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崔显安静地走着,肩头落下飘雪,他在这一片冷凝中想起前些日子叶昀说的话。
这雪,果真停了。
冯裕案前已经堆了高高的卷宗,崔显记得,这段时间,御史台正在彻查去年江南蚕丝贪腐案,因着涉案官员之多,这桩案子竟也查了快半年。
冯裕听见脚步声,抬头去看,见崔显身披风雪而来,连忙起身迎了过去:“中贵人怎么来了?”
崔显笑笑,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转身把门关了:“中丞大人夙兴夜寐,当是辛苦。奴婢来此,是为了陛下口谕,冯大人听旨吧。”
冯裕神色一变,当即撩袍跪下:“臣冯裕听旨。”
崔显上前两步,宣口谕时特地压低了声音,以防隔墙有耳。屋外风声呼啸,将屋内气息都掩了干净。
冯裕刚开门欲送崔显离开,廊下一名监察御史脚步匆匆走来:“冯大人,下官有事相奏。”走近了才看到崔显,忙不迭朝他行礼,开口就要唤。
崔显抬手一拦:“大人不必多礼。”他转向冯裕,“冯大人,那奴婢先回宫了。”
冯裕拱手道:“中贵人慢走。”
那名监察御史便也跟着冯裕站在原地目送崔显离开,瞧着那身影行得远了,这才转过头问道:“中贵人来御史台作甚?”
“与你无关,少问些。此番匆匆赶来,可是为了江南蚕丝案?”
“正是,江南监司传回消息,找到账本了。”
冯裕目光大亮,随即又垂下眸子思忖片刻:“既已找到账本,便派人一路将监司护送回都,此案暂时交由殿中侍御史陈杞、监察御史卢应文审理。近日我有桩要案要查,无特殊情况,不必来寻我。”
2
叶昀晨起带着卢樟去街市买菜,即便是冬日,进城贩菜的贩子仍是不少,天不亮就在城门外等着排队进城,冒着风雪也都只是为了养家糊口。
卢樟总说买菜事宜他一个人做便足够了,可叶昀却总爱亲自出门,挑上两个落苏(茄子),又买上几斤马牙菜和葛菜,割了几斤猪肉。打道回府时还瞧见有人挑着水桶在街边卖鱼。
汉子踩着一双破布鞋,守着两个水桶就蹲在桥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双耳冻得通红也不出声,活像闷头守株待兔一般。
叶昀走过去看了看,那桶里用柳条穿着几条不足巴掌大的小鱼。
汉子瞧见叶昀走近,连忙把鱼从桶里拎了起来:“郎君可是要买鱼?别看这鱼小,却是我在浔河河湾捕捞的,极新鲜的。”
玉都鱼市每日有数千担活鱼入城,鱼贩自黄河捕捞,连夜送往城门口,活鱼到玉都,一路算得上“舟车劳顿”,常有人戏称称为“车鱼”,每斤卖价接近百文,几乎与牛羊肉价同价,除了那些酒楼食店,寻常百姓倒是很少在冬日买鱼。
浔河河道穿玉都城而过,每年冬天都要结出厚厚的冰层,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们便会去河面冰嬉,嬉笑声能传过半个城。
因着结冰期最长,冬日里,城外浔河两岸便不会有鱼贩打渔,除非凿冰相候。浔河有一处河湾,因无人捕捞,河床特殊,正好每年鱼群洄游,若真能捕到鱼,便是最鲜嫩的。
“怎么不去鱼市贩鱼?”叶昀从荷包里掏了钱,指甲盖大小的一锭银子递到了汉子手中。
那汉子看着银子发愣,找遍了身上也没能翻出找零的铜钱,有些窘迫地看着叶昀。
叶昀只是笑笑:“这些我都要了,你帮我扎起来。”
汉子又是一愣,而后咧开嘴笑,手脚麻利地给叶昀把柳枝扎成一束:“小人家中务农,若不是娘子病了,实在请不上大夫,也想不到捕鱼来卖。我天不亮便去凿了冰,若能卖出去,好歹能给我娘子买点药吃。”
卢樟接过鱼放进竹篮里,两人欲走,那汉子站起身便拉住了叶昀:“郎君心善,待我去换些零碎银钱找给你。”
叶昀看向这张朴实的,被北风吹裂的脸,静了片刻道:“好。”
那汉子转身便去了不远处的何家药铺抓药,一阵风来,吹得叶昀眯了眯眼,他的手指抚过绒氅衣领,轻声对卢樟道:“走吧。”
卢樟提着篮子跟在他身后:“东家,那贩子还没回……”
“人活一世皆不易,不过是举手之劳。”
回了府,远远便看到苏溪亭顶着这般寒天冻地坐在房顶上,一只手撑着下巴,一直盯着门口,瞧见叶昀进门,便从屋顶攒了团雪,一扬手扔了过去。
叶昀早早便瞧见了,也不躲,任由那雪团砸在自己的氅衣上,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卢樟,卢樟抱了满满当当一怀,往后厨走去,路过连廊遇见蒋之安。
“小姐。”
“卢樟!我叶叔呢,我让他给带的旋炒栗子呢?”蒋之安顶着满头大汗,风风火火往外冲,姑娘家也是辛苦,一大早闻鸡起舞,天微亮就被阿昼抓起来练武,自从知道蒋之安的真实实力后,阿昼可没再给她放过水,每日都必定要练到筋疲力尽才算完。
蒋之安以此作为交换,让叶昀每日出门买菜时给自己带一份零嘴。叶昀宠她,一日日换着花样买,能从街头买到巷尾。
“在我这儿在我这儿。”卢樟忙不迭道,而后冲蒋之安使了个眼色,“那两位,在门前打雪仗呢。”
蒋之安杏眼圆睁,而后一阵欢呼,栗子也不要了,旋身就往门口跑。
正撞上叶昀攒了雪团砸向苏溪亭,可真是半点不留情面,直接砸到那张漂亮脸蛋上,残雪还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个圆乎乎的痕迹。
“苏叔别怕,我来帮你。”
蒋之安不明战局,胡乱加入,最后玩得疯疯癫癫,追在叶昀和苏溪亭身后狂奔。
苏溪亭狞笑,雪上一个轻滑,直接拽住了蒋之安的后领,然后拎着人,将她一张脸按进了院中石桌上厚厚的积雪里,在那石桌上留下了一张蒋之安的脸。
“小兔崽子,我还收拾不了你了。”
蒋之安越发兴奋,一抬头,眉毛上全沾了雪,模样甚是好笑。便是连沐浴换衣后出来的阿昼,瞧见她时都露出了一丝不算熟练的笑。
第126章
晌午饭还没吃完,朝怀霜便找上了门,他抖了抖氅衣:“王爷说你二人替他办了件好事,冬至那日宫宴结束后请你们去府上宴饮,我想着你们乔迁时,我还未曾来过新居,便自领了任务来给二位送请柬。”
苏溪亭其实并不怎么待见朝怀霜,从在梁溪时就不待见他,先时是因为叶昀破案时,身边总跟着此人,后来是因为这人神出鬼没,行踪十分古怪。苏溪亭是个粗暴手段使惯了的人,便不喜和这样一肚子弯弯绕绕的人来往。
“不去。”苏溪亭抿下一口糖水。
叶昀没吭声,只有蒋之安在旁边问道:“王府好玩吗?”
“不好玩,别想着去那种地方凑热闹,哪天被毒个半死可别找我救你。”苏溪亭手掌拍在蒋之安头顶,把她那颗傻乎乎的脑袋转了回去,“老实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也没见你食不言寝不语啊。”
两人又要拌嘴。
朝怀霜自来熟地在桌边找了把凳子坐下:“礼王平日不会轻易请人过府宴饮,是个难得的机会。”
“稍后吃过饭,我会手书一封,请你带给礼王,冬至佳节,我们头回来玉都,还没见过玉都冬至夜晚的风光,原就打算那夜出门逛街。既是平民之身,也不便总在王府叨扰,更不懂皇室礼仪,若是无意得罪权贵,那我们在玉都可就呆不下去了。”叶昀放下筷子,对朝怀霜苦笑,“朝先生且放过我等吧。”
朝怀霜并不意外,施施然道:“我就知你会如此说,所以,我已经替你们回绝了。我倒是想与你们同游,却无你们自由,是故,冬至当天我便不来同你们过节了,必定次日一早前来拜访。”
“朝先生客气。”
饭毕,蒋之安拖着阿昼迫不及待出门玩耍去了,前日里刚听说东街巷来个戏班子,因着雪大,叶昀压着她在府里练了两日武,今日好不容易雪停,姑娘家一颗心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卢樟收拾碗筷,收到朝怀霜身边:“朝先生,您好歹给我让条道。”
朝怀霜默默挪了挪脚,屁股黏在椅子上不动如钟。
这半日得闲,朝怀霜赖在府中不肯走,既不能同苏溪亭一道研究毒药,也不能同卢樟一般在后厨和库房忙前忙后,便只跟叶昀两人在庭中对弈。
清茶热气散尽,只剩一星茶香,却也仿佛被这凛冽的冬冻成了檐下的冰棱,缀在人鼻尖久久不去。
“王爷这次太着急了。”朝怀霜知道自己不是叶昀的对手,落子竟有些破罐破摔。
叶昀的指尖在白子上点了点,对朝怀霜的话不做回应,反倒是问:“朝先生可见过民间普通人家中,待子待女的不同。重男轻女古来有之,姑娘家眼里的爹娘和少年眼中的爹娘可是一样?不同人待不同人、不同事便有不同模样、不同态度,这便是知人知面,一颗心若是长偏了,自然就没有一视同仁的选择。都是凡人,百姓如此,皇家难道就能免俗。”他端过冷茶,竟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礼王或许也未曾真正了解过他的父亲。”
礼王出生那年,时为陈王的奉帝正在江南治理水患,叶昀带兵在边疆战场。消息从玉都传出来,礼王降生,玉都连绵风雨乍停,江南水患暂歇,边疆大捷。
奉帝一直将这个儿子视作自己的福星,故而疼爱有加,加之生母乃当今左丞相戚如华之女,而戚如华自当年奉帝争夺皇位时就已牢牢站在了奉帝身后,成为他登基的最大助力之一。
奉帝待其他皇子苛刻,却对礼王宋焕章尤其宽容。
这便决定了宋焕章在某些时候,并不具备应对奉帝时应有的谨慎和戒备。
“恐怕损失颇大,这一次,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王爷过关,谁敢在御史台和崔显手下动作。”朝怀霜倒也不急,面上含着清浅笑意,好似即将发生的事都同他无关。
“不是不能帮,只要敢舍,壁虎尚敢断尾求生,人又有何不能。”叶昀徐徐抬眸看了朝怀霜一眼,“以退为进,拆。”
白子落下,黑子满盘皆输。
“王爷的弃子原不是那一位,如今,可如何收场。”朝怀霜索性推了棋局,双手一摊,而后学着叶昀的样子,一口灌进冷茶,“好茶!”
叶昀眉梢一挑:“不过是一钱银子三两的粗茶罢了。”
“粗茶味涩,但若喝对了时候,便是好茶。就如此刻。”
朝怀霜起身,朝叶昀重重拜下:“多谢叶兄解在下难题。”
“便没有我,你也不会毫无办法,这般做派却是没有必要。投之琼瑶,报之木桃,叶某欠朝先生一个人情,自当还上。”叶昀叶起身,拨开亭侧垂帘,露出院中一派雪色,因着家中没有下人,落雪无人打扫,自成风貌,好似雪天一色,只有假山若隐若现,一丛寒梅凌雪而开,星星点点缀在眼前这片无双色中。
朝怀霜大叹一声:“乾坤一色白,山水云重清。美哉,妙哉啊!”说罢对叶昀拱手,大笑离去。
卢樟自一旁走近,给叶昀递过一个手炉,站到他身后:“东家欠朝先生什么人情?”
叶昀将手炉捧过,掌心隔着锻锦贴在手炉上,看着朝怀霜早已走远的背影:“易容。”
朝怀霜明知他易容进都,也明知他身上藏着秘密,甚至,又可能猜出了什么,但他权当什么也不知道,连看向叶昀的目光都不曾有片刻波动。
若非他这般,叶昀绝无可能这么快的速度接近礼王,甚至进入皇宫。
4
苏溪亭和蒋之安入玉都已近两月,却始终没能好好在玉都逛过,苏溪亭每日只在叶昀身边呆着,蒋之安则是带着阿昼四处乱窜,也不知道究竟蹿到哪里去了,一日回来看见叶昀和苏溪亭后,目光就变得很是古怪。
苏溪亭同叶昀阴阳怪气道:“如今你身边是不缺人了,整日里和那个朝怀霜鬼混在一处,浑然不管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过日子,算了,终究是感情淡了。”
叶昀放下书卷,隔着烛光看他,灯下看美人,当是一绝,苏溪亭眉眼好似流火璀璨,眼尾一勾,就似天边星月。
“我原就打算明日带你们出去舟桥夜市逛逛,我记得夜市乌柳街有家旋炙猪皮肉的铺子,从前我常与陆信半夜翻墙出去喝酒,我还在店家那里存了半壶柏叶酒。”
那半壶柏叶酒,原是叶昀同陆信约定大胜而归后,便去取那半壶酒,可惜那一次,回来的只有叶昀。
苏溪亭一拍腿道:“那咱们明日就去取那半壶酒。”
等到了次日夜里,叶昀果真带着人出了门,舟桥夜市是整个玉都入夜后最热闹的地方,老百姓惯来喜欢来此杂嚼,当街水饭、干脯、鳝鱼、鸡碎,香气能在空中爆裂四散,夏月时节里便是麻腐、水晶皂儿、梅子姜一类。
傍晚未吃晚饭,蒋之安揣着一兜钱,拽着阿昼就没进了人群里。
苏溪亭拉住叶昀的衣袖,双眼亮晶晶:“走,咱们去你说的那家旋炙猪皮肉的铺子取酒去。”
夜市摩肩接踵、人影幢幢,叶昀和苏溪亭一前一后,苏溪亭的手被宽大的衣袖遮住,无人看见他抓着叶昀袖口的动作,这样人群中隐秘的亲近,令苏溪亭心中好似被潮水灌满,翕滹涌来,铺天盖地的潮湿和饱胀。
那家铺子仍在乌柳街,多少年都不曾换过地方,守铺子的是一对夫妻,从前铺子最里面一张桌上总趴着个小孩儿,点着烛火读书,如今那一处早就没了人。
叶昀寻了处空桌,带着苏溪亭坐下:“店家,三两猪皮肉,再来一碟辣瓜儿。”
“客官稍等。”老汉扬声回道,“客官可要些酒水?”
叶昀沉默片刻,他易过容的脸在半明半暗中,泄出两分怅然:“十多年前,有人曾在你这存过半壶柏叶酒,不知可还在?”
老汉忙碌的动作一顿,飞快抬头看去,眸光光色在看到叶昀的那一刻暗下,而后自嘲般摇摇头:“昔日故人所存,客官如何知道?”
叶昀眉眼柔软似水:“故人临去前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