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叶昀提着篮子推门,做了个请的姿势,宋焕章便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这是曾经的陆府,当年陆信战死沙场,家中便只剩个陆老爷子,没几年也跟着去了。这些年,宅子早已破败,可如今踏进这里,却觉得处处整洁,池子里换了活水,院子里换了新树。
“多谢王爷,家中人手足够了,只是我平日里闲来无事。陵游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去叫他。”叶昀朝廊下候着的卢樟招招手,把菜篮子递给他。
宋焕章和颜悦色:“不必,本王同叶先生一同去寻陵阁主。”
苏溪亭就在院子里晒太阳,身上盖着叶昀的大氅,胸前蹲着只黑猫,听见动静,黑猫迅速扭头,一对碧色猫眼盯住来人,见是叶昀,便松了脊背,软软“喵”了一声,自苏溪亭身上跳下去,一路跑进叶昀怀中。
宋焕章又被趴在苏溪亭脚边的小黄吸引,鸭掌系着绳结,它也不在意,闭着眼睛仿佛冥思。
苏溪亭睁开左眼,转头看过去,见了宋焕章,眼皮眨了眨:“你儿子又要死了?”
宋焕章被这话噎了一噎。
叶昀走过去把大氅拎起来一收:“口无遮拦。”
苏溪亭把嘴一瘪,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又看向宋焕章:“行了,我不咒你儿子,来找我何事,我忙得很。”
他说的忙,就是每日里都要照料叶昀给他种下的甜瓜种子,一日三看,可谓是用心至极。
宋焕章突然笑了出来,摇摇头:“陵阁主真性情,本王不会往心里去。今日来,的确有桩事想请二位帮忙。”
话音刚落,卢樟就端着茶盏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一声不吭把茶盏放下,一手抱了垂珠,一手抱了小黄,又一瘸一拐地出去。
宋焕章瞧着有趣:“府中下人倒是懂礼。”
叶昀提壶倒茶,动作行云流水:“王爷过誉。”
苏溪亭敲了敲桌沿:“到底什么事?”
宋焕章心道此人当真是没有什么耐性,想来也是在江湖中肆意妄为惯了,若不是如今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何至于忍受这等冒犯。
然他面上仍是温和:“是为了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宫中贵人溺亡一案,此案涉及皇家颜面,不方便由刑部出面审理,本王听怀霜提过,二位在梁溪县时破获不少命案,因此想请二位帮本王这个忙,查出命案真凶,事后,本王自有重金相谢。”
苏溪亭没立刻答应,只是下意识去看叶昀。
宋焕章见此微愣,也不由自主跟着苏溪亭看了过去,叶昀喝茶的动作很斯文,眉眼微垂,看上去温和至极。
两人一时间都没了声音。
只听见叶昀放下茶杯,转头应了句:“好。”
苏溪亭立刻附和:“行,我还没去过皇宫,正好进去看看。”
宋焕章心中暗自重新打量起了叶昀,莫名熟悉的身形,完全陌生的脸,他每每看见叶昀,总觉得仿佛隔着浓重的雾气,探寻一个或许曾经在哪里见过的人。
他猛地回神,才发现叶昀正盯着自己,那是一双太过明亮的眼睛,可眸中又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
“王爷,何时开始查案?”叶昀问他。
宋焕章稳了稳心神:“明日辰时,本王会让人来接你们,先去看看那溺亡的贵人的尸体。”
人死一月有余,早已开始腐烂,即便如今北地天寒,可人入了棺下了葬,再挖出来,墓中湿气也早已催动尸体腐烂的速度。
叶昀只是想了想,便在宋焕章走后让苏溪亭连夜备好药,方便他们开棺验尸时抹在鼻子下面。
其实验不验,结果都不会变。
晚间两人躺在床上,苏溪亭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是想让她失足落水,还是想让她被人害死?”
叶昀看着帐顶,缓慢地眨着眼睛:“阿豫,如实验即可,不管原因和目的,既然已经死了,总该得一个交代。”
“那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
“后宫啊,是吃人的地方。”
7
贵人早已葬入皇陵,其阶品不足以进妃陵,只一个小小的坟包,在先皇罗妃的陵墓旁边。
叶昀一行人到的时候,守卫早就刨了坟,棺椁裸露在外,尸臭缓缓溢出。
宋焕章看了眼苏溪亭,见人面不改色,抬了手道:“开棺。”
那一刻,宋焕章觉得自己此生恐怕都不想再食荤腥了,那股腐烂的尸臭味在棺材里密封许久,此刻猛地爆裂开来,好似连空气都炸开了,将人熏得泪眼朦胧。
几名胆大的守卫将尸体从棺中抬出,生前还那般美貌的女子,死后也不过是枯骨一具,最难以言喻的是,她还尚未化为枯骨。
旁边当即有人忍不住吐了出来。
刑部尚书姚青松亲自带着仵作和刑部司郎中候在一旁,姚青松自任尚书以来,已经许久没做过这般活计,一时间难以忍受,也跟着吐了出来。一抬头,就见宋焕章意味深长地看向自己,他连忙掏了帕子擦嘴,白着一张脸,再如何恶心也不敢有半分动作。
仵作向苏溪亭递过检尸格目。
苏溪亭头都没抬:“等我验完再看。”
说是验尸,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好验,贵人死后都有专人沐浴更衣,入殓下葬,身上该留的证据应该都早早被清理掉了。
说是溺水而亡,苏溪亭顺着尸身先是扫过一眼,那尸体虽然已经腐烂,但肢体仍保持着死时的状态,双手握拳,脚尖绷直,肚腹膨胀,初步符合溺水而死的状态。
“宫女干活当真细致,你瞧瞧,这指尖当真是半点污渍都未曾留下。”苏溪亭举起尸体的手,粘液拉出长丝,却仍可见那纤纤十指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苏溪亭把手放开,那胳膊掉垂下地。
宋焕章有些看不下去,目光在现场扫视一周,旁人皆是面色青白、难以抑制,却无一人敢离开。
只有叶昀,面色沉静地站在一旁,认真看着苏溪亭验尸。
第123章
苏溪亭翻过尸体头部,头发大片脱落,头面肿胀腐烂,蛆虫在腐肉重蠕动。带着布套的手指落在尸体口唇之上,轻轻按了按,又拨弄头颅,露出脖颈,脖颈前部有大片皮肤脱落,再往下,微微拉开衣衫,胸腹部皮肉虽也烂着,却呈现出诡异的青黑色。
“她的脸,颜色不一样。”叶昀轻声开口,引来众人侧目。
苏溪亭蹲在尸体旁,闻言也抬头去看。
叶昀伸出手指指了指尸体的面颊处,想来贵人生前应当是个圆脸,颊边软肉娇嫩,因此还留着部分完整的皮肤。
面颊的皮肤同身上的青黑一比,越发显得发红。
苏溪亭仔细看了看,然后猛地将尸体翻过,撩起长发,在尸体后颈处反复查验。他的动作一顿,然后慢慢将后脑勺的头发往上紧紧捋过,发际处的后颈边缘,赫然出现两道黑色指痕。
左侧一个,右侧四个。
“可还看得清指印?”叶昀问道。
苏溪亭难得黑了脸:“指印上有腐烂,看不清。”
通常人使用自己的五指,都有自己的使用习惯,或几根手指用力,或某根手指生得特殊,若指印还在,还能细细探查一番,可如今最多也只能断出有人曾按着死者的后颈,将人按在水中溺死,至于其他线索,一概不知。
苏溪亭有些不耐烦,拆了死者衣裙又细细查过,死者胸前有道横向伤痕,双臂都有磕碰痕迹,腰间一处圆形伤痕也已经发黑。
他站起身,拆了兜衣、手套,修长的手指展开往那刑部仵作面前一伸:“给我。”
那仵作一时没能回过神:“什么?”
“检尸格目,给我。”苏溪亭已然十分不悦,想来这具尸体当真是没能验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那仵作连忙把格目递上。
格目中写得模糊,言死者为仰卧姿态,手脚向前伸展,眼口紧闭,双手握拳,肚腹膨胀,拍打时有响声,脚底起皴发白,却未有膨胀。发髻散乱,发际有泥沙,指尖有泥沙。
至于面部发红,颈后指印,都未曾提及。
苏溪亭抬抬眼皮看向那仵作,半晌说了句:“梁溪那老头儿都比你强。”言罢,不再看他,转过身对叶昀道,“是被人掐住后颈压入水中活活溺死的,身上的伤痕除了证明她的死因外,没有任何作用,能够留下证据的地方,都被清理干净了。”
被人谋杀,溺水时应当会有挣扎,通常死者的手指、口鼻或身体的其他地方都会留下与凶手搏斗、挣扎的痕迹,如今在这具尸体上,全都没有。
这桩案子,就算验出死因,也不知该从何查起。
苏溪亭擦了手,朝宋焕章耸耸肩:“我能做的做完了,记得把钱送我家里去。”说着就要拉叶昀走。
叶昀却没动,他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好似面对什么都能游刃有余,宋焕章看向他,见叶昀眉眼舒展,没有半点为难。
“宫中守卫森严,禁军每一个时辰换防一次,御花园通往玉芙宫的那条路可有禁军经过?贵人为何会在那条路上等,是谁告诉她皇上那夜会从那里经过?凶手既然出现在那里,就意味着当夜宫中一定有一个人曾经离开过本该值守的地方,谁会知道贵人当夜在那里,又能够提前等在那里杀人?”叶昀用他一贯的语速说着,语气平缓,咬字圆润。
好似这躁动不安的环境里吹入一丝清风,令在场每个人的头脑都在霎那间清醒不少。
“若要彻查,头一个就要从贵人身边的宫女和内侍查起。王爷若是觉得不方便出面查探,在下可以跟您进宫一趟。”叶昀没有提出要看卷宗,他深知这样的案子根本得不到任何重视,连检尸格目都记得那般敷衍,更可况是案件卷宗,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进宫。
宋焕章没有意外,他原本也是打算让他二人进宫一趟。
抬头看一眼天色,却是不早了。
姚青松因着失职惴惴不安,蹭到宋焕章身边卖好:“王爷,那下官这就安排二位先生进宫。”
宋焕章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不必,我与母后已经说过,以母后身子不佳为由,请神医入宫看诊。”
姚青松躬着身子道:“哦,好好,那就好,那下官还是跟着吧,王爷放心,下官定会如实记载,秉公办案。”
宋焕章没再理他。
8
忙活一上午,苏溪亭嚷着要回家沐浴,至于进宫,等他吃好睡好再说。
回到府中,卢樟早就备好了膳食,特地去明月楼定的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两人一进屋,就看见蒋之安正抓着一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拿瓜子壳逗小黄,垂珠盘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看着,也不动弹。
“你们回来了!”蒋之安看见两人,眼睛一亮,随即又捂上鼻子,“好臭。”
苏溪亭冷哼一声,当即转身去了后院卧房:“阿昼,烧水沐浴!”
阿昼二话不说,抬脚就跟了过去。
卢樟凑过去也问:“东家,您要沐浴吗?”
叶昀点头:“洗了再吃,一会儿把饭菜放锅里热热。”
蒋之安咂咂嘴:“你们一大早去哪儿了,我爹回陵州了,让我先在这儿呆着,过些日子他就回来。”
叶昀明白蒋之安说蒋子归过些日子就回来是什么意思,叶昀既然已经回了玉都,蒋子归必然是要随他左右的,只是不能大张旗鼓,得暗中行事,先大摇大摆回一趟陵州,再乔装打扮潜回玉都。
如今他们办事,需得谨慎小心,半步都不能走错。
“知道了,我去沐浴更衣,你若饿了就先吃,别放凉了。”叶昀叮嘱。
蒋之安摆手:“没事,我等你们,一个人吃怪没意思。”
未时过半,苏溪亭晃晃悠悠回了膳厅,头发还没擦干,发梢滴着水。不多时,叶昀叶跟着进了膳厅,手里拿着方帕子,见了苏溪亭就道:“我就知道你懒得擦头,北地风凉,若是不擦干,该头疼了。”
苏溪亭仰头冲叶昀笑:“不是有你嘛。”
蒋之安搓搓胳膊,真酸。
苏溪亭早就饿了,抱着饭碗狼吞虎咽一气,衬得旁边的叶昀格外雅致。可蒋之安还是端着饭碗从叶昀旁边挪到了苏溪亭旁边,呵呵一笑:“苏叔吃得可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