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朝怀霜坐下,余光觑了眼苏溪亭,默默把凳子往叶昀那厢挪了挪,擦擦手,又要去拿甜瓜,嘴上碎碎念叨:“王妃是把心思都用在了你们这里,如今倒是没什么心思去管王府内务了,后院发生那般大事,她竟连面都不露。”
“也不知你们在这汀兰水榭里窝着听没听说,大公子诅咒小公子被捉个正着,如今还在祠堂里跪着呢。巧了,那日我也在场,彼时还心下一惊,说到底是谁这么陷害一个孩子,可谁想到,等我们传看那佛经才知,倒真是大公子的字迹,王爷也是心知肚明,这才重罚于他。”
“孩子懂什么,总不是旁人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六岁稚子,难不成还看得懂咒经。”叶昀把甜瓜盘子一气都给挪到了苏溪亭面前,朝怀霜伸出的手恰恰探了个空。
“这事古怪就古怪在这里,凉山宗教向来不同道教佛教传颂甚广,连我都不曾领教过,大公子连四书五经都没读清楚,是从哪里学来那玩意。”朝怀霜仿佛是真心不解,落了笑意,眉宇间腾起些许迷茫。
说罢,又自言自语道:“算了,反正也与你们无关。我听说你们已经找好了宅子,这两日就要搬出去了,是小公子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吗?”
“毒拔得差不多了,再治也就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要想和康健孩童一般怕是不成,我就算在这儿住上一辈子也无济于事。”苏溪亭抱着甜瓜盘子,对朝怀霜一耸肩表示无奈。
朝怀霜也不多留,毕竟在这他也只是礼王的一个普通门客罢了,于是摇摇扇子道:“乔迁那日定要叫我,我给你们备好礼,再请几个玉都相熟的朋友,一道去给你们暖屋。”
叶昀没有表态,朝怀霜就权当他默认了,第二天就张罗起了要给叶昀和苏溪亭备乔迁礼的事。
这消息传到了宋焕章耳朵里,宋焕章没把朝怀霜叫来问话,只是吩咐江央去查叶昀和苏溪亭的新宅子在何处。
若说他觉得这二人有古怪,也不至于,自来王府后,除了给宋元观治病,便是外出逛街,回到王府也从不曾到别处惹眼,只安安分分在汀兰水榭呆着。
可若说他觉得这二人没什么古怪,也不绝对,苏溪亭日日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好坏都摆到了脸面上,让人瞧得分明。只是叶昀,宋焕章想起某日叶昀自外面回府,恰好早他一步进门,他便看着叶昀披着黑色披风的背影有些出神,总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叫了声“叶先生留步”,叶昀便回过头来,兜帽搭在身后,叶昀的相貌在晴天白日里格外清晰,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五官平平无奇,组合到一起更是没什么特点,一晃眼就能让人想不起他的长相来。
他朝宋焕章行礼,礼数周到挑不出半点差错。
宋焕章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仍是看不出丝毫问题,只能问了几句宋元观的病情,就让叶昀离开。
江央回得很快,带回来的答案令宋焕章大吃一惊。
“你说,他们买的新宅子是陆家的老宅?”宋焕章把手中的笔搁下,让江央走近了些,“是战死多年的陆信陆将军家?那宅子这么多年了,不是说闹鬼,没人肯要。”
江央点头:“属下问得很清楚,听说是那位陵神医亲自选的宅子,不惜砸重金也要买,旁人劝也不听,只说是他住惯了神神鬼鬼的地方,旁的宅子他还不爱。”
宋焕章转念一想:“蒋之安没告诉他那宅子从前是谁家的?那可是蒋子归至交的老宅。”
“应当是说了,可谁曾想陵神医说将军好,将军镇宅,第二天还找人用金子打了个小臂长的将军像放进宅子里,金像上披了红绸,就放在正堂。”
宋焕章脸色有些古怪,只觉苏溪亭此人简直不按常理出牌,转而又问:“那他身边那位叶先生呢?没劝阻他?”
“没有,那位叶先生很少说话,不过掏钱倒是掏得利索。”
宋焕章觉得大约是自己想多了,摆摆手让江央出去。他坐在书房里揉揉眉心,转开注意力,拿起桌上的书信就要看,刚关上的门又被人敲开了。
“王爷,后宫出事了。”
4
后宫出事了,这事说大不大,至少没大到要传遍玉都的程度。
但它偏偏就如风吹叶落一般,洒进了玉都城街巷中的每一处,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皇帝后宫死了个小贵人,是今年选秀选进宫的女子,芳龄不过十八,生得眉目清秀,却迟迟不得宠。
谁也没想到,十月初八这一日的夜晚,小贵人不知为何穿了一身彩裙,裙边缀满了银珠流苏,梳着流云髻,在锁骨正中绘了一朵苍雪玉兰,就守在御花园通往玉芙宫的必经之路上,那条路经过一璧玉池。
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夜晚,星辰浅淡,风声寥落。
小贵人没能等来奉帝。
次日一早,内侍经过那处,远远就见池面上飘着个颜色鲜亮的东西,走近一看,当即神色大变,叫来了巡逻的御林军,把人从池子里抬了出来。
起先谁都没在意,皇宫里莫名送命的女子实在太多,瞧这小贵人的模样,八成就是在等皇帝的时候不幸失足,落水溺死。
草草解决了后事,可事情却爆发在了半个月后,十月廿九,那日小雪。
茶楼里一个说书人拍响惊堂木,讲了一出《响铃谣》,说的是皇子与异域姑娘之间的一桩风月事。
故事百转千回,说书人足足讲了十日,才终于讲完,讲完那日,玉都的雪已经妆点了整个都城,风霜寒雪里,满目银白。
《响铃谣》传来传去,不知从何时起,竟在民间传成了奉帝与昔日秦昭仪之事。
那秦昭仪正是昔年奉帝还是皇子时,带兵出征西北带回来的美人,只是后来莫名在宫中自焚而亡,此后数年,皇城内外都再没听过秦昭仪的名号。
皇帝的风月轶事传得满城风雨,百姓只觉得仿佛窥见那皇城之中的一丝风角,兴奋得无以复加,传得有鼻子有眼,好似奉帝与秦昭仪那一段故事发生时,他们就在一旁看着一般。
不知何人又提起了后宫那个小贵人之死,说那小贵人死前所穿正是当年奉帝与秦昭仪初见时,秦昭仪的装扮。
于是,这桩案子便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下去,有人说是秦昭仪的鬼魂害人,有人说是后宫妃嫔心狠手辣,更有甚者,说是那小贵人恐怕是被秦昭仪附身了。
不过一桩小小命案,却在一夕之间,传得满城皆知。
十一月十四,距离小贵人身死已过去一个月。
从八品太常寺太祝忽然跑到刑部,称其独女在后宫被人害死,请旨彻查,和状纸一同递到刑部的,还有那折《响铃谣》和民间传闻的详细记录。
原本这般事宜,刑部本该交由后宫审理,可偏偏其中掺杂了奉帝私事,这事突然就变得烫手起来,轻拿轻放担心传言愈演愈烈,可重重拍下,又怕惹怒奉帝,脑袋搬家。
整个刑部便是因着这一桩案子,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整日唉声叹气,刑部尚书日日上朝低头,余光都不敢往上瞟,生怕被奉帝看个正着。
这事本和宋焕章没什么关系。
谁料没两日,一个穿着黑衣黑袍的人鬼鬼祟祟跑到了礼王府后院,把门敲开后,不管不顾就跑了进去,内侍还未来得及拦人,就见这人熟门熟路地一路闯进了院子,从腰间拿出一枚玉佩在府兵眼前一晃:“带我去见王爷。”
那玉佩坠子看起来十分普通,可坠子底下却悬着一颗红色小珠,珠内雕着一只蝉。
领头的府兵见那珠子,又去看那兜帽下的人,那人脸上两道很深的口鼻纹和眉心纹,是常年抿唇拧眉所致,如今十一月的寒天,此人脸上却沁着汗珠。
“你们继续巡逻。”府兵头头对身后众人道,而后看向来人,“跟我来。”
书房里仍是点着火烛,宋焕章坐在案前,明灭火光将他的侧脸照得幽深。
“王爷,救救我。”
宋焕章抬头去看,见那黑袍人瑟瑟跪下,满面惊惶。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狠咽下两口唾沫,手指在地面上抓了抓:“那小贵人之死,告到刑部了。”
宋焕章拧眉:“与你有何干系?”
“那日,那小贵人瞧见我与愉美人在翠玉轩说话,便私下跑来找我,给我塞了银子,问我如何才能让陛下瞧见她,我原本是不想理会,谁料这小贵人竟以我与愉美人见面一事要挟于我,无奈之下,我便给她支了个招,让她寻了一身彩裙。但旁的我什么都没说啊,我怎么知道那夜她竟会死在池子里,如今还传得沸沸扬扬。”
宋焕章眼皮一跳,当即大怒喝道:“为何不第一时间告诉本王?你可知你留下了个多大的祸患。”
那人被惊得一颤:“原以为不过是个小贵人,死了也就死了,掀不起什么风浪,宫里每年不知会死多少人,不都是草草盖过。”
“我当是谁把秦昭仪之事传了出去,原以为可以做壁上观,不料竟是你玩火自焚,你!你!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嫌自己过得太安逸了!”
“王爷,您救救微臣吧,看在多年情分上。”
“出去!”
第122章
刑部尚书出门前给家中供奉的菩萨磕了几个响头。
议事堂的门帘隔开两个世界,浓郁的龙涎香从门帘缝隙里汩汩往外溢,带着让人贪恋的暖意。廊下滴着水,一滴一滴,在地面上凿出个浅浅的洞,盛了一汪水,刺骨寒风里也沾染了这一方湿气。
刑部尚书的袍角已然潮了,也不知在外面等了多久,终于等到有人出来叫他了。
来人戴着冠帽,一身深色衣袍,甩着手中拂栉,朝他拱手行礼:“姚大人,跟咱家进来吧。”
堂中放着数个炭盆,热气腾腾,熏得人甫一进来就觉得头晕脑胀,一冷一热之下,反而有些呼吸不畅,姚青松俯身跪地请安。
榻上之人咳嗽两声,又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才开口道:“方才早朝之上,为何不报?”
姚青松掌心全是汗,抖抖索索从袖中拿出奏折递到额头之上,内侍总管崔显将奏折接过,转递到奉帝手中。
奉帝放下茶盏,接过奏折,不过草草瞧过一眼,瞳孔骤然紧缩,而后爆出一阵怒意。
空气好似被那炭盆烧得凝滞,周遭所有声音都渐渐消失,姚青松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重过一声。
好似终于等到了一般。
奏折被扔到他身上时,他心里反而松了口气:“陛下息怒。”
“查,给朕查!朕要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算计起朕来了,莫不是觉得能够将朕玩弄于股掌之间!”奉帝猛地坐直,一双虎目瞪向姚青松。
姚青松俯在地上不敢动弹,心里直喊苦,此案涉及后宫,这让他怎么查,万一得罪了哪个贵人,日后说不准有什么苦头吃。
有人自门外出声喊道:“父皇,焕章求见。”
奉帝原是不想见,还未开口又听宋焕章道:“父皇,儿臣有法子查此案。”
这世上没有哪个当爹的愿意让儿子看到自己的丑事,皇帝也不例外,且不提当年秦昭仪之事,光是这宫内有人泄露他的私事一事,就足够令他震怒了,这不仅意味着他身边已经有人不再只忠于他,更意味着有人企图拿他的秘辛操纵他,挑战他的帝皇权威。
宋焕章听屋内久久无声,许久越发恭敬地俯身:“父皇,您要信儿臣,儿臣总是站在您这边的。”
这句话里有些无奈,又带着些许娇气,全然一副孝子孺慕的模样。
奉帝心底一软,一挥手,崔显便去请了宋焕章:“王爷,进来吧。”
宋焕章冲崔显笑了笑,动动嘴皮子无声道了句谢。
宋焕章走到刑部尚书旁边,跪身行礼。
“行了行了,这副样子做给谁看,站一边儿去。”奉帝不耐烦看自家儿子,侧过头,眉心拧成个疙瘩。
他已过五十了,早年征战沙场令他留下不少旧伤,多年来操劳国事不得安歇,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总有种挥之不去的疲惫,近些年越发如此,鬓角斑白,那张英挺的面容上全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宋焕章已经不止一次地觉得,他的父皇,老了。
“父皇,此案不宜摆到明面上查,一来有损我皇家颜面,二来是打草惊蛇,令您身边心怀鬼胎之人察觉,三来会令朝臣猜疑。不如私下去查,将背后之人悄悄拿下,再清洗后宫,至于民间,过段时日,等新的谈资出现,自然就不会有人再记得这事。”
奉帝看向宋焕章:“那你觉得,如何暗中查探,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总会有人盯着。”
宋焕章躬身一揖:“儿臣正是要来禀报,此前观儿重病,怀霜替儿臣在江湖中寻来一位神医,乃是鹊阁阁主陵游,此人医术高明犹如华佗再世,且精通仵作之术,两年前在梁溪县曾助官府屡破命案,如今当可一用。”
“江湖中人,如何可信?”
“此人如今已是江湖公敌,只能得朝廷庇护。儿臣想,令陵游调查贵人溺亡一案,儿臣亲自督办,由刑部派人监察,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后,封卷归锁。到时候,父皇想如何处理与此事相关之人,皆可。”
奉帝思索片刻,命崔显将奏折捡了回来,又一字一句看了两遍。俄顷,他将奏折合上,放在一旁的桌案上道:“去办吧。”
宋焕章应声答是。
离开前,又听奉帝补充道:“民间传言想办法压下去,朕乃天子,不是街头巷尾的话本主人公,有关‘秦昭仪’三个字,朕不想再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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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昀提着菜篮回家,在家门口就遇见了来找苏溪亭的宋焕章,他面上毫无波动,慢条斯理向宋焕章行礼:“见过王爷。”
“免礼。”宋焕章的目光落在叶昀手里的菜篮上,又看回叶昀的脸上,似乎总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寻找着什么,“府中可是人手不够,不够的话,我叫林福拨些下人过来,二位先生说到底是观儿的救命恩人。”