子头戴花冠,眉心缀着一粒东珠,眉梢绘着山茶,一张倾国倾城面恍如花神降世,怀抱琵琶,双腿缓缓弯曲,最后以一个悬空半坐的姿态停住,五指一滑,琵琶声起,满室千百人,喝彩声浪席卷整条洒金巷。
叶昀起身,双臂撑在栏杆上,身体微微前倾。
苏溪亭面色微变,卢樟觑了一眼,只觉又酸又臭。
和叶昀一般探出身的人不少,叶昀鼻尖闻见一阵浓郁酒气,侧目看去,尖嘴猴腮的男人一双浑浊眼睛正盯着舒宜,面上垂涎之色尽显。
“如此绝色当得上冰清玉洁四字啊。”
“不愧是当年玉都花魁,这整条洒金街也就仅有这一颗明珠。只是让我等慨叹,明珠缀在塔尖又如何,毕竟是贱籍歌妓,如此大好年岁却无一位入幕之宾,我等也只有眼馋的份了。”
“话也不能这般说,宝菱街上的掌花班子里的花魁罗胭儿当年不也是曲伶阁的花魁,一曲动天下,千金才能换得美人一笑,可如今不还是做着皮肉生意,一双玉臂千人枕。青楼里最不缺美人,站在最上面的那个,摔下来才最疼。”
夹杂在欢呼与鼓掌声中,不乏这样的议论纷纷,世间再好女子,在男子眼中仿佛也只剩下红颜皮囊才是趋之若鹜的根本。
叶昀微微一怔,叹过一声。罗胭儿,当年叶昀也曾因她一曲抬手千金,那般清绝无双的琵琶,流转之下仿佛眼前便是曲中景,犹如置身其中。
当年她曾跪在他面前求他帮她赎身,离开曲伶阁,叶昀不过举手之劳,后来才知她竟追着一个书生去了昆州,多年世事变迁,竟不知她兜兜转转又回了玉都,入了掌花班子。
倘若知道有这样一日,他当年便不该帮她。
神思被一阵咕哝声拉回,叶昀听见那尖嘴猴腮之人含糊一句道:“天下哪有妓女不卖身的,不过是嫌钱少,果然都是婊子,贪得无厌。”
第128章
那日曲伶阁内一众客人便都看见了一身着紫衣的醉酒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冲上高台,拽着舒宜的胳膊就往自己怀里扯,一张吐着臭气的嘴贴在那雪白脖颈上,一双手下流之极,就如那色中饿鬼,连场合也不顾。
变故来得突然,众人皆是没能反应过来,直到那紫檀琵琶落地,琴弦“铮”的一声,老鸨当即醒神,脸色大变,唤着护卫上前把这下三滥给拉开。
吴尽被人钳住,从舒宜身上撕下来,饶是如此,痴迷垂涎的神色尽显:“真香啊,真香啊……”嘿嘿笑出声,露出满嘴黄牙。
舒宜只觉得崩溃,周身香气都被那恶心的酒肉臭味驱散,她颈项上还留着那下三滥唇齿间的湿意,激得她心头一阵发呕,血气翻滚,盛怒之下竟两眼一闭晕厥过去。
吴尽一个软脚虾,被人扔在曲伶阁后门,乱棍落下几乎打去了他半条命,疼得直嚷嚷:“我在皇宫可有人,你们,你们敢打我,我,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名护卫啐了一声:“就你这样还让我们兜着走,你欺辱舒宜姑娘,不到明日,下半夜你就该被人打死了。什么东西!”
吴尽闻言两眼一瞪:“我什么东西,我有钱,我有钱。”
护卫掩嘴与同伴道:“老王怎么回事,什么人也敢放进曲伶阁,这次嬷嬷不罚他才怪。”
曲伶阁后门不远便临着宝菱街,掌花班子外还有女妓正在揽客,如此冬日仍是纱裙裹身,露出来的皮肉白皙如雪,引得来往客人不住往里瞟去。
吴尽猥琐一笑,从雪地里爬起来搓了把脸,又擦了鼻血往衣服上擦,一瘸一拐往掌花班子走去。
掌花班子门前的姑娘瞧见他,嫌弃地撇撇嘴,避过几步,却被吴尽一双手拽住,拉近了嗅了嗅:“老爷有钱。”说着从胸前掏出几张银票,“快多找几人来伺候老爷。”
掌花班子里可少见这般大方的客人,一时间,那女妓也顾不上嫌弃不嫌弃了,反手挽住吴尽的胳膊,把人带了进去。
此后数日,玉都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舒宜的神交之友们哪个不是贵胄门户里的世家公子哥,擅丹青的描了张吴尽的画面,言之凿凿“见一次打一次”。
可他实在没能做到“见一次打一次”,因为冬至三日节休后的第四日,吴尽被发现死在了掌花班子后门,人就吊在掌花班子后门野坡上的一棵歪脖子梧桐上,双目圆睁突出,嘴唇紧闭,面部青紫肿胀十分可怖。
叶昀那日正在大货行街笺纸店买文房四宝,远远听见有人聚集喧哗,他结了帐提着小包袱出门,抬眸看去,黑压压的人群之上,野坡上的歪脖子梧桐下正吊着一个人,那人应是被吊了许久,身上落满积雪,尸首早就冻透了,好似根冰棱,挂在树下被风一吹,摇摇晃晃。
叶昀看得出神,直到吴尽那张脸被吹得转了过来,他才看清死者究竟是谁。
正在这时,叶昀被一人撞得踉跄,低头一看,才见是个抱着馒头躲闪的小乞儿,一张小脸肿胀青紫,衣衫褴褛,赤着一双脚,就躲在笺纸店旁边的角落里狼吞虎咽,噎住了便随手抓上一把雪狠狠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